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前,宗桓一个膀大腰圆的铁血汉子,却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她也看见了自己。
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把手,指尖泛着惨淡的白。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屋内只剩下寂静一片。
“没有把握?各位都是军里的老人,本宫不想说太多重话,本宫要的不是你们尽力,是大都督醒过来!明白吗?!只要大都督一日不醒,你们谁也别想迈出去一步!!”
她气得直发抖,那是她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大夫们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抬头看她。
话音落下没多久,忽然,床榻上就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声音――
“沉璧……”
她顾不得当下的场景,急忙跑了过去。
床上的人紧紧闭着双眼,沾了血的唇一开一合。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沉璧紧紧拉着他的手,只能听见男人微弱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在耳畔。
“快跑……危险……”
他的声音太小,沉璧没听清,只得低下头认真去听:“你说什么……”
“李沉璧!睁眼!!”
“醒醒!李沉璧!!醒一醒!!”
一道白光化过眼前,沉璧瞬间睁开眼睛,一时间气喘吁吁,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衫。
视线中依旧一片黑暗,她缓了半天,才感觉到有一双手正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到她有些发疼。
“做噩梦了吗?”
这声音低沉又熟悉,沉璧的呼吸几乎瞬间滞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窗外闪过亮如白昼的光,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鬓角的碎发贴在额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脸色似乎比她还要白上几分,熟悉的黑眸里满是担心和焦急。
闪电划过天际后,眼前再度黑了下来,只剩下轰隆隆的雷声绵延不断。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猛地一抖,男人抬手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沉温和的嗓音一声声地宽慰着她颤抖的灵魂。
“没事了,沉璧,我在这里……不怕了。”
眼泪几乎瞬间夺眶而出,她伸手抱住男人宽厚的背。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像是在冷水中浸过的人,又像是冒雨而来的归途人。
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真的,还是上一世归来的孤魂。
但都不重要了。
“季尧……”
“你别走了,好不好?我找了你好久,你别再走……”
她的声音颤抖如筛,抱着她的手蓦然一抖,继而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就在这,哪儿都不去……听话,睡吧。”
沉璧紧紧抱着他,依旧不肯放开手,恍惚间,脑海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是笑话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怕打雷。”
“没关系,这没什么丢人的。小时候,我有个妹妹也怕打雷,每次打雷都吓得直哭,倒是见惯了。”
“放心,以后打雷的时候,我应该都在你身边……听话,睡吧。”
之后的梦境渐渐趋于平和,视线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白色,好似被人抱入温暖的怀中,异常安稳平和。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阳光铺满了床榻,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沉璧愣怔着坐在床上,看着空无一人的榻边,愣了许久的神。
直到融冰推门进来,端着洗漱的水盆走到榻边,沉璧才回过神。
“殿下,您看什么呢?”
沉璧的声音有些沙哑;“昨晚有人来过吗?”
融冰笑了:“您想什么呢?这院子都成铁笼了,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怎么可能有人进来?”
“你昨晚一直在门口吗?”
融冰拿着打湿的帕子走过来:“是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电闪雷鸣的,奴婢怕您害怕,就一直在屏风后面坐着。”
“不过……”
融冰看着榻边只剩下蜡炬的蜡烛,顿了一下:“这蜡烛半夜燃尽了,奴婢夜里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见它灭了,但看您还睡得安稳,就没急着换新的。”
融冰将帕子递给沉璧:“奴婢一会儿给您买完西街的果子,就去换个新的。”
沉璧看着那摊蜡炬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这世上知道她害怕打雷的,除了李景成和融冰,就只有上一世的季尧了。
或许是他放心不下自己,来梦里看看她吧。
沉璧垂下眼眸,想起今日要发生的事,只能先按下心里的酸涩。
她故作无意地问道:“融冰,今日城里的人多吗?”
融冰听见一愣:“什么?”
“今日不是十月初一?往年这个时候,北境各州府的太守不是都会来云州汇报?今日城里应该很热闹吧……”
融冰正递给沉璧漱口的茶杯,听了这话,才知道沉璧问的是什么。
“殿下,您这几日在府里,不知道外面的事。”
融冰解释道:“今年大都督特意下令,把日子提前了,各州府的太守和家眷三日前就来了。这几日,他们汇报完各州府的事宜,今晚举办完宴席,明日就要走了。”
“哐当”一声,沉璧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呀,您没烫着吧?”
