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仔细重新观察,才终于发现,那一处包袱里挂着的,竟然是一个假人。
连老天爷都在帮他,给这件事提供了一个完美的佐证。
梁延川立刻将白梓岑从地上拉起,因为生怕她使计从自己身边挣脱,他还强蛮地抱住了她的腰。他迈开一步,靠近洞口,然后慢慢地蹲下身,让白梓岑也顺利地趴下。
梁延川学过人体力学,一个人在伏倒的时候,往往是最无力且任人宰割的时候。梁延川害怕白梓岑再做些出格的举动,只好牢牢地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梁延川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此刻,他却用尽了他一生的忍耐力在跟她解释:“白梓岑,你听我说,你睁开眼睛往洞口看,那里挂着一个包袱,应该是骗子刚刚扔下去的,你看见了吗?”
白梓岑并没有像梁延川那么多的阅历,在看见乳白色肢体的那一刻,情绪立刻崩溃。
“梁延川,你放开我,我要下去,我要下去救晓晓!”她疯狂挣扎,额头一遍遍地磕碰在地面上,逐渐发青发紫。
梁延川抱住她的脑袋,让她停止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白梓岑你睁大眼睛看看,那是个假人,根本不是晓晓。”
梁延川没想到,自己的解释竟然引来了白梓岑如此激烈的反应。在她歇斯底里的挣扎下,梁延川险些都快控制不住她了。
“你胡说,那就是晓晓。你滚开,你给我滚开!”
白梓岑已然被面前的一切冲昏了头脑。裸露的人类肢体,以及多年母女分离的崩溃感,让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发了疯似的抓起梁延川擒住她双肩的那只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牙齿的莫氏硬度仅次于钻石,因此,当白梓岑歇斯底里地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梁延川的蓝色衬衫上,立刻留下了一个周围光滑的血红印子。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梁延川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与此同时,白梓岑开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而,还未接近窨井洞口,她的左脸就感到了一阵剧痛。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
啪
声音极端清脆。
这是梁延川第一次打她。
即便是当初,她不顾一切地欺骗他,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子捅向他,他也未曾有过一句怨言,更不用说打她了。
这一觉悟,让白梓岑清醒了不少。她僵直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拼命流淌的眼泪,也像是在泪腺处被塞了一团棉花,再也淌不下来。
眼见白梓岑终于安静下来,梁延川才凑近了她,重新将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禁锢住她跳下去的野心。
“白梓岑,你醒醒。你睁大眼睛看看,那根本不是晓晓,那是个假人。”梁延川的语气开始缓和,像是劝慰,只是这劝慰中,又夹杂着零星可辨的控诉,“晓晓在五年前就已经被你扔了,扔在了远江市福利院的大门口。五年过去了,她早就不知所踪了。你当初抛下她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你已经遗弃她了。到现在你何必再说要她,又何必再说救她。白梓岑,晓晓已经死了,从你下决心抛弃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梁延川那只扶住白梓岑腰间的手臂,猛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将他往下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白梓岑已经直落落地跪了下去
她也不说话,只是抱住他熨烫笔挺的西装裤脚,将额头靠上去。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连一点希望都不愿意给我。即便”
她眼泪横流,打湿了梁延川的裤脚。
“即便是让我跳下去死了,也好啊。”
警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围绕着周遭。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火速驶来的急救车。
警员们抵达的前一刻,白梓岑已经彻底哭晕在了梁延川的怀里。
梁延川不假他人之手,将白梓岑搬上救护车。救护车平稳地驶向医院,梁延川生怕路上的颠簸惊醒了她,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而后,将手臂枕在她的后颈,左手抚着她左侧脸颊红肿的五指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询问着她:“小岑,疼不疼?”
第18章 悲欢的注定(1)
梁延川回了一趟家,拿了些常备的日用品。白梓岑还处于昏迷中,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家属,唯一一个算得上亲戚的许阿姨也已经是个骨癌晚期难以走动的老人。梁延川下不去狠心,打算去医院陪夜。
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嗡嗡振动了几下,梁延川打开收件箱,才发现是张警官发来的短信,告知他犯罪嫌疑人已经捉拿归案了。
梁延川随手拿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就径直离开,然而,他刚走到玄关口的时候,就有个小人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裤腿。
“爸爸,现在都是n了,你要去哪里呀?”梁语陶穿着一身粉色珊瑚绒卡通睡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
梁延川蹲下身,维持视线与她齐平的状态,耐心地同她说:“陶陶还记得那个我们经常在机场遇见的白阿姨吗?”
“记得。”梁语陶声音细软。
“白阿姨出了点事,她没有爸爸妈妈,没人照顾她,所以爸爸打算帮忙去照顾她一会儿。”梁延川朝梁语陶慈爱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抚了抚她柔软的长发,“爸爸已经叫了奶奶过来,这几天我不在的时候,陶陶就跟着奶奶回家住几天好吗?”
