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棠推开了他的手:“我没事。人走了?”他问。
“不让送。”
小何没敢多说什么,本来这样的场面,也不是他该看到的。
周幼棠眉头微蹙:“先回单位吧。”
小何说是,启动引擎,直接开往总参大院。这一路上,没怎么敢说话。尽管周幼棠看上去神情非常平静,但他还是能明显察觉到周幼棠压抑着的火气。毕竟,这件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他却是最后才知道的。
其实周幼棠在三四天前就回了燕城,这几天一直在军区总院住院。
去辽城出差时,他因私去了趟辽城极北的一个小县城安远,停留一天,返回辽城的当晚腿就疼的无法沾地,撩开裤子一瞧,整片膝盖都红肿了。幸好当晚有飞机回燕城,落地后直接进了军区总院。这件事他不让人声张,除了顶头上司和身边寥寥几个人外,谁也不知情。
这件事说来很叫周幼棠恼火,正是工作繁忙的时候,他因个人原因导致旧病复发住进医院。但再怎么不乐意,也得遵医嘱静养,在医院里头老老实实待了这么几天。没想到,今天刚要出院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件更为让他恼火的事。他直接把电话打给了金鹤,听她说完来龙去脉,忍了又忍,没有当着小程的面儿发火。
周幼棠直视着前方,表情凝定。良久,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靠坐在了椅背上。
等到了总参大院门口,他对小何说:“车留下给我,你回去吧。”
小何说了声是,没熄火就下了车。两只脚刚沾地,车就跑远了,留下嗖嗖一股冷风。
孟宪没回歌舞团,而是直接回了家。
父亲孟新凯不在家,跟着军区后勤部的一个领导去了南方某城市开会出差。只有母亲田茯苓,她看见孟宪红着眼睛进来,吓的扔掉手里的针线活,急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孟宪知道,回家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可她已经无处可去。她抹了把眼泪,压下哽咽,声音有些沙哑地对母亲说:“我,跟战友吵架,就回来了……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说着,泪水又要掉下来。
她很想把所有的委屈说给母亲听,但她也知道母亲承受不起。也不想哭,但心里实在难受。
田茯苓放心了一半,但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心里也不舒服,忙追问着是否被欺负,是否挨了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又有些不明白女儿怎么能哭成这样,但也没有再问,只是安慰着孟宪,轻拍着她的背。孟宪靠在母亲怀里,默默垂泪。
她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好像过去几天所有的委屈都在沉淀,只为在今天找个契机,全部喷发出来。她不愿意承认,这个契机,就是周幼棠。
孟宪打心眼里由衷地恨自己。周明明的鲁莽,陈茂安母亲的羞辱,杨政委的批评,战友同事的讥讽不屑都没能击垮她。而他周幼棠只用了区区几句话,就让她乱了阵脚,哭的如此狼狈。要说她对他有什么期待吗?没有,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告诉他。因为——就怕听到这样的话!
孟宪低下头,双手捂着脸,背后瘦削的肩胛骨,微微耸动着。
因为这一晚的哭泣,第二天早上孟宪起来照镜子的时候,眼睛有些红肿,用热毛巾敷了敷才有所好转。
田茯苓看女儿的样子,想让她再在家休息一天。孟宪摇头拒绝,她虽然脸消肿了,但手腕上还有伤,怕一时不备被母亲看见。而且,只是吵个架,再待下去难保母亲不会起疑。
出门的时候天色尚早,赶到歌舞团的时候天边已染上了一抹亮色。孟宪无心欣赏这清晨特有的美,她低头迈着匆匆的步伐往团里赶,在距离歌舞团大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看见了那辆挂着总参牌照的车。
孟宪没想到他这么早就过来了,看来应该是专门等她的。她转身想躲,但车上的周幼棠已经瞧见了她,直接打开车门下车。
“孟宪。”他叫她的名字。
孟宪浑身有些僵硬,站在原地没动。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心跳越发的快。
周幼棠看见她僵直地杵在原地,就知道她是还在生气。当然,他现下也没什么好气,昨晚他开车去了军区歌舞团,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猜着,她可能是回后勤部大院了。知道他可能会过来,她就先行避着他。
他缓步上前,低头看她:“干什么去?瞧见我就躲?”
