愁云惨雾, 阴魂缭绕,万鬼同哭。
不错,季玄找的这真是个好地方。
生为人,死为鬼。生与死之间, 就是阴阳界。
贪嗔痴恨爱恶欲, 凡人俱有,只是有人轻些,有人重些。一旦大限已至,魂魄离体, 多数人都会神思迷茫,迷迷糊糊放下一切, 直往地府而去, 转世投胎。但也有人执念极重,被一念执着硬生生扯住, 断不了这一世与凡世的牵挂,就留在了阴阳界不得往生。
重重迷雾中,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就是通往阴阳界的路。
夜黑风高, 沿着小路每隔很远,才点了一盏白惨惨的纸灯笼,勉强算是照出路来,一架两匹黑马拉的马车无人驱使,正自动沿着小路向前,马蹄踏在小路上,竟然轻得一丝声息也没有,细看之下,马蹄周围也裹着一团黑雾,让黑马仿佛踏在空中。马车车厢上挂着黑色的布帘,帘子上印着个金色的“灵”字。小道两旁,不时有各式黑影张牙舞爪扑向马车,待看清马车上的字,都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阿尝与季玄坐在车里,对面坐着个灵犀庄的掌柜。就在刚才,季玄带着阿尝拦了灵犀庄去阴阳界的马车,非要坐上来,掌柜的认出这位爷是谁之后,顿时手足无措,坐在对面,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
季玄试图安抚这位掌柜,和蔼道,“你们灵犀庄在阴阳界的生意还好吧?”
“好。好。”掌柜的满脸通红,说完这句,若不是外面有的是恶鬼,好像就已经打算直接跳车了,季玄只得放弃了继续安抚他的念头。
“跟着灵犀庄的车进来,没人盘查,麻烦少些。”季玄对阿尝解释。
阿尝随便答应了一声,心思全都扑在车外。阿尝到过的地方虽多,却从没来过阴阳界,看什么都新鲜。
“季玄,你看,那些白灯笼风都吹不动。”
“刚才扑过来的那个魂好像没有脑袋,另一个有两个脑袋,不会是两个魂打赌,把脑袋输了吧?”
“季玄,你快看!美女!”
季玄瞟了一眼路边站着的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七窍流血的美女,无奈地笑了笑。凌耽说的什么看到恶鬼娇呼一声扑进怀里这种事,在阿尝这里不存在的。
也是,你让一个因为大闹幽冥殿被罚抄了那么多年生死薄的人怕鬼,确实有点勉强。
不过幽冥殿的鬼有鬼差拘着,多半都没有大恶,按规矩各自投胎,少数恶鬼都关在炼狱里。阴阳界里的鬼却都是心有放不下的执念,比幽冥殿里的还要邪一些。
马车前方,渐渐现出隐隐灯火,鬼火一般飘在空中,不一会,已经能听到人声。
灵犀庄的掌柜仿佛舒了口气,“仙君,鬼……鬼市到了。”
季玄嗯了一声,随手一抹,隐去自己和阿尝的真正面容,阿尝看了一眼季玄的脸,这法术和当初凌耽用的一样,你只会觉得这人相貌平平,毫无特征,即使看过,也不太记得住模样。
外面人声渐起,阿尝向车外望去,竟是一条摆满了摊位的街道,“人”来“人”往,倒很热闹。
马车在一个铺面前停了下来,铺子门口的帘子上也印着金色的“灵”字,掌柜的跳下车,掀开门帘,脸上全是终于可以送走这尊大神的表情。
然而大神下了车,完全无视掌柜的一脸松弛的神情,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今天要在你们灵犀庄门口摆个摊。”
不用季玄自己动手,掌柜的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功夫,灵犀庄里的几个小伙计已经妥妥贴贴地帮他支好了一个摊位。
季玄笑道,“叫你们灵犀庄的人出来,我卖的东西不便宜,让他们帮我看着场子。”
一转眼,灵犀庄门口提鬼头刀的大汉就站在了摊位旁。
阿尝见他片刻功夫已经排兵布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要卖什么?
