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昇在她身后,完全包围她的身体,瞧她脸上越蒸越红,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
“脸越来越红了,颜颜。”裴昇含着笑意,抚摸她的脸,镜中是她恍惚的眼睛,“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镜子逐渐模糊,浴室蕴起潮热的雾气,周颜将粉扑捏得发皱,断断续续把粉底盖满整张脸,很快又被汗水晕开。
她已经无力修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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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出来时,周颜守在摄影机后,抖了抖帽檐的细砂,一瓶矿泉水已经见底。
今天轮到她早起拍日出,晨昏时分的橡树林很相似,只是光照来的方向截然相反,落在树叶上的角度不同,反射出来的颜色也不同。
周颜起初忧心忡忡。
她从被窝里起来时,窗外还是夜深人静的模样,一颗星星独自留着。周颜随意看了一眼那颗星星,身后响起细碎的动静,裴昇也跟着清醒了。
担心裴昇会心血来潮跟着她去现场,周颜收拾背包的速度变得飞快,脚步连得紧,恨不得飞起来。
顺利拍完日出,周颜没发现裴昇的影子,她浅浅松口气,吃队友送来的早餐。
巴掌大的羊肉包子,在她手上冒着热气。周颜怕烫,将肉包撕开一个口子,金汤色的油汁淌出来,滴滴答答挂在衣角。
她低呼一声,不敢有大动作,怕撞到肘边的摄影机。
“别急,我来。”郑麟抽纸帮她擦拭,抻平她的衣角,头微微低下去。
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一个不算危险的紧急时刻。
周颜闻见弥散的羊肉香,被朝阳洗涤过的□□饥肠辘辘,已不在乎那几滴油印子,正想对郑麟说不要紧。
日光下停了一辆越野车,裴昇和徐队长从车上下来,逆着光散漫踱步,他的脸正对着周颜的方向。
看见郑麟和周颜的距离,一个陌生男人逾越社交界限,帮周颜仔细擦拭着什么,且在她看起来没有受伤的前提下。
裴昇的脚步陡然停下,大脑宕机了两秒,又看见周颜主动往后撤,与郑麟分开一些舒心的距离。
沙漠橡树给出一排并不绿意盎然的背影,周颜与郑麟不近不远地说着什么,没有一个字能落尽裴昇耳中。
徐队长仍耐心地和他讲,经营一个纪录片团队需要什么,不仅要考虑经济因素,更重要的是人身安全。
这些话在他耳中来回荡,变成逐渐消散的波纹,裴昇听不进去了。
遥远的树影下,周颜刻意躲避他的目光,决心演好“朋友”的戏码,因此疏离是必要条件。她扶着摄影机,在郑麟的指导下摆动镜头,然后抬起头露出雀跃的笑。
这样的场面对裴昇而言,绝对是沮丧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捧再多金银珠宝,把它们堆砌到周颜面前,也无法令她如现在笑逐颜开。
她站在广袤的世界里,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不能称之为红润或白皙。
因早起和劳作,她的脸上挂着黑眼圈,疲惫地微微向下垮。周颜是憔悴的,被日晒和风沙折磨得有了痕迹。如一根被桐油养护得绵润的梨花木,从室内滚落到户外,暴风骤雨也过,烈日当空也过,得到许多深深浅浅的划痕。
不完美的、粗糙的,前所未有的漂亮。
裴昇愣住。上一秒他还在纠结,是否要狠心将她带回去,现在他有了答案。
“谢谢。”裴昇温声道,“您可以再和我说说工作室的细节吗?”
