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钟大柱应了一声,听不太出什么情绪。
他瞥了一眼钟笙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那凌厉流畅的鞭痕,心里便有了定数。
虽然在打人的时候,是很生气,但却是是避开身体的要害位置。
钟笙嗷嗷成这样,单纯就是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
“钟叔,那我先出去收拾了。”
温谨言极其会看人脸色,他知道钟大柱一言不发的站在这儿,一定是有话要讲。
于是他端起放在一旁凳子上的水盆,走时还贴心地替他们掩上了门。
温谨言走后,屋内寂静了好一会。
这样沉默叫钟菱觉得非常的压抑,她看看钟大柱,又看看一直止不住发抖的钟笙,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氛围又僵持了一会后,钟大柱缓缓开口。
“疼吗?”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竟叫钟笙掉起了眼泪。
这个张扬跋扈的青年,将整个脸埋在枕头里,抽噎的声音闷闷地穿过棉花,飘荡在空气中。
他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
“疼!”
钟笙在家中遭遇变故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岁,他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他孤身在黑暗中行走了很久很久,从少年逐渐成长为了一个男人。
而此刻,他仿佛还是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会哭着和自己的小舅舅喊疼。
只是他已经被过继到了钟家,小舅舅成了小叔,钟远山也变成了钟大柱。
一切好像没有改变,但又物是人非。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见钟笙压抑地哭着,钟大柱的眼底还是闪过了一丝心疼。
但他开口的时候,却是生硬且不近人情。
“你娘不会想要看见你长大了是这副模样的。”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钟菱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话实在是太扎心了!就算不是对着她说的,但即使仅仅是被冷气波及到了,钟菱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钟笙原本颤抖的脊背,突然定格在了原地。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似是连哭都不敢再哭了。
钟菱心下一酸,就在她背过身去揉眼睛的时候,她清晰的听到了,身边传来一声悠长地叹气。
“这些年,一个人撑起钟家,辛苦了。”
一双宽厚的手,盖在了钟笙的后脑勺上,用力地搓揉了一下。
一瞬间,钟笙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像是无数次在校场上奔向钟远山那样,被用力的抱住,然后将头发揉的乱七八糟的。
那爽朗的笑声反复还回荡在耳边。
钟笙死死闭着眼睛,任由眼泪肆意横流,染湿了枕巾。
世人只知钟笙纨绔不堪,被陛下放逐出京城。
却不知他这一手看似被打压,实则是悄然淡出世人的视线,护住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钟家。
钟菱能想到这一点,钟大柱自然也可以。
在体会到这一份关心和理解后,钟笙已经哭得有些忘我了。
钟菱担心他把枕头芯子给哭湿透了,忙将帕子塞了过去。
她试探地看了一眼钟大柱,提议道:“要不叫……哥哥在店里住几日吧。人多,热闹。”
“你……”
钟大柱看向钟菱时,目光更加的晦暗不明。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钟菱。
钟家教育男丁的手段本就直截了当。
他可以因为钟笙纨绔的举止责打他,钟笙也不会因为遭到责骂而离开。
可钟菱不一样,钟大柱没有任何立场要求钟菱去原谅这些隐瞒,也没有资格叫她留下来。
这一刻,钟大柱犹豫了。
但是原本还踟蹰不安的钟菱,此时却好像开了窍似的,她举起一只手,像是保证似的,主动交代道:“我也是刚知道真相,不是钟笙说的,是唐之玉想要求我帮忙,我没答应,她气急败坏之下说出来的。”
“唐家?”