“爸爸,我不想去奶奶那儿。”梁语陶嘟着嘴。
梁语陶一向对梁延川言听计从,因此,当她说不愿意的时候,梁延川不禁微微惊讶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着爸爸,顺便”
“顺便什么?”梁延川温柔地朝女儿笑。
梁语陶搓了搓自己肉肉圆圆的小脸:“顺便陶陶也想一起去照顾白阿姨,因为我的中文老师说过,助人为乐是中华民族的良好美德。”梁语陶嘿嘿地笑了一声,“爸爸说过的,我们是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美德。”
梁语陶说要一起去照顾白梓岑,梁延川是犹豫的。他并不希望梁语陶对白梓岑有过分的亲近,可能是出于自私,又或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因为,他受过白梓岑的害,就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再重蹈覆辙。
“爸爸,拜托拜托嘛”梁语陶扯着他的裤脚,嘟着唇哀求的模样,甚是可爱。
梁延川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说:“陶陶,奶奶还有十分钟就到了,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和奶奶玩的吗?”
“可是我现在想跟你玩。”梁语陶张开手臂,示意梁延川要抱抱,“爸爸,你平时都忙工作,不陪陶陶。现在连陶陶这么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肯答应了,我觉得你一定是不爱陶陶了。”梁语陶扁了扁嘴,像是下一秒就能声泪俱下地向梁延川表演她最擅长的哭戏。
梁延川起初仍是坚持的,但眼见女儿这副模样,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被送往医院之后,白梓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前额上疯狂碰撞留下来的伤,医生已经做了完美的处理,并在她的额前圈了层厚重的纱布,再也看不到流血的伤口,反倒像是刚刚动完脑部手术的重伤病人。
窗外的夜色蜕变为初晨的鱼肚白,而白梓岑却依然昏迷着。梁延川起先也以为是她前额的磕碰导致了长时间的昏迷,幸好在医生的细致检查下,才确定撞伤并没有影响到脑部功能。
半躺在他怀里的小女儿忽然伸了个懒腰,迷迷蒙蒙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爸爸,几点了呀?”
梁延川揉揉她的脑袋:“才五点,再睡会儿。”
梁语陶煞有介事地翻了个身,将小脸正对着病床上的白梓岑:“白阿姨醒过了吗?”
“没有。”
“哦,那我再睡一会儿。”
梁语陶重新闭上眼睛,安分地躺在梁延川的怀里。大约是长时间没有睡眠以及过久的精神紧绷,没过多久,梁延川也终于撑不下去,缓缓进入了睡眠状态。
片刻之后,当梁延川还未进入深度的睡眠时,忽然有一双手,用着细微的力气,规律且轻缓地摇动着他的肩膀。
梁延川下意识地睁开眼,以为是白梓岑醒了。然而,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女儿梁语陶放大了的脸庞。梁语陶大约是睡饱了,连带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近距离的观察下,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瞳孔里丝状的虹膜。
还未等梁延川有所动作,梁语陶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起口来:“爸爸爸爸,你叫梁延川对吧?”
梁语陶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梁延川一头雾水。
他不由得笑笑,说:“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是连爸爸叫什么都忘记了?”
“不是不是。”梁语陶连忙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爸爸,你是叫梁延川对吧?”
“嗯。”
梁语陶这才睁圆了眼睛,用圆滚滚的食指,暗戳戳地指向了病床的那个方向:“白阿姨好像在叫你,她一直在叫延川延川”
听梁语陶一说,梁延川终于将目光投向白梓岑的病床方向。他沉下心来细细聆听,果不其然,确实在白梓岑细碎的发音中听到了“延川”二字。
仄平的发音熟稔而柔软,如同数年前她叫过的千万遍一样。梁延川的心脏莫名地被揪紧了,只是怯于梁语陶的在场,他最终选择了隐忍不发。
“爸爸,你不要过去看看吗?白阿姨她好像确实是在叫你的名字”
梁延川弯了弯唇,有些吃力地朝梁语陶笑:“陶陶,你听错了。白阿姨喊的延川,并不是爸爸。就像世界上千万个人能叫梁语陶一样,只是爸爸和白阿姨喊的那个人重名了”
“哦”梁语陶被劝服似的点了点头。
被女儿梁语陶喊醒之后,梁延川的睡意已去了大半。小孩子贪玩,醒来之后的梁语陶就一直在医院的病房角落里玩闹。梁延川也不管她,只是用一种柔和到近乎溺爱的目光看着她,温和而浅淡。
从婴儿保温箱里,那个全身插满导管仪器的小婴儿,到现在活蹦乱跳的梁语陶,梁延川不知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工夫。因此,梁语陶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是近乎感恩的。
大概是因为对梁语陶彻心彻骨的宠爱,才让梁延川在目光偶尔瞥见病床上的白梓岑的时候,才会恨得那么彻底。因为感受差点失去梁语陶的痛苦,所以他根本无法原谅当初白梓岑抛弃晓晓的举动,即便是她现在悔过了,愿意用生命去换曾经的晓晓回来,梁延川也根本无法拿出一丁点的感情去可怜她、同情她。
也不知是梁语陶的吵闹影响了白梓岑,还是梦魇的作祟,白梓岑似乎睡得越来越不安稳。梁延川正打算上前查看,然而,还未等他走上前,白梓岑忽然挥舞着手臂,像是死命地在空气中拉拽着什么。
“晓晓!晓晓!”