忽然的风沙令他眯起眼睛,看不清遥远的爱人的影子,却听见她的笑声,载着风浪送过来。
后来便跟着徐队长返回市区,对方向他详细介绍了国内目前的纪录片市场,一个不算赚钱的行当。
“如果要投资,我个人来说并不推荐您投资这个领域。”
“没关系,也不是所有事都为了收益。”裴昇不以为意,拨弄手心一枚镜头盖的开关,“况且收益不仅仅只有金钱这一种形式。”
情谊或者快乐,也是收益的一种。
傍晚来了一场雨,扑在茶室的窗边。这里难得有一场雨,轰轰烈烈的水滴,被风卷着摔到地上。
裴昇结束了视频通话,对面是徐队长推荐的运营团队,谈话的过程还算顺利。
他刚挂了视频,又翻出周颜的号码,听筒里还只有风声。
“下雨了吗?我这里没有,可能只是局部小雨。”周颜淡淡说。
“等我。”裴昇不愿再玩普通朋友的游戏,他空出的时间不多,不想留个心结在这里。
他开车往沙漠区,夕阳埋在云层背后,露出一点点金色,如即将燃尽的炭火,最后一点明灭的光。
雨比他稍早一些抵达沙漠区,车灯扫过拍摄地,高矮不一的模糊身影里,裴昇很快发现周颜所在的位置。
她抱着自己的相机,蜷着身子,头顶盖了一件男士外套。车灯晃到她脸上,水汽濡湿的碎发贴着她的脸颊,上面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怔愣地望着裴昇。
“上车。”裴昇看见她身边站着的郑麟,变得有些烦躁。
眼见她把头顶的外套扯下来,递还到郑麟手里,又接过对方替她拿着的水杯,一系列友好又日常的动作,隔着一扇车门,分割成他和他们。
回程的路裴昇沉着脸,他的不悦显而易见,可周颜只是偷偷看他两眼,欲言又止。
到酒店房间里,四下无人的夜晚,提前叫好的晚饭送进来,摆在周颜放电脑的桌上。
她正想吃一口,填填她咕咕乱叫的肚子,看见脚边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规整装着裴昇的衣物,合上便能离开。
食欲瞬间蒸发殆尽,周颜抖了抖手,明白裴昇今晚或明早就要离开,害怕他要拖着她一起离开。
“不吃了吗?”裴昇冷声道,他对郑麟的怨气延续至现在。
周颜没有给他回答,她的手腕被裴昇握住,整个人像被拎起的雏鸟,跌进他的怀里,又被压入床中。
床垫震得人晕晕乎乎,周颜被裴昇的气息淹没。他冷着脸吻她,汹涌着起伏的情绪,吻又变成轻咬,咬她软糯的下嘴唇,像只饿兽侵袭。
“你干什么……”周颜推他,但耗了一天体力,实在推不动。
他的身体像铜墙铁壁,紧绷的肌肉压着她,变成搬不开的石头,仿佛要从此锁住她。
“我不会……跟你一起走。”周颜在喘息中挤出这句话。
吻随即停了。
裴昇伏在她颈窝,默默良久,倦怠地笑了,“你最知道怎么让我生气。”
他撑坐起来,背对着周颜,低着头不知目光落到哪里。
“我听队友说了,你今天一直在和队长聊纪录片团队的事。你就是这样,要么解决我,要么解决别人,你和季舟陵没有区别。”
周颜往外走,回到她的桌前,她对裴昇充满危机感。
这回轮到裴昇看她的背影,她挺直背脊撑着她的尊严和勇气,又像一直蜷缩的刺猬,竖起浑身的刺。
裴昇叹口气,缓缓道:“我明早确实要走,但我不会带你走。你不信任我,是我的问题。”
“我想记住你在这里开心的样子,用来检验我以后做得够不够好。但是你对着别人笑得太开心了,我忍不住嫉妒。”
裴昇靠近她,几步之外停下,把他的行李箱拉上提起,手悬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别担心了,我今晚住别的房间。”
门被合上,周颜迟钝地抬头,看着纹丝不动的门板,发现裴昇真的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一起!
第39章 资助人
◎真实的截面◎
裴昇离开的时候,周颜没有送别,这一切发生于她跟随大部队转场,那双新买的皮靴刚踏上梭梭树丛的边缘。
太阳一如往常,所到之处都镀着金黄色的弧光。裴昇留给周颜一条新消息,“我先走了,你安心拍摄。”
她拿出手机,看着对话框出神。光标在屏幕里跃动,周颜想不到合适的答复。
像朋友那样,客气而大方地说“下次再见”?像一个真正的新婚妻子,关心他漫长的旅途和空乏的胃?
周颜想了想,只回了句“注意安全”。
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她和裴昇的关系陷入死胡同,再往下走也绝非没有路,只要她肯回头,死胡同的对面就是出口。
可是周颜不擅长自我欺骗,她知道她和裴昇的沟壑不止一道。即使先短暂和好,周颜还是绕不开肾脏的问题,她没有坦白的时机和勇气。
还是先看眼前吧。周颜架起摄影机,风正吹过梭梭树,低矮的灌木紧贴着黄沙,前后推搡着摇晃,连成一片微微掀起的波澜。
忙完这些,周颜打算一鼓作气向裴昇坦白,关于她的身体状况,她走进婚恋市场的唯一目的,不论这场坦白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周颜只想让一切回到问心无愧的起点。
今天手机却开始吵闹,这也不怪别人,婚庆公司不知道周颜逃跑,还把她当做一个即将登场的新娘子,按部就班与她沟通必须要沟通的事情。
“这边选在下周三彩排,您看时间可以吗?”对方在电话里问,声音遥远地送过来。
“不好意思,我大约是没空的,我人在内蒙。”周颜握紧手机,心头波动。
“那您什么时候有空呢?”
周颜知道,他们没有逼问的意思,但她的心被挤压,不可避免地感到沉重。
“一定要彩排吗,我可能一直没空……”
她觉得她也许不会有婚礼了。
对方沉默了几秒,为她的不配合感到惊讶,但不适合继续追问,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沙漠的热气烘起来,此时离立秋还远,酷暑的傍晚格外折磨人,周颜被晒得汗流浃背。
耳边除了风,只剩空旷。这是一个听不见蝉鸣的地方,吹动梭梭树的声音像沙锤,比快门声更小一些。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发烫,又震动起来。周颜压下帽檐,费力地看反光的屏幕,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南边的沿海城市。
“喂,您好,是周颜女士吗?”声音被电波滤过,断断续续的。
周颜感到疑惑,但先应下,“我是,您是哪位?”
