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川没有回应。
周雅彤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女朋友是最好不过了。你都三十多了,这么多年单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陶陶这个女儿在,但凭我们梁家的条件,再找一个心仪的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周雅彤的语气顿住,须臾之后,才踌躇着说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个白梓岑一样就好。”
当白梓岑这个名字,吐露在众人面前时,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即便是平时在梁家最为心肠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得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动作。
整个客厅里,安静得诡异。
有一双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爷爷,白梓岑是谁呀?”
梁振升有半秒的迟钝,不过片刻,他就清了下嗓音,循循善诱地告诉梁语陶:“白梓岑是一个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比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恶毒皇后还坏吗?”
在幼小的梁语陶的脑袋里,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话里的毒苹果皇后更坏的女人。
“嗯,比她还坏。”
“那她应该是一个特别坏的坏人了。”梁语陶扶着腮帮子,一脸认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苹果的话,爷爷你一定要保护陶陶呀。”
梁语陶作势就要往梁振升的怀里扑去,然而,还未等她弯下脑袋,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从梁振升的怀里捞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带陶陶回家了。”
梁延川连离去的理由都不屑于补充,或许是因为懒得敷衍,又或是,连信口编纂的力气都没有。
梁延川刚走出大门,就听见父亲梁振升的声线带着隐忍的愠怒,穿破一切嘈杂声嚣,直指向他。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看你到现在都根本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
被无情点破心事,梁延川本应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牵着女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去。眼神里的偏执,在黑色的瞳孔里显现。
“我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样?”
“从头到尾,她对不起的人只有我一个。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于这件事评头论足。”
和梁振升夫妇俩不欢而散后,梁延川就径直带着梁语陶回到了市区的公寓里。回国考检察院的时候,梁延川就在市区买了套房子,一个人独居着。
公寓临近闹市区,适当的角度俯瞰而下,甚至能将不远处的一条商业街尽收眼底。长街中心,那块崭新的邦盛服饰广告牌有些轻微刺目。
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静,将公寓选在临近商业街的闹市区,当真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中缘由,也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罢了。
时值傍晚,梁语陶正穿着粉红色的卡通睡衣,窝在电视机前,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少儿频道。大约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还未吹干,湿漉漉地挂在头顶,冷不防地就让她打了个喷嚏。
梁延川闻声,拎了个吹风机就从洗浴间里迈了出来:“陶陶,该吹头发了,不然要感冒了。”
梁语陶艰难地从电视机里拔出脑袋,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盯着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电视嘛,可以到沙发上给我吹头发吗?”末了,还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眨了眨眼。
梁延川拿她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愿。
梁语陶的头发细软,且不多,有时候束起来也只有短小的一扎。当年,梁语陶到了一整周岁,也没长出一根头发,梁振升夫妇以为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急忙找来医生查看。而当时,梁延川却是毫不担心的。
印象中,那个人的头发丝,似乎也是稀疏且细软的。她好像还曾跟他提起过,她也是到了一岁才长出头发的。至今为止,梁延川还能思路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窝在他怀里,一遍遍叮嘱他,万一以后她秃了傻了也不能抛弃她的模样。然而,却不想,最后是她率先遗弃了他。
梁延川也知道,梁语陶身上那些小细节,不过是随了她罢了。
电视节目正推送着广告,梁语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中档风力吹了十分钟,发梢也已近半干。梁延川刚打算关掉吹风机,梁语陶却蓦地跳起来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
“爸爸,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梁延川将吹风机的档位调至最伸出手掌,温柔地替她捋干刘海。
“说吧。”
梁语陶端正姿势,两手托腮,如同一个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问你,上次那个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
握着吹风机的那只手猛地一顿,须臾之后,又终于恢复平静,就好像从未有过犹豫:“你说的是哪个阿姨?那天在检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还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
大约连梁延川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惯用的审案手段,混淆着女儿的视听。轻松且故意地,回避着有关白梓岑的话题。
梁语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在机场接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阿姨,还有后来在机场等人遇到的那个阿姨。”末了,她还不忘转着大眼睛,补充道:“就是那个我们每次去机场都能遇见的那个阿姨。”
“怎么突然想问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风机电源,将电线绳绕成一圈。
“没什么。陶陶就是觉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时候都很不正常,比对待任何人都要来得凶,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钱似的。”
梁语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梁延川的脸色:“爸爸,你好像很讨厌她的样子”
梁延川并不善于撒谎,因此,他选择了沉默。
梁语陶浅浅的眉心拧成一团,像是在探究着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宜,就像是在决定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还是草莓味的:“虽然吧,她那天说妈妈的事情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是前几天在机场又遇到她的时候,我看见爸爸你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我们走了之后,陶陶偷偷看她,发现她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看起来真的好可怜的。”
对于从小以英语为母语的梁语陶来说,说完这么长一句中文,连她都开始佩服自己。
梁延川听完后,半晌没有动作。许久之后,他才温和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顺手将她捞进怀里:“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见了,我们也把它当作没看见,好吗?”