季玄笑道,“海斛珠。”
季玄让阿尝取出海斛珠,将一颗颗珠子摘下来,摆在摊位的毡布上。
阿尝奇道,“摘下来做什么?”
季玄道,“合在一起,怕他们买不起。”
阿尝顺手拿起一株海斛珠,站在摊位旁帮季玄摘珠子,还没摘一半下来,眼角就看到飘在半空中的一对白得瘆人的光脚。
顺着脚向上,是滴滴答答不停流着水的白衣服,再向上,是湿漉漉的长头发,垂下来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只古井一般黑漆漆的眼睛。
阿尝由衷地问,“姑娘,大半夜的你湿成这样,凉风吹着,不冷吗?”
想是头一次有人关心过这姑娘的温度问题,姑娘咬了咬嘴唇,委屈道,“冷。”又幽怨道,“我都在鬼市买了两百年衣服了,买了换上就湿,再买换上又湿,烦死了。先不用管我衣服,你这灵草怎么卖?”
阿尝还没开口,季玄已经说,“你说个价。”
那水鬼姑娘试探道,“六千?”
阿尝心中飞快地算了算,这六株海斛珠,每株都刚好结二十颗珠子,一共就是一百二十颗珠子,全部都卖给老祝是四千仙石,每颗珠子平摊下来大概是三十三仙石也就是三千三百仙铢,这姑娘说的数那么大,想来是仙铢,三千变六千,翻了一倍,在这里卖确实划算。
只听季玄淡淡道,“一万。”
阿尝默了默,这位仙君,真有讲价的天赋。
水鬼姑娘叹道,“算了,一万就一万,反正我除了买新衣服,也没处花钱。”指指后面的灵犀庄,“这么多钱,我取出来给你?”
早有灵犀庄一个伶俐的小伙计在旁边听到,笑道,“不用,”问阿尝,“你们可有灵犀庄的折子?直接转过去又方便又安全。”
阿尝掏出折子,递给小伙计,水鬼姑娘也拿出一本湿漉漉的折子,“一万鬼盾。”
鬼盾是什么鬼?看见阿尝瞪大的眼睛,小伙计察言观色立刻道,“您要是不喜欢用鬼盾,灵犀庄能给您直接兑换成仙铢,一万鬼盾大概是十万仙铢。”
阿尝觉得自己在做梦。然后就想哭,这年头为什么鬼都这么有钱啊?用阿尝将近两年的俸禄买一颗草上结的小豆豆?
小伙计进去转钱,季玄低声对阿尝道,“阴阳界阴气太重,不生灵草,把灵草运进阴阳界,卖给有心修行的鬼,据说能卖出好价钱。”
阿尝疑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位季玄君连黑色的仙铢都是前些日子头一次见到,怎么会忽然精通了这种倒买倒卖的事?
“凌耽告诉我的。”
阿尝更奇怪了,“凌耽他也是九重天的仙君,怎么会知道阴阳界的事?”
季玄笑问,“凡是三界的银钱交易,无论黑的白的,岂有能不入他耳的?你可知凌耽如今是掌管哪一司的仙君?”
阿尝只知道这几百年来,天上仙君的司职大有变动,天瑶仙君司的是什么,倒是真没关注过。
“他掌管支度司,司的是三界财库。换句话说,他就是如今凡间在拜的财神爷。”
阿尝噗地一声笑出来,凡间的人一定不知道,他们的财神爷给自己起了个很吉利的名字,叫零蛋。
季玄笑道,“凌耽人活络,脑子又极好,算起数来无人能及,当年立仙君,天界公开比试九九八十一天,没人能赢得了他。再加上过目不忘,三界财库理得清清楚楚,坐这个位子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阿尝心想,在栌山书院时,凌耽说算数天下他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原来真不是吹牛。
转眼小伙计已经带着折子出来,把折子递给阿尝,“您看看,数对不对?”