孟宪发现自己不能听他的声音,鼻尖一酸,眼眶就迅速集起了水汽。
周幼棠看她眼睛泛红,心也就软了。
“上车。”他说。
“不用。”孟宪嗓音低哑地拒绝。
“怎么不用?”周幼棠看着她反问,“找个地方,让我好好看看你。”
孟宪眼泪险些掉下来,幸好又憋了回去,但脚下还是没挪步。
周幼棠打量她一会儿,但她没有松动的意思,便说:“也好。我腿脚不好,但你要是愿意,那咱们就在这儿。一会儿人多了,一瞧一个准儿。”
孟宪身体轻颤了下,她想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她抬头,瞪他一眼。却发现他用来注视着她的双眼,幽深莫测,仿佛在隐忍。
孟宪一愣,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
周幼棠带着孟宪去了一个她想不到的地方。总参大院,他办公室。
时间还早,又是周末,整栋楼静悄悄的,连在外间的通信员小刘都还没来。
周幼棠直接领了她进里间,顺手就把门关上了。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孟宪瞬间又紧张上了。
“坐。”周幼棠指着沙发示意。
孟宪又说了句不用,一副随时要走的架势。
周幼棠也不强迫她,倒了杯温水给她:“先喝点水,嘴都干了。”
孟宪抿了下唇,没有接。可她这边不接,周幼棠也就那么一直拿着。最终比不过他的定力,她败下阵来,接过来一口气喝掉,结果因为喝的太猛,呛的她开始咳嗽,咳的红了脸颊和耳朵根儿。
周幼棠垂眼看着她,见她咳的实在厉害,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孟宪一个警醒,往后退了半步。周幼棠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脸上。
“消肿了?”他的声线和缓平稳。
孟宪:“……”她什么也不想说,这会儿只觉得难堪。
周幼棠忖度着她的表情,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孟宪下意识别过头,用手捂上自己的脸颊,余光注意到周幼棠微微变了脸。他捉住了她的手腕,瞧见了上面的伤。
“这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弄伤的,不小心。”
“划伤的。”他审视着伤口,语气笃定。
“树枝划的。”孟宪答,把手抽了回来。
手里面落了空,周幼棠却并不在意她的态度,他从柜子最下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只药膏:“伤口有点深。把衣服捋上去。”
孟宪一直让自己尽量镇定,但这会儿有点撑不下去了。她很不想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巴掌或是为此受的伤。哪怕说点别的呢?
“不用了,已经涂了紫药水,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周幼棠抬眸看她,“再过二十天也好不了,会留疤。”
“留就留吧,不用涂了。”孟宪秀眉微蹙。
周幼棠被她气笑了:“够大方的,让这么细嫩的胳膊上留条疤?”她舍得他还不舍得呢。
孟宪低头不语,僵持了一会儿,终是把手腕伸了出去。
周幼棠特意擦了下手,然后拧开药管,挤出一小粒,用手指抹匀在胳膊的伤口处。孟宪能感受到冰凉的药膏透过皮肤渗入肌里,微打了一个冷颤。但很快又炙热起来,仿佛放在火上烤。冰火两重天,恰如此刻她心里的感觉。
“这药有点刺激,但愈合效果极佳。你拿回去抹,一天三回,等伤口完全长好了再停。”他说着,直接把药塞进孟宪的外衣口袋里,抬眼看见她的鼻尖微红,眼角湿润,要哭不哭的。
“抬起头看我。”他在她头顶上方轻声说。
孟宪依然埋着头,眼睫毛抖动的厉害。
“你这是怕我,还是跟我闹脾气呢?”他问她,“我瞧着像是闹脾气,是不是?”
孟宪吸了口气,十分固执地坚持不理他。
周幼棠不怕她装锯嘴葫芦,接着问:“气都在我这儿撒了,那为什么一开始不知道告诉我?”
孟宪有种被看穿的羞耻。他说的对,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人里头,她只敢在他这儿横。其他人,她说句硬话腿都要发抖。
“就是些小女兵的事儿,不劳您费心。”她哽咽着嘴硬道。
当空来了这么一句,周幼棠还以为她是单纯的情绪发泄呢,回过味儿来,才明白她是意有所指。他眯眼瞧着她,失笑:“孟宪,我说这么多话,哪句难听你专记哪句?”
孟宪眼泪立马掉了下来。就那三个字,让她一溃千里的三个字。陈母骂她那么多句都没这三个字让她难受。一腔委屈涌至心头,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孟宪用袖子擦了下。
周幼棠没料到说给舒俏听专门用来讽刺舒俏的“小女兵”三个字让孟宪反应这么大,原以为她是迁怒,没想到昨晚的火气真是冲着自己来的,罪魁祸首反倒成了他?