“可是”梁语陶尝试着憋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软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怜的。”
“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面上很可怜的人,骨子里却并不值得可怜。这个道理陶陶懂吗?”梁延川浅浅地垂下脑袋,循循善诱地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蛋。
“陶陶不懂。”梁语陶微微咬着下唇,表情里有些莫名的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
梁语陶突然蹦出的话,一时间让梁延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虽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宠溺地满足了女儿的愿望。
“爸爸,我突然想妈妈了。”
抱住梁语陶的那双手臂有些微颤。梁延川问:“怎么突然想妈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机场里遇到的那个阿姨,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梁语陶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的。
梁延川声音含笑:“你连见都没见过你的妈妈,要怎么想她?”
梁语陶慢悠悠地从梁延川怀里退出来,托着圆润的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梁延川。
“我听表叔跟我说过,我的妈妈,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很黑很长的头发。表叔还说,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就跟陶陶一样,像个小天使。
“说起来,那个阿姨一点都不像妈妈。她穿得脏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连头发都是枯黄枯黄的。陶陶应该不喜欢她的,可是又觉得她好像很可怜似的。”
听梁语陶用那么落魄的词汇形容白梓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曾经受过伤的沉疴心脏,又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就像是,旧伤未愈,又添了一笔新伤。
约莫晚上十点,室外忽然狂风大作。夜风扑簌簌地拍打着玻璃窗,力道蛮横。梁延川这才想起来,远江市的七月份,恰好是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远江市临海,大概是得了海风的力量,连带台风的风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梁语陶已经安分地待在房间里睡下了,而梁延川则是站在落地窗前,将目光投放到不远处的街心,目光平静地盯着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
晚间新闻,本应该是属于枯燥而乏味的社会新闻时段。而今天,主持人的语气却破例紧张了起来:“各位市民大家好,本台接到气象台通知,娜美台风会在七小时后过境。现全市电视台轮番播送台风蓝色预警信号,请各位市民务必注意出行安全。”
夜风还在狂躁地刮着,落地窗上开始出现了些晦明不一的雨丝。没过多久,雨丝就跟发了狂似的,变为倾盆大雨。
梁延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细数着时间。如果他没记错,邦盛服饰的下班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整。因为几乎每一天,梁延川都能看见那块邦盛服饰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在十点准时熄灭。
第12章 命中解不开的结(4)
电视机里还在播送着新闻:“现插播一条消息,由于躲闪台风不及,沿海处的一户居民房屋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至于有无人员伤亡,现尚不明确。”末了,主持人还不忘补充提醒:“沿海区域目前风力较大,请各位市民尽量避免外出,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危险。”印象中,成峰建设旧工厂就毗邻沿海区域。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她应当是要回去的。
风雨交杂,摇摇欲坠的广告牌,正无声地提示着室外风力的可怕。
梁延川终是忍不住,将目光从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上挪了出来,从玄关处取了车钥匙,就要往外走。
“爸爸,你要去哪儿?”