钟大柱脸色一沉。
钟菱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钟大柱的脸色。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他是钟远山后。便觉得钟大柱的气场都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沉默不语一点都不起眼的农人了。
抬眼抑或是皱眉,细微的小动作之中都蕴含着叫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钟大柱微微侧目,和钟菱对视。
“小菱,这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之前我们去村子里的时候,其他的叔叔伯伯说,我和昭昭,是所有赤北军将士的女儿。”
钟菱抬起眼睛,眼中闪着光亮。
“我不管别的,一直当您是我爹,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的语气坚定,却叫钟大柱怔了一瞬。
这一起由陈王的贪念而牵扯起的事件,掀掉了这么多年时间落下的尘土,将所有人原本的模样暴露在阳光之下。
钟大柱自从知道纪川泽还活着之后,便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钟菱。
而到了真的和钟菱对视之时。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只是每个人都向前跨出一步,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抛开血缘关系,钟菱愿意接纳钟大柱,钟大柱也愿意永远当钟菱是自己的女儿。
他们之间的亲情,虽然一开始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起头,如今却足以跨越血缘关系而长存。
钟大柱扶着桌角,他微垂下眼眸,轻声问道:
“可……可若是,你的生父还活着呢?”
“啊?”
钟菱脚下踉跄了一下,她迅速的回忆起曾经在赤北军见过的所有将士的容貌,却怎么也没办法将其中的某人和“爹爹”这一身份对上号。
她艰难地开口问道:“他……是谁。”
“怀舒。”
砰——
钟菱无意识地一颤,桌边的书被牵扯地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而钟菱顺势跌坐在了床上,她怔怔地盯着床单上的暗纹,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第一次和怀舒见面的场景。
她去偏殿敬了三柱香。
偏殿里供在小案桌上的排位,写的名字是“纪菱”。
这是……我……祭拜了我自己?
第104章
怀舒是在傍晚时分回来的, 他进京城,本就是临时起意的,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京城停留这么久。
好在怀舒每次出门都习惯性的灭灯, 关水。
山间草木香味的清朗, 寺院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只是临走前敬上的三炷香早已燃尽, 风扬起些许香灰,散落在案台上。
怀舒仔细打扫了一番, 重新取来香点上。
青烟袅袅在殿中升腾。
怀舒跪坐在偏殿的排位前, 他低敛着眼眸,轻声念诵了一段经文。
平缓温和的声音和青烟交织,让眼前的画面变得朦胧且厚重。
待到香燃尽, 怀舒缓缓起身, 走向了一旁供着妻女牌位的小案几。
他伸手取下刻着“爱女纪菱”的灵牌, 下意识的摩挲着那早已圆润的字迹。
他喃喃道:“阿楠, 我找到我们的女儿了。”
“菱菱她长大了。”
……
怀舒在殿中一直待到了日光西斜。
他将这些年雕刻给女儿的东西全部装了起来。又收拾了一些衣裳。
陈王的事, 一时半会怕是很难了结。
怀舒做好了在京城里小住一段时间的准备。
当然他也是想要和钟菱多相处一会。
虽然也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和钟菱坦白,也不知道她能否接受真相。
只是, 这样看着她, 怀舒就很满足了。
来这一趟,除了怀舒也不打算空手回去。
正是初春时分, 漫山遍野皆是生机勃勃的绿色。
怀舒和村民们买了两筐不同品种的时蔬,准备带回小食肆。
他披着夕阳,一手提着长棍,一手提着蔬菜, 走在回京的路上。
他二十来岁的时候, 每天操练完,便会迫不及待的奔回家去寻自己的妻女。
就如同现在这样…
一想到钟菱在店里忙活, 等他到小食肆,说不定就能吃上钟菱捣鼓出来的新鲜吃食。
怀舒的心里便暖洋洋的荡开了涟漪,那似乎已经枯死的期待,重新焕发了生机。
……
有些出乎怀舒意料的是,他刚踏进小食肆后门的小巷,远远的便看见钟菱在后门站着。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仿佛延伸到了时间的尽头。
欢喜如同一颗细小的石子,跌进湖泊里,荡漾开名为欢喜的涟漪。