阿尝看了看多出来的仙石,神清气爽,拣了颗卖相最好最大最饱满的豆豆给水鬼姑娘,笑道,“第一笔生意,托财神爷的福,我也来买一送一。”
手指一捻,掐了个烘干诀,在姑娘湿淋淋的衣服上轻轻一点。
水鬼姑娘的衣服立刻就干了,连带着头发也干了,洗了这么多年,干净无比,秀发在夜风中丝丝飘扬,竟凭空多了些妩媚的味道。
水鬼姑娘撩撩沙沙作响的头发,对阿尝一笑,“谢了。”
阿尝不好意思道,“最多也就只能坚持一晚上不湿。”
水鬼姑娘道,“一晚上也好,等我修行好了,我就天天给衣服施烘干诀。”
阿尝默了默,敢情你修行就是为了这个。
季玄在旁道,“鬼道修行毕竟不是正途,事倍功半,你若有心,还是重新投胎修行的好。”
水鬼姑娘已经飘走了,声音幽幽传过来,“投胎了就会忘了前事,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害惨了你的负心人?”
季玄温言道,“那样的人忘就忘了,何必还要一直放在心上,让自己不得解脱?”答的是水鬼姑娘,眼睛却看着阿尝。
阿尝吓了一跳,连忙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我当初不去投胎可是因为幽冥殿那位君上不肯收我,偏巧又能靠绛篱草重生血肉,并不是我自己还有什么执着。”
第32章 阴阳2
天上无星无月, 阴沉一片。
一阵阴风过后,鬼市的灯火更加飘摇, 摊位角落毡布下伸出一只青白的小手,去摸毡布上的海斛珠。
阿尝弯腰去看,毡布下藏着个眼窝乌黑的小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尝, 张了张空洞洞的嘴,用缥缈的童音道,“小姐姐,我也想要海斛珠, 可是我没有钱。”
这小鬼五官周正, 一看就是棵好苗子,要是能长大,必定颠倒众生。
可惜没机会了,阿尝很替他遗憾, 顺手从摊位上摸了颗海斛珠就打算送他。
旁边忽然滚过来一个球状物,笑道, “老雄, 你一个土财主,又装小孩骗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了?还要脸不要?”
那被唤做老雄的小男孩被人说破, 青白底色的脸竟然泛出点粉红,从毡布下溜达出来, 再开腔时, 已经换上了沙哑的成熟男声, 讪笑道,“我逗她玩呢,没打算白拿。”随便看了眼海斛珠,“您给我来十个吧,老板,多买有没有打折?”
季玄从从容容答道,“没有打折,现在刚开张,一万一颗,卖完这几个就要涨价。”
旁边那肉球闻言,噗噗噗几声,把缩进身体里的手脚和头都探出来,慌忙道,“那给我也来十个。”
海斛珠灵气招人,不过是转钱的这一会儿功夫,摊位周围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大圈“人”,听见季玄这么说,一拥而上纷纷要买。季玄见状,对那个机灵的小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自己反而退开了。
那小伙计上前一步站在摊位前,扬声笑道,“各位街坊,海斛珠难得一见,如今要换个卖法,珠子有大有小,品相不同,我一颗一颗地拿给你们看,起价让利,都是八千,哪位看上我手里的这颗了,就请随意加价,价高者得。”
小伙计真是个人才,只见他郑重地抹了抹手,轻轻从毡布上捻起一颗海斛珠,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托在掌中,似乎唯恐碰坏了一星半点,举起来前后换着角度给围观的人看。连带着阿尝都觉得那颗珠子已经不是在自己怀里随随便便揣了那么久的东西,忽然之间就珍贵了起来。
眼见小伙计手里托着的那颗珠子从八千直接飙到一万六,阿尝瞟了一眼若无其事站在旁边的季玄,心想,让你去当仙君,真是委屈了你。
剩下的九十九颗海斛珠,不过转眼的功夫就已经售罄,有灵犀庄镇着场子,除了一个脖子上被勒了条血痕的老妇人和一个面色青黄像是读书累死的落魄书生为争最后一颗海斛珠差点打起来之外,倒没出什么大乱子。
围观的人群散去,季玄把卖最后一颗珠子的钱赏了灵犀庄的伙计,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收了支的摊子,叠好毡布拿进灵犀庄。
阿尝看着灵犀庄的折子上凭空多出来的十九万有余的仙石,觉得像做梦一样。
总额,二十五万七千八百五十九仙石。
自己算来算去还要埋头苦干一百多年捉千八百只小妖才能有的二十万仙石,买房子需要的第一笔二十万仙石,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齐了?