“要出门一趟。”
梁延川正在玄关换鞋,梁语陶见了,直接趿拉着卡通拖鞋往他身边跑。待到顺利抱住梁延川的大腿,她忙不迭地就往他身上蹭:“爸爸,陶陶好想吃冰淇淋呀。”
“然后呢?”梁延川蹲下身,揉搓了一下她发丝细软的小脑袋。
“爸爸带我一起出去好吗?”梁语陶双手撑起,作捧花状,“咱们去吃冰淇淋吧。”
确实,把陶陶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让人不放心。梁延川想了想,便给她套了一件冬款的外套,直接出门了。梁语陶满心欢喜地以为爸爸要带她去吃冰淇淋,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憧憬。
台风来得措手不及,白梓岑虽是带了伞,但走了没几步,脆弱的雨伞就在狂躁的风力下,变成了一根孤独的伞架子,伞上的雨布,一并被风刮走了。
风雨狂作,不想淋湿根本是不可能的。白梓岑估摸着回家还有一段路程,伞又变成了这样,只好盲目地往雨里奔。
还没跑几步,身后就有嘟嘟的鸣笛声响起。
白梓岑以为是自己挡了别人的道,急忙往人行道上退避,结果回过头来一看,才发现是梁延川坐在车里,后座上,还有他的女儿梁语陶。
近些天来,白梓岑做了很多关于梁延川的噩梦。梦里都是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漫天漫地的鲜血,还有她手上那一把舔血的尖刀。因而,现在能看见他安稳地坐在车里,用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她,她也觉得是万分欣慰的。即便是他的瞳孔里,还带着些微的冰凉。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白梓岑略显僵硬的嗓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支离破碎地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
“外面风大,上车再说吧。”
大雨濡湿了白梓岑的头发,发丝黏连在她的两侧脸颊上,莫名狼狈。她信手撩了撩,说了声:“好。”
似乎和梁延川重逢以来,她就经常坐他的顺风车,从东到西,由北往南。其实,很多时候,白梓岑都不希望这辆车停下来,就好像车开着开着,她就永远不需要下车,就可以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遥遥地望着他深邃的侧脸,直到永恒。
可惜,那不过就是她一个人奢侈的念想罢了。
外面在下雨,车厢内的空气也像是被雨气感染,有些绵软的湿意。
气氛氤氲且安静,白梓岑踌躇了一会儿,才终于率先开了腔:“怎么这个时间还跟陶陶在外面,是要去处理公务吗?感觉当检察官好像平时都很忙的样子。”说完,她还不忘配上一脸温柔的笑,即便此刻她的模样,是万般狼狈的。
“陶陶想吃这附近的巧克力蛋糕,所以就出来了。”梁延川的声音沉沉的。
“爸爸你胡说,明明说好是带我来吃冰淇淋的,是你骗了我。”
梁语陶坐在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一边地啃着巧克力蛋糕,另一边,还不忘仰起小脸蛋,表情不满地向旁人控诉梁延川的欺骗。
凭借着后视镜的反射,梁延川能将梁语陶所有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在确定了梁语陶安好之后,他才语气严肃地开口:“陶陶,爸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肺不好,不准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要是再有下次,别说冰淇淋了,连巧克力蛋糕都不会有。”
梁语陶也知道,因为自己肺功能不太好,爸爸和爷爷奶奶一直都很担心。因此,当梁延川教训她的时候,她也一改往日的调皮捣蛋,垂下小脑袋,安安分分地接受了梁延川的批评。
白梓岑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所以,当梁语陶低垂着脑袋接受训诫的时候,她莫名地就心疼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替她辩驳:“陶陶也还不懂事也是理所应当的。说几句就好了,没必要这么凶她的。小孩子认知能力快,你告诉她做错了,她就能改回来的。”
梁语陶倒是没想到,白梓岑会为她开脱。平时爸爸教育她的时候,饶是她那个脸皮如铜墙铁壁一般厚的表叔周延昭,也不敢吭一声。现在,白梓岑为她说话,不由得让她对白梓岑这个人大大改观。
白梓岑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脸来,朝着后座上安静啃蛋糕的梁语陶使了个脸色。梁语陶也会意地看了一眼白梓岑,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坏阿姨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坏。
而且,仔细看她的时候,她还长得挺好看的。
梁延川没有注意到白梓岑与梁语陶的互动,他只是静默地发动了车子,往市郊的方向开去,用平静且淡漠的语气,对白梓岑说:“市里台风蓝色预警了,我送你回家。”
大概是为了撇清那句话里的关心成分,末了,他还不忘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未来上庭时,许阿姨会作为一名非常重要的庭审证人。作为她的亲人,我希望你最近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以便上庭时能够及时帮助她。毕竟,你也该知道,我们检察官是不允许在庭审时接近证人的。”
“嗯,一定。”
车厢外风雨叫嚣,车厢内却温暖平静。
小孩子都是贪睡的,没过多久,车子后座就传来梁语陶平稳的呼吸声,安静且甜蜜。白梓岑不由得回过头看了梁语陶一眼,彼时,她手里还握着那块没啃完的巧克力蛋糕,粉嫩的唇上黑漆漆地糊了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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