“我们是南部大学生命研究院的,您从上个月开始资助我们的研究项目,您还记得吗?”
“我资助……研究?”周颜愣住,声音不自觉慢下来。
“是的,您留的139开头的常用号码打不通,所以我们打了147的备用号码,请问您是更换常用号码了吗?”
周颜呼吸一滞,电话被她攥得更紧,轻声问,“139?是尾号86的那个吗?”
“是的。”对方答她。
这是裴昇的号码,而他此刻正在飞机上,因此无法接通电话。
对方接下来的话,令她持续晕眩。
“对,您资助了人工肾脏的研究项目。”
“唯一要求是研究成果优先使用。”
“我们每个月会向大额资助人汇报研究进展,因为这次是第一个月,所以打电话确认您的邮箱是否能正常查收我们的汇报文件。”
声音的余波在她耳边震荡,周颜站在沙漠里,她的新相机前,像一株还未扎根的植物,一团即将随处流浪的风滚草,震惊地消化着对方郑重的感谢。
究竟是什么时候?周颜苦苦思索,日历上往前翻一个月整,惊愕地停住,那天是他们领证的日子。
从办事大厅出去,裴昇急急忙忙上了车,他说有无法推迟的事情。
他真正知道肾移植,应该远不止这个时候。
更早的时候,裴昇对她呵护得夸张,怕她太晚回家,怕她受寒感冒,恋爱谈成了饭搭子。
甚至他们还未在一起,偶然的某一天在宴会上相遇,周颜发现裴昇戒了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迟钝时会笨拙得看不见任何蛛丝马迹,被人挑破窗户纸后,又敏锐得瞬间看清千丝万缕。
周颜把裴昇历来的反常模样,一张张串联起来,才发现他竟然知道。
竟然早就知道,在提出交往的时候,在与她领证的时候,在追来乌兰布和沙漠的时候。
在几个小时前,他舟车劳顿返回江城的路上,她决定找一天向他坦白,带上她面对裴昇的所有勇气,做好失去这段关系的心理准备。
事实上,她早已得到了坦白后的结局,不是想象中的凄风寒雨,而是荫蔽她的参天大树。
周颜缓慢地蹲下身子,止不住体内嗡鸣,双手抖动着想抓住什么,只抓到一捧不断流逝的细砂。
“周颜,就这样,活泼点。”
裴昇说过,多少次向她说过。
当周颜努力扮演完美的伴侣,给自己涂盖层层保护色,裴昇早已见过她真实的截面。
第40章 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这本不关他的事◎
梭梭树在重复的夕阳下,枝桠不高。相较于南方平原的阔叶林,这些植株显得不像一棵“树”,只能算匍匐在沙地的草。
周颜以为这就是她,沙漠里一株枯黄的草,起码在别人眼里,她是一株草。
“周颜,有人找你。”郑麟把通话中的手机递给她,对面传来徐队长的声音。
“徐队长,请问是谁找我?”周颜问。
“说是你故乡那边的长辈朋友,姓章的一对中年夫妇,已经在酒店入住了。”
周颜愣住,她在江城所认识的、姓章的夫妇,只有章悦然的父母。
可他们为何来到这里,千里迢迢只为了见周颜一面,这没有逻辑。
周颜无法怠慢远道而来的客人,当即预约了返回市区的大巴车。
等车来的时候,夕阳越来越浓,她拍下梭梭树后的夕阳,按下快门时,脑海里并没有明确的念头,没想过这张照片应该分享给谁。
酒店一楼有间西点店,员工正擦拭着蒙了沙尘的玻璃门。周颜走进去,寻了几秒,看见坐在玻璃窗旁的中年夫妇。
周颜没见过他们几面,但对他们的脸记忆深刻,因为她认为这两张脸,对裴昇是特殊的,她不得不在意。
“章伯伯、章伯母,不好意思我从沙漠赶来的,有点慢。”周颜没空换衣服,防风的冲锋衣抖了抖,能掉下一串沙子。
“没事,是我们唐突了。”章伯伯将一杯温水推到她面前,“坐下先润润嗓子,这里风沙大,肯定累得很。”
周颜倒局促了,拖开椅子慢吞吞坐下,犹豫着想问,又觉得不太礼貌,手指抠着玻璃杯,挤出一个还算礼貌的笑。
“你肯定好奇我们为什么来。”章伯母说,“其实是想和你解释一些事情。”
“什么?”周颜的手指悄然收拢,她预感将听到和章悦然有关的事情。
“原本应该裴昇带着我们,当面和你说。”章伯母拿着西餐刀,细致地切一块菠萝包,在餐盘里分成六小块,递到周颜手边,“你吃着,话有点长,慢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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