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前战友送的,今年第一批新茶。”裴昇侧着脸,与周颜父母说话时,一向专注地看着对方。
几乎没回头看周颜,他的手却直接寻到周颜的手,握在掌中紧了紧。
笔杆养出的薄茧子,总会磨着她虎口的弧度,来回轻轻地蹭。
菜式准备得寻常,清淡的鱼肉和鲜汤。味道是其次,主要是这排场,对不起周颜两个半小时的造型。
她看见备餐间半掩的门,露出一块粉蓝调的奶油,是生日蛋糕泄露的一角,迟迟没有端上来。
杯盏渐缓时,裴昇搁下手中餐具,不急不躁地拿帕子擦嘴角,复又放下,周颜预感蛋糕要被推出来了。
念头刚浮现,有人按熄包厢灯光,唯一亮处是被她偷窥过的奶油蛋糕,载在餐车上缓缓滑出。
烛光在路途中颤动,周颜一双眼睛迟缓地适应黑暗,才看清闪烁的生日蜡烛,蛋糕已经送到眼前。
呼的一声后,烛光在她唇边熄灭,室内立刻亮堂,她的双眼又再度适应光明,刺痛地闭了闭,听见裴昇说:“切蛋糕吧。”
他握着周颜的手,寻找合适的位置,一刀下去剖开碍事的奶油,落在坚硬的小物什上。
一枚戒指躺在正中心,沾着奶油默默闪光。
钢刀跌在桌上,发出惊讶的闷响。
周颜慢了一拍,微张的嘴发愣,而后才想起来捂住双唇,让喜悦源源不断从眼睛溢出。
“裴昇,你……”
桌椅耸动,裴昇拉着她站起来,并肩而立。周颜对环境反应迟滞,才注意到他今晚的穿着,比平时更正式,穿了黑色暗纹的手工西装,打的不是领带而是领结。
他揽住周颜的腰,允许她身体的重量倚在他小臂。
“结婚吧,趁着夏天,有许多悠闲的好日子。”
他甚至不需要请求,仅仅平淡地陈述这桩决定。
第一年时,有人羡慕周颜。第四年时,更多的人等着看戏。
对周颜来说,如今是游戏通关,是上岸的门票,她怎么会拒绝。
四年转瞬,裴昇做到了他们最初约定的所有事,偏就蛮不讲理地违反了一条。
“让我把书念完,到那时如果我们还没一拍两散,再谈婚姻。”
裴昇分明在她眼前点头的。
被吓到的不止周颜一个。裴昇今晚的打算,谁也没通知,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像一截平淡日常里,突然断开的缝隙。
季舟陵没有失态,缓慢地搁下筷子,缓冲她的震惊,笑得没有一丝破绽。
黑色汽车从地下驶上来,停在云杉庄竹篱院门口,裴昇替季舟陵拉开车门,要送她进去。
“你怎么瞒得密不透风,我们几个做长辈的,什么都没准备。”季舟陵回过头责怪他,也只责怪这一点,其余的事裴昇有自己的主见。
若让她选,周颜绝对挤不进她的备选名单。但旁人如何评论,不会动摇裴昇的决心。
一如当初他选择和周颜在一起,也是挑了个人多的时候,把事情随意地一讲,并不在乎别人有多惊骇。
“下次再准备。”
裴昇合上车门,目送汽车扬尘而去,两颗晕开的红色尾灯追着月亮,往黑夜更黑处疾驰,有种飞蛾扑火的气势。
包厢门漏了一道缝,暖黄色光挤成一条线,划在走廊地毯上,翻动纸张的声音轻飘飘的,是催眠的白噪音。
周颜和她的父母还没走,紧挨着坐,读一份婚前协议。
说话声似远若近,让人想到潮汐时的浪花,一层猛一层弱,裴昇听不清晰。
他停在门外,没打算直接进去。出门送季舟陵,原意就是留给周颜一家斤斤计较的空间,让他们从容地读婚前协议,尽管钻文字的牛角尖。