“晓晓,你在哪里啊?”
“晓晓你回来,妈妈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她的语气,从起初的急迫紧张,到最后一点点趋于平静,归于哀求。她一直重复着晓晓的名字,直到眼泪顺着紧闭着的眼角淌下,打湿了枕巾。
听白梓岑那样歇斯底里地喊着晓晓的名字时,梁延川是恨的。当年晓晓遗失的时候,他还处于重病之中,根本不知道外界的任何动向。如果当初他知道,是白梓岑义无反顾地将晓晓抛弃在福利院的话,他一定宁愿同归于尽,也要亲手掐死白梓岑。他不知道,该有多狠的心,才能像白梓岑一样,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报复的工具。生下她是为了报复,连抛弃她也是为了报复。
这世界上该是有多么偏执的恨,才能造就出白梓岑这样的女人。
脚边有个矮小的身子,拉扯着他:“爸爸,晓晓是谁啊?”
梁延川微微停顿,待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语气艰涩地说:“晓晓应该是白阿姨的女儿。”他特意别开脸,避开了梁语陶的目光。
“她好像很可怜,梦里一直在叫她女儿的名字。”刚说完,梁语陶就灵光一闪,立刻跳起来,一把抓住了梁延川的手心,黑色的瞳孔里,亮晶晶的,“爸爸,要不我们把晓晓叫过来,让她一起陪白阿姨吧?”
梁语陶还未说完,梁延川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可以。”
他语气里少了几分慈父的味道,多了几分严厉。
“为什么?”梁语陶问。
“因为晓晓已经不见了。”
“啊?”梁语陶惊讶了一下,而后慢慢垂下了眼睑,连嗓音都是木木的,“怪不得她看起来好可怜呢。”
梁延川不忍看见梁语陶的脸上有如此落寞的神情,他温柔地蹲下身,岔开了话题:“陶陶,现在才五点多,时间还很早。爸爸抱你去沙发上再睡一会儿好吗?”
“不好。”梁语陶摇头,“爸爸,我有个请求。”
“什么?”
梁语陶忽地伸出了手,指向了白梓岑的那个方向,肉滚滚的食指坚定而执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梁延川,说:“爸爸,她好可怜,我想装一回她的女儿。”
梁延川惊在了原地,许久之后,他才终于从女儿突如其来的成熟中回过神来。望着她从未有过的坚定眼神,木讷地吐了一个字。
“好。”
梁语陶的要求,他不忍拒绝。即便是他恨白梓岑,恨到了骨子里。
梁延川将梁语陶抱上病床,掀开被子的一角,温柔地将她放进去。说来也奇怪,明明前一刻,白梓岑还在梦魇中挣扎,但梁语陶刚一到她身边,她就立刻停止了骚动,逐渐地安静了下来。
第一次和白梓岑睡在一起,梁语陶害羞地拿起被子遮住了脸。末了,还不忘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梁延川,而后一头扎进了白梓岑的怀里。
梁延川报以一个宠溺的笑容,半弯下身替梁语陶掖了掖被角,之后,顺理成章地也给白梓岑理了理翻乱的被子,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白梓岑刚怀上晓晓,睡觉老是不踏实。梁延川操碎了心,几乎每天凌晨都要定上一个闹铃,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重新替她盖好被子。往事几乎都是美好的,只是现实永远都是残忍且可怕的。
梁延川抛开回忆,义无反顾地走回沙发。
然而,还未等他离开,梁语陶便窸窸窣窣地,从纯白的被子里探出头来。之后,轻轻缓缓地凑近白梓岑,在她的侧脸旁边浅啄了一口,唤了一声:“妈妈”
梁延川惊在当场。
正午,白梓岑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右臂怀里温温热热的,白梓岑下意识地将目光挪过去,却意外地看见了梁语陶稚嫩的脸蛋。心里莫名发软,那种感觉很像是晓晓刚出生时,护士把她抱到初为人母的她身边,既是惊喜又是感动。
梁语陶半个脸还埋在被子里,原本整齐的刘海也乱糟糟地黏在头顶,白梓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她一根一根捋好,然后眉目温和地盯着她看。
“你醒了?”
熟悉的男音插了进来,白梓岑终于恋恋不舍地将眼神从梁语陶脸上挪开。她怎么就忘了呢,梁语陶在,梁延川必定也是在旁边的。
“嗯。”白梓岑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梁语陶。记忆有些模糊,白梓岑皱着眉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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