“……你说,今晚举办宴席?”
“是啊!”
融冰急忙给沉璧擦着沾湿的衣裙,又跑去找替换的衣服,也没来得及再说什么。
沉璧盯着地上的水渍,心中的疑惑渐渐蔓延开来。
为什么?
明明在记忆中,三日后才是举办宴席的日子,为何会突然提前?
她闭上眼睛,似乎梦中的场景再次出现。
各州府汇报的宴席上,季尧不知为何突然回府,结果在路上遇刺,受了刺客当胸一刀,被抬回府里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
而那日,沉璧躲着没去宴席,半夜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季尧浑身是血,被人抬进了房间。
所有的大夫都说他伤得极重,没有把握能救治。
可她坚信季尧并非短命之人,于是下令封锁消息,她亲自守在床边照顾。
他昏迷了三日,她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三天两夜,直到他睁开眼。
而那一晚,他究竟为何会离开宴席,到底是不是见到了她院子里的小厮?那小厮又和他说了什么?
这些事情,季尧一直也没有告诉她,每次问起,他都只是淡笑着揭过。
伤好之后,他安排人在院子里种下了许多梅树,以此安慰她,不要害怕。
他会一直陪着她。
似乎许多事情,又在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融冰,今日……我不想吃果子了。”
正在翻找衣服的融冰一愣,回头看向她。
“殿下,您说什么?”
沉璧站起身,拿起了椅子上的玄色披风。
“喊宗桓进来,他不是说,无论本宫要他做什么,他都得办到吗?”
第11章 赴宴
“春花秋月”是北境云州的迎客府,每年的州府汇报,宴席都会定在这里。
如同前几年一样,云州的太守沈温,今年依旧奉命承办宴席。
宴席开场之前,沈温正握着酒杯,长袖善舞地从各处州府太守处走了一圈。
园中热闹非凡,十一个州的太守都带着家眷,男女老少齐聚园中饮酒赏花。
院中的桃花开得烂漫,沈温在院中穿行,来人见到沈温都要恭维几句,赞扬一番沈温能力非凡,宴席办得极好。
沈温光是笑着也不应,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宴席办得好不好,可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而是上面那位。
一番游走过后,沈温放下酒杯,来到了一处楼阁的阶梯前。
他刚过而立之年,身体正是健壮,提起衣摆,三两步就上了台阶。
刚要进入楼阁,突然眼前黑影闪过,一把剑将他拦了下来。
剑的主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这少年瞧着二十出头,一身玄衣,扎着高马尾,眼神寒冽如冰,手里的剑漆黑浑厚,花纹缠绕之中,正中只一个“玉”字。
沈温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抬手行礼道:“微臣请见大都督,还请大人通报一声?”
少年持着剑没动,也没有收手的意思,一直盯着沈温看。
沈温有些无奈,虽然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但是能贴身跟在大都督身边,肯定不是一般人,更不是他一介太守能得罪得起的。
他刚要再开口解释,楼阁里却先一步传出了声音。
“是沈温大人吧!快请进来!”
沈温一喜,抬头看见少年依旧没有动作,他有些纳闷,试探着喊了声“大人”,还是没见回应。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更加低沉的声音――
“阿战,让他进来。”
得了主子命令,少年终于放下剑,转身退到一旁的黑暗中,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
沈温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提着衣摆进去。
楼阁里茶香袅袅,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了各地的折子文书,都是这几日各州府太守呈上来的,几乎把整张桌子铺满了。
沈温光是看见这一桌子的文书,都觉得头疼。
他走到长桌前,正准备朝着长桌后的人行礼,眼风里一扫,发现长桌旁还坐了一个人。
这人手里握着一把扇子,身上白袍一尘不染,青丝散在身后,看上去颇有几分清风道骨。
沈温一见到这人,立即笑了:“祁风大人也在啊!”
祁风淡笑着点了点头,扇子一转,示意沈温先给上座的人行礼。
沈温连忙整顿神色,朝上座的人恭敬地行了大礼。
“微臣沈温,参见大都督。”
上座里,季尧正握着折子在看,听见声音头也没抬,只扫了来人一眼。
“坐吧。”
说完,季尧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又继续拿起笔批着折子。
沈温道了声谢,坐在祁风旁边,看见季尧有些咳嗽,于是一脸关切地问道:“大都督是受了风寒?”