“签吧,颜颜。”这句话裴昇听得很清楚。
他推门而入,看见周颜戴着钻戒的左手,按在协议的一角,干净的右手拿着笔,正写完名字的最后一划。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讲究结果导向,而导向结果的过程如何,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周颜坐在桌前,被父母一左一右围着,执笔抬头望他。
小烟熏的眼妆,衬得她一往情深,眉目含情地把他看着。
到家时只亮一盏落地灯,化妆师昏昏沉沉等着,听见开门声响,揉眼打起精神,扶周颜在镜子前坐下,替她卸完妆才算结束一天工作。
周颜仍穿着礼服,抹胸缎面的长裙,鱼尾下摆盘在地面,撑开一圈起伏的浪花。
这是四套裙子里,唯一一条过季成衣,偏被周颜选中,她只顾喜好。
卸妆油把五颜六色的妆乳化,像搓一块西柚味的猪油膏,厚糊糊一层睁不开眼。
化妆师语气羡慕地讲,“裴先生待您真好,卸妆也在一旁等着。”
周颜回报几声笑,她眼前一团黑,怕油污渗进来,闭得比平时更紧,看不见裴昇的模样,因而猜不到他的情绪。
温水擦完她的脸,周颜试探地睁开,一张镜子框住她与裴昇二人。
他坐在斜后方看杂志,感应般抬起头,与周颜在镜中四目相对,不疾不徐地合上书页,信手搁在一旁。
化妆师离开得悄无声息,沉睡时分的莆园万籁俱寂,裙摆擦过木地板,像有人倒置一壶沙漏,连续不断的数着时间流逝的声音。
“做什么去?”
裴昇跟着起身,漫步赶上她,轻而易举把她扣进怀里。
隆重的礼服领结磕在周颜后颈,触感却不如裴昇的手指坚硬,他五指微微用力,变成一张收紧的网,捆住周颜盈盈一握的腰肢。
“我把这身衣服换下,换个睡衣去洗漱。”
周颜没敢回头,已经嗅到滚烫气息,从她身后盖过来。
“不用换,就这样。”裴昇的声音哑了几分,抱着她放在厅中央钢琴上。
久未演奏的钢琴覆着丝绒布,蹭两下便滑下来,黑漆保养得油亮,和她披散的乌发融为一体。
裴昇直接吻下来,尝她嘴里的甜牛奶味儿,礼服裙摆往上掀,指尖一寸寸爬上周颜的大腿深处。
钢琴没有发出声音,低吟的是周颜。
“还肿吗?”裴昇吻得很轻,怕咬坏她似的。
周颜哼着不答话,头往后仰,裴昇的唇便滑下来。
“不说话?”裴昇眼神一暗。
“你、你为什么……”周颜猛然哆嗦,被截断了声音。
“什么?”裴昇问她,手掌确认她恢复的状况。
“不是说,等我毕业了才谈结婚吗?”
听着竟有委屈。
这话其实煞风景,但裴昇兴致高昂,周颜在他怀里一耸,钢琴也跟着震了震。
“颜颜,我36岁了。”
他闷声提醒。
“嗯……那你也该……提前问问我……”周颜咿咿呀呀地讲,气息乱得一塌糊涂。
“问什么?问你同不同意?”裴昇稳着声线,“除了我,你还想有别的男人?”
临时支起的镜子无人收走,照到一半的他们。
矜贵的西装拥着娇嫩的粉,粗鲁直白的欲 | 望掩于昂贵面料下,毫不收敛。
“想有别的男人吗,颜颜。”他扼起周颜的下巴,凝视她水濛濛的眼睛。
“不想呀……唔。”
周颜的话被堵住,汹涌气息灌入她身体,想要做她的主导。
在他怀里,周颜躬着脊背,呼吸声像刷子,梳理他的躁郁。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昏了头,这边忘记更新了,抱歉抱歉!