毫无缘由的,心头郁积的火气忽而就散了一大半。周幼棠的心情忽然就有些复杂,他看着孟宪,一时无言。打量她半晌,见她眨巴着眼睛憋泪憋的难受,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渍。孟宪有些抗拒,把他的手挥开了。
周幼棠的手顺势滑至她的腰上,没用力,但能感觉得她往一旁躲了躲。总之,就是不乐意他碰她。
“还躲我?”他凑近了低声问。
“不是躲你。”孟宪抽噎着说,“是不想理你。”
“有什么区别?”他越发放低了声音。
孟宪没说话,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不想理你”。
周幼棠倏忽笑了,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内线响了。他看了一眼,说:“我接个电话。”
趁他走到办公桌边接电话的功夫,孟宪往一旁挪了几步躲开他。这动静引的周幼棠向她看来,打电话的过程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孟宪没跟他对视,但莫名也不敢动了。
大约过了一分半,他收了线,对孟宪说:“不哭了,那句话不是说给你听。”
孟宪心想:不管说给谁听的,但那三个字确实是说她的不是吗?这就足以让她心里难受了。
“但既然你在乎,那我向你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周幼棠又说。
孟宪微抬了抬头,有些意外。他的表情坦荡正经,是真的在向她道歉。
“我收回,也不许你因为它再难过了,行不行?”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她。
孟宪又眨了下眼睛,手指飞快地拭去眼泪残余,一时没有说话。
“行不行?”他又问,手轻碰了下她的眼角。
这回孟宪没躲,她吸了吸鼻子,许久,轻点了下头。
见她答应,周幼棠眉头松开,说:“一会儿我要开个会,先让小何送你回去。出差前我说要跟你谈一谈,我再找时间。不过孟宪,有一点我得先跟你说明白,以后明明再来找你,或者说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孟宪一愣,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周幼棠知道她顾虑什么,他平息了一下情绪,问她:“跟我,这么见外?”
孟宪:“……”她抬头看他,原本强撑的表情露出一丝心虚的破绽,“没有……”她反驳道。
周幼棠却是懒得再跟她争,只看着她。眼神已说明一切。
孟宪抿住了唇。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第55章
从总参大院出来,孟宪的情绪平定了一些。但她没让小何送,自己回的歌舞团。一路上乱糟糟想了许多,只觉得精疲力尽,到了宿舍闷头便睡,一睡便是整整一天,小乔叫都叫不醒。
远在总参大院的周幼棠,却是开了大半天的会。会议结束后,直接开车去了112师。上午见过孟宪以后,他的火气确实消了一些。但,这件事还没完。
昨天他跟舒俏聊了十几分钟,大概又了解一些。周明明打人不假,但陈茂安的伤势也并非那么严重,只是磕破了头皮,包扎一下即可。根本没有什么血流一地,酒瓶子也是因为摔到了地上才碎。然而陈家那边还是让他住了院,说是怕有脑震荡等后遗症。这与其说是看病,不如说是膈应舒俏。军区总院人多口杂,难保熟人见着了问两句,这事儿也就慢慢传开了。占理的一方自是不怕,理亏的一方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
在周幼棠看来,这其实就是周陈两家因小孩打架闹闹矛盾,没几天自会消停,甚至都不会影响到陈平和周继坤的关系。可这回为什么闹成这样呢?因为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周明明啊周明明,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周明明!
一个半小时后,周幼棠把车停在了周明明所在连队的营部外面,直接去找营长老张。张营长没想到这个时候周家会来人,更想不到会是周幼棠,他看着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轻,军衔却比自己高的人,犹豫了下,说:“周明明现在在禁闭室……”
112师部的禁闭室里,周明明正对着信纸写检讨书。
他已经被关了五天禁闭,整个人有点崩溃。自从当兵以来,他还从没这么“清闲”过,除了吃饭睡觉写检讨外什么也不用干。这种被圈禁起来的生活,让他想起了农场养的某类家畜。
周明明抹了把脸,将被他用笔戳出一个洞的稿纸撕扯下来,揉成一个球扔到了角落里。又一次百无聊赖地提笔在第一行正中的位置写下“检讨书”三个字的时候,禁闭室的门打开了,岳秋明走了进来,扔给他一个东西。
周明明接住,发现是一块奶油面包。他苦笑了下,撕开包装袋,几下将面包送进嘴里。别说,味道还真挺不错。在这一天只供一顿饭的禁闭室里,他吃什么都觉得香。
岳秋明环顾四周,想给自己找个地方坐下,结果发现唯一一个凳子就是周明明屁股底下那个,只好作罢。
“我替你问过了,顶天了关你一个星期。陈茂安那边也没什么事儿,估计给你个警告就算完了。”
周明明听了,没精打采地点点头,他对自己的处理结果是一点儿也不关心。
岳秋明讨了个没趣,呵呵笑了两声,说:“我听人说,那个陈茂安好像有对象了,也是军区歌舞团的,好像姓唐……”
周明明猛地抬起头:“真的假的?”
“听人说的。”岳秋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周明明抓了抓头,整个人愣怔怔的。尽管如此,他也一点都不后悔跟陈茂安打那一架。他早就看不惯陈茂安了,上一次在饭店里,如果不是他有意当着孟宪的面儿跟他打了一架,他想孟宪不至于会那么讨厌自己。而这一次,他承认,他就是故意的。他挨了陈茂安两次打,第一次是他对孟宪不敬在先,他认栽!第二次他陈茂安凭什么?他就要还回去!
岳秋明瞧着他,有些想笑。他想,这周明明还真是走运,那么打也只是磕破对方的头皮,如果再严重一点,处分结果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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