季玄俯身过来看了看阿尝手中的折子,“数不对?”
阿尝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忽然伸手穿过他的腋下,紧紧地抱了抱季玄。
季玄一怔,随即顺势揽住她的腰,“钱够了?”
阿尝点点头,放开他,正色道,“季玄,你抽了我那么多年元劫鞭,虽然是公事公办,可我恨你下手狠辣,半点也没留情,说不记仇是假的。但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从今天起,我就当你是兄弟。”
季玄被她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兄弟表白噎得哑口无言,仿佛看到自己亲手栽种灌溉的一棵小树苗,忽然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长歪过去了。半晌安慰自己,至少,镯子现在应该算是安全了吧?
阿尝收好折子,随口问季玄,“这么赚钱的买卖,一定不是白的对吧?”
季玄弯了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才想明白,当然不是。鬼道不许修仙,所以偷偷夹带灵草进阴阳界是要进天行狱的。”
阿尝立刻看向灵犀庄门里正探头探脑看外面的掌柜。只有这位见过两人的真面目。掌柜的遥遥见阿尝在看自己,连忙陪笑着打躬作揖。
季玄笑道,“不用灭口,灵犀庄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还没想清楚,季玄已经拉着阿尝进了灵犀庄,吩咐掌柜的备马车。
“干嘛?”
季玄道,“跑啊。坏事也做了,钱也到手了,不赶紧跑,等着人来抓么?”
两人坐在灵犀庄的马车里,沿着来路回去。阿尝望着对面正襟危坐,墨发一丝不乱,白衣一尘不染的季玄,心想,这位仙君其实和外表看起来不大一样。
季玄一双黑眸凝视着阿尝,“担心?”
阿尝摇摇头,“我当青隐时,这样的事情可没少干。”
季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几百年前,我被天天拘在韶云司里修书时,也常想,青隐她自由自在,上天入地,为所欲为,要是能跟她一起做做坏事,一定很有意思。”
阿尝听到这几句话,怔了怔,不知想到哪去了,脸颊上现出红晕,转头看向窗外,用故作兴奋的声音说,“快看,那边有只皮包骨的饿鬼!”
季玄察觉到她神情奇怪,不解其意,回思自己刚刚说的话,一张俊脸竟也默默地红了,也转头认真去看外面的饿鬼。
马车又走了一阵,再向前不远就出了阴阳界,出口处有鬼差盘查。季玄扬声道,“停车。”
马车前面无人驱策,黑马像是能懂人言,自己停了。
小路上鬼影幢幢,黑雾缭绕,季玄缓缓道,“你还打算在下面挂多久?”
马车车厢下传来刺耳的指甲刮擦声,像是有东西沿着车厢木板爬行,过了一会,一只指甲长长的手扒上了马车的窗框,一张鬼脸露了出来。
看见这张脸,阿尝感慨了一下,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是,这张鬼脸长得可真标准。
一般人心目中的鬼长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脸皮白里泛青,木木然没有表情,嘴唇暗红,眼窝青黑,瞳仁白茫茫一片,眼眶里汪着血水。一张鬼脸鬼得毫无个性,四平八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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