第8章 入场券
◎得到一张上岸的通行证◎
云走得昏沉,周颜浮在睡梦里,感觉有人拨弄她的头发。
小心翼翼的,整理她散下的几缕,别在耳朵后,露出一张完整的睡脸。
后来脸上落下一个吻,也许是手指拂过,擦着她呼吸频率,轻悄地滑走了。
周颜睁开眼,辨不出时间流逝的痕迹,借窗口的颜色,发觉是春末嫰青色的初晨,太阳还未出来。
枕边已经空了,像她过去很多个日子一样,睁眼闭眼都是一个人,满院的花也能看出倦怠感。
裴昇事务未了,专程抽了两天回来,匆匆又离开,这里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注点,他拥有更大的世界。
但周颜不是,她是一颗固定好的玻璃珠,折射的光芒只照透身边一圈,更远的地方,在她的视野之外。
这是她为婚姻恐慌的原因之一。
还有另一个理由,怕余覃和她的秘密败露。
因此签婚前协议时,周颜拿着笔迟迟不敢写。
她问余覃,“要做检查怎么办?”
“那就检查。”余覃毫不犹豫道。
“可是,检查的话……”
“我们不算隐瞒,谁让他们从来不问的,没有人在结交时有义务告知对方病史。”余覃总能在短时间内逻辑自洽,她需要先说服自己,声量逐渐变大,聚起说服别人的底气。
只余一家三口的包厢里,余覃手指着一条款项,打断周颜的徘徊,“签了就不能反悔,违约方要付五百万违约金,你怕什么?”
客观来听,这应当是一句反问。余覃的意思是,不用害怕,名字签下去绝不会吃亏。
这句话却拓进周颜心里,她确实害怕,如果裴昇真的因此违约,她可能没有勇气再遇见下一个伴侣。
让两次恋爱经历否决她,足够深刻地往她心脏敲钉子。
她起初不是低人一等的,余覃也是。她与同龄女孩没有分别,起码肉眼看来如此,甚至她有引以为傲的样貌和学历。
17岁便读了大学,聪慧比美貌更称得上稀有资源,放在恋爱市场里,绝不可能坐在被抛弃的位置。
内里却是不完整的。
准备签字的时刻很巧,是24年前她降临的时候,她和余覃以脐带相连,被护士倒拎着拍打,啼出在这世上的第一声。
母亲的一生可以诞生很多次生命,但很难给同一个孩子两次生命。余覃义无反顾给了周颜,切下一颗完整的肾脏,植进周颜的身体生根发芽。
为此周颜休学一年,读书的年龄因祸得福变得正常。再没有人掰着指头算她的年级,惊讶地问她,“哎?你是不是早一年念书?”