祁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打趣道:“我们大都督这身体,就算是掉在冰水里,打个滚再捞出来,也跟个没事人似的,淋个雨还能受风寒吗?”
季尧看了眼祁风,似乎是习惯了这人说话没大没小,也没和他计较,只淡声道了句:“无碍。”
沈温不敢再追问,心里却有些疑惑。
这几日一直阴天,只有昨日半夜下了场大雨,电闪雷鸣的,大都督这几日一直留宿在“春花秋月”,怎会大半夜跑出去淋雨呢?
如今受了风寒,岂不是他照顾不周?偏偏还赶上这样的时候……
“事情都办好了?”
还没想明白,季尧沉沉的声音传来,沈温立即回过神:“是,微臣已经按照大都督的吩咐,在‘春花秋月’各处都安排了人,若真混进了不轨之徒,必叫他插翅难逃。”
季尧没说话,拧眉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放下笔,喊了声“阿战”。
话音落下,刚才守在门口的少年走了进来,单膝跪在长桌前。
“安排些暗卫,埋伏在回府的路上,不要打草惊蛇。”
少年点头行礼,利落地起身退下,从始至终,还是没说一句话。
见沈温一直好奇地盯着少年的身影,祁风解释道:“那是大都督的贴身暗卫,平日里不常出现,大人瞧着眼生也是正常。不过,别看人家年纪小,本事可大着呢。”
说完,祁风做了个手势,低声道:“可惜了,就是不会说话。”
沈温心头一震,碍着大都督在场,于是只好点了点头,没敢继续追问下去。
这时,窗外天际划过一道闪电,“轰隆”一声,雷声绵延不绝。
长桌后,季尧放下手里的折子,看向楼阁窗外阴沉的天,眉目间闪过一丝担忧。
天上乌云密布,一场预谋已久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雷雨声接连不断。
看样子,会是一场大雨。
一个时辰后,春花秋月的后厅里,十一州的太守家眷纷纷落座,男女宾客分堂而坐,一时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此时已近黄昏,外面下着大雨,园子里待不了人,沈温把人都安排进后厅,同时抓紧准备前厅的宴席。
沈温在男宾客忙得脚不沾地,而另一边的女眷,则由沈温的夫人赵氏安排。
赵氏是个大嗓门,平日性子开朗,处理事情干脆利落,和这些女眷们也都聊得来。
没一会儿,几位夫人聚在一起,拉着赵氏说起了闲话家常。
“我怎么记着,前年的时候,大都督还带着夫人一起来的,怎么这两年就一个人了?”
“哎呦,大都督夫人是什么身份?一个东楚人!要是真来了北境的州府汇报,免不了要被人编排,不来是明智之举。”
“夫人也是可怜人,生在东楚,嫁来北境,注定回不了家……”
“听说这几年大都督和夫人关系不好,都成婚三年了,也没听见肚子有个动静。”
“不会吧,我见过一次大都督夫人,她长得可好看了……”
“这傻孩子,也是个刚成亲没几年的……好看有什么用?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是自己有本事!这样才不会被男人小看,才能活得有尊严,知道吗?”
说这话的夫人是顺武府的太守夫人,前几年打仗的时候,这位夫人也是带着兵上过战场的,再加上北境民风开放,从不限制女子作为,在场的不少夫人都是曾经和自己夫君一起打过仗的。
赵氏一直没说话,听见这话的时候,才笑着开了口:“是啊,我们北境的女子,向来都是不输给男子的,今日在座的夫人们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赵氏有意揭过,于是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赵氏陪着喝了几杯茶,中间找了个借口,总算跑了出来。
赵氏掐着时辰,准备让这些夫人去正厅落座,却不知道宴席安排得如何,沈温也迟迟没有派人过来说一声。
她派人去问,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于是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这个挨千刀的,做事磨磨唧唧的,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着急……”
小丫鬟在一旁扶着她,只道:“您慢些夫人,雨天路滑……”
赵氏气呼呼的,步子也匆忙,路过一处转弯时,正好和对面的来人撞上了。
她刚要侧身一躲,正好踩到了雨水里,脚底一滑,险些摔倒了。
突然,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视野中,伞下一只纤细的手扶住了她,随即,女子轻柔的声音落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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