怀舒笑着加快了脚步,像是献宝似的,想要向钟菱展示手里的菜。
“小钟,我……”
“爹爹。”
怀舒的脑子轰得一声炸开。
古刹厚重的钟被撞动,荡漾开一圈一圈悠远的声响,激荡着他的理智。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顿住脚步,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境。
他无数次幻想过钟菱喊他的场景,可这一幕确切发生的时候,他却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钟菱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美好的像是从他的梦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一瞬间,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寺庙里坚定虔诚的男人,却起了退缩之心。
他生怕自己往前迈一步,眼前的钟菱就是消失不见。
他贪婪的希望,时间永远在这一刻定格。
怀舒内心汹涌澎湃,钟菱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父女二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川泽。”
眼前的画面,是被一声轻唤打破的,钟大柱从后院中走了出来,他站在钟菱身后的,昏黄的光影模糊了他的轮廓。
他轻声道:“她都知道了。”
怀舒哽咽了一下,想要说话,却发现嗓子被满腔的情绪堵得死死的,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湿漉。
“我……我们进去说吧。”
钟菱也像是刚被钟大柱唤回神,她小跑着上前,想要去接怀舒手里的菜。
怀舒自然不会叫钟菱去提菜,他忙背过手,企图将菜藏起来,不给钟菱。
二人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钟大柱出手,接过了菜,怀舒提着衣裳,钟菱抱着长棍,走进了后院。
后院里,众人正忙得脚不沾地。
就连韩师傅也都在炒菜的空余间隙,开始片肉。
一切的起因是今天下午屠户送来了三斤的牛肉。
耕牛在古代属于重要农耕财产,是不可以随意斩杀的。
听说是附近村有一头牛在上山的时候碰上了塌方,牛受了惊吓后,脚下不稳跌,跌下了山崖。
屠户闻讯而去,收购了一波。
而钟菱馋牛肉很久了,她隔三差五的就会问屠户有没有牛肉。
于是得了牛肉后,屠户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小食肆,第一时间就给钟菱送过来了。
牛肉量不多,钟菱也没打算卖,就准备和店里大家一起吃一顿解馋。
择日不如撞日,钟菱就定了今日。
结果谁曾想,钟菱意外的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真相。
这一顿原本安排好的夜间烧烤,也就成了认亲宴了。
照理说,认亲宴应当风光大办,菜品要齐全,起码鸡鸭鱼一个也不能少。
但是架不住钟菱兴致勃勃,钟大柱没有意见。
主厨韩师傅在小食肆半年,也是习惯了店里行事风格,加上他实在是好奇,能让钟菱描述的时候手舞足蹈起来的烤肉,得是什么味道。
于是他也决心积极配合钟菱。
小食肆今夜会提前关门,众人一起吃烤肉!
钟菱之前便寻得了一块薄石板,因为觉得很适合用来炙烤,便买下来了,这会刚好派上用场。
肉都用石板烤,钟菱专门把摊煎饼的铁板找了出来,专门给怀舒师父烤素菜。
巧的是,怀舒带回来的一背篼的菜里,居然有生菜。
在钟菱的印象里,生菜应该是已经加入本朝人民日常食用的菜单中了的。
但是时间也不早了,她也抽不出空来,便也没有专门去购买。
谁能想到,她下午还在用犹豫要不要去跑一趟村里,问一问有没有生菜。
晚上的时候,怀舒就带着生菜回来了。
似乎,他们一直都很有默契。
这难道就是刻在血脉里的能力。
钟菱将生菜一片一片掰开,浸入了刚打上来的井水里。
她忍不住朝着柴堆的方向看去。
怀舒和钟大柱一站一坐,一人手里拿着柴刀,一人手里拿着斧头,时不时说些什么。
他们身边的柴火,堆得老高。
似乎……血缘关系很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
……
因为提早打烊的招牌,一早就挂出去了。
等到店里食客走的差不多的时候,阿旭留在店里照看,韩师傅镇守后厨。
其他人已经顶着月光,迫不及待地开始搭起了火堆。
牛肉根据部位的不同,有厚切和薄片两种切法,摆了满满一大盘子,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像一盘绽放开的花朵。
连五花肉和羊肉串都变成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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