原先的同学只知道她停了一年,其中缘由余覃不准她说,不让她把换肾的事情轻易讲出去,讳莫如深地对她耳提面命,“不要随便跟任何人讲,你继续做一个健全的小孩。”
周颜笑她风声鹤唳,21世纪没有人会因为一颗肾被歧视。
那时她和叶鸣宇还很好,陈懿只能算第二好的朋友,他们俩是唯二知晓周颜病房的人,经常前后脚挨着来探病,周颜并未失去什么,她反而得到了一颗健康有力的肾。
进手术房前,医生也不确定,新的肾脏能否让周颜焕发生机,也许一切都是有去无回的豪赌。
因此周颜秉持及时行乐的态度,和叶鸣宇在灯球下拥吻,失去也拥有了第一次,她幻想以后会活得更好。
初恋的第二年,叶鸣宇即将出国,想让父母和周颜正式见面。
那夜西餐厅摆着玉兰花,像梳洗干净的女孩,盛在宽口花瓶里,羞赧地含苞待放。他的父母和他一样和煦,周颜在慈爱的注目里神经松弛,当着面吞下免疫抑制剂胶囊,没发觉这对父母神色微变,偷偷打量她药片的模样。
她沉浸于被接纳的喜悦,世界是她嘴里的一块蜜糖。
后来不过是一通电话,叶鸣宇的母亲于心不忍,因此话说得吞吞吐吐,“孩子,我也很心疼你,可是普通家庭抗风险能力太低,叶鸣宇这孩子太执着,我们……”
余覃劈手夺下电话挂断,再扔回给周颜,压着脾气,“现在立刻说分手,你甩他。”
小腹左侧隐隐作痛,蛰伏于肋骨下方四厘米刀口处,周颜知道这是错觉。
子虚乌有的痛感向她强调,周颜从进入手术室起,实质上失去了什么,她明白了余覃的风声鹤唳。
分手时总会遇上暴雨,叶鸣宇的电话穿梭于半个地球的雨声,周颜一概不接。她确实没必要拖着一个小康家庭,来到她前途未卜的人生里冒险,况且是一场金钱游戏。
被余覃牵着走进慈善晚宴时,周颜想做个能上台面的掐尖儿。
阶级与阶级之间,除了童话故事,寻不到一步跨越的机会,寻个出手阔绰素养得体的老板,倒是常有机会。
没想到忽如一梦,她在名利的深海里浮沉,只想求一块漂泊的乌木,却得到一张上岸的通行证。她竟能一脚踹到婚姻的门前,还是和裴昇一起。
只是越靠近上岸的时候,越接近梦碎时分。
第一次参加慈善晚宴,周颜极不适应。她穿着租来的礼服,每一步都先踹一下裙摆。
不是怕出洋相,她的脑袋里压根没想过,踩住裙摆会将自己绊倒这回事,她只怕尖头高跟鞋不慎把裙面一划,豁开一道无法弥补的口子。
平日里周颜话不多,也没到沉默寡言的程度,入了场子却发觉自己不会说话了。
旁人身上的料子,总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不是聚光灯下的反光,而是小心翼翼才能看到的,细密如织的纹路。这象征着不可清洗,象征着精致脆弱,但衣服的主人并不特意呵护,象征着洒脱的底气。
周颜不想靠她们太近,她还是怕踩住裙摆,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归是噩耗。
况且这群人说的话,她拆开来听,每一个字都明明白白,连在一起却囫囵不成文。周颜没有切身参与,难以想象她们谈论的吃喝玩乐,遑论与之共情。
这是第一次尝试挤进名利场,余覃带着她,像费力把她塞进一只入口逼仄的橡胶球。周颜没有结交任何新朋友,无论男女,因此是出师未捷,无功而返的夜晚。
余覃心态平和,宽慰她,“无所谓的,第一次只是混眼熟,你就当是去吃点好的。”
那时晚宴散场,人声嘈杂地散开,空气里飘满金银花的香味,称得上是浪漫的夜晚。
周颜纳闷余覃如何做到心无芥蒂,她们一起听到蜚声嘲讽,在走廊转角处,开着玻璃窗透气的一隅,真心的讽刺声在幽寂里滋长。
“周家两口子是来卖女儿了?光拉着小姑娘往人堆里凑。”
三两声低笑晃进来,余覃抿了抿唇,拉着周颜转身离开,融进会馆喧嚣正盛处,不提这桩插曲。
周颜童年里的余覃不是这副模样,她没有低人一等的日子,拿着父母留下的财产,挑了个喜欢但不怎么赚钱的斯文男人,胸无大志而生活顺遂。
家里常摆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比如余覃某年心血来潮购置的留声机,卖家称绝对复古,符合余覃身上的贵妇腔调。
两位工人吭哧抬进家,余覃边擦护手霜,边往上放一叠黑胶唱片,期待有腔调的音乐流淌。
效果追不上环绕立体音响分毫,但余覃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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