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信你。”韶声把车厢里胡乱铺着的衣衫,随意地一卷,草草地塞回箱子。
反正她是小姐,不会收拾。等回去再让紫瑛使人去收就好了。
说话间,马车又停下了。
韶声感觉车停了,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确实到了地方。
她隔着袖子拍拍齐朔的手臂:“你先下去。”
齐朔疑惑:“这并非回去的路。”
韶声只是重复:“先下去再说。”
齐朔便不问了。
韶声跟在他后面下了车,却将紫瑛留在马车上。
她吩咐车夫:”张大,你去找个地方把车停好,再回来与紫瑛一道,在此处等着。我与他还有些事。“
话音一落,便扯着齐朔,往前走去了。
行过一段,前面渐渐热闹了起来。
许多人与他们同路,都朝着一个方向而行。
任由韶声拉着的齐朔,此时恍如梦中醒来,突然出声问:”这里似乎还是城南?“
”跟着走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韶声头也不回。她一直拉着他的袖子,走在前头。
韶声的声音并不大,周遭有行人的议论声,将她盖过了些去。
”可算要判了,这真是今年的大事。“
”谁说不是?能见证此等大奸大恶之徒伏法,也是我等难得的机会了。于本职上贪墨,仗势欺人也就罢了,还把黑手伸到河间应天旱灾的赈灾款上。“
“是啊是啊。老兄,我听说受灾的人吃不上饭,都开始易子而食了!太吓人了。”
“造孽!这得背多少条人命啊!死八百回都不够的!”
”就是,还是便宜了他。依我看,怎么都得判个凌迟车裂。“
”他毕竟是天子之师,圣人顾念旧情,斩刑也算是全了他身后的体面。“
”圣人还是太心软。除了他本人的罪孽,单论他全家畏罪自焚抗命,就是十恶不赦。“
种种议论,充斥于齐朔耳边。
他问韶声:”这是?“
话音未落,却有人斜插过来,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
齐朔站得倒是稳,只是出口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忙不迭地向齐朔道歉。
他步伐十分急,又没太看着路,撞到齐朔身上,没将齐朔怎么样,反而他自己被撞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便要仰翻在地。
那人先稳住身形,拍拍身上的尘土,整理好仪态,再次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急着去前面占个好位置,没成想冲撞了公子。公子无甚大碍吧?”
当他的视线落到齐朔脸上,美丽的面容让他的话语停滞了一瞬,重新道:“公子与夫人面相非凡,可谓是金童玉女,十分令人欣羡。”
“公子与夫人也是去看今日斩刑的热闹?”见到了齐朔的美貌,撞人之人骤然表现得热络了起来,“那恶犯……”
韶声深深地看了齐朔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赶在那路人话说完之前开了口:“什么公子?他不过是我买的一个小玩意,今日我心情好,带他出来转转。没有眼色便不要说话!撞了人,道歉便了事,哪有那么多话讲!”
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
她把话说得又快又密,生怕忘了下句,或是在什么地方断掉,那大概就接不上了。
“这……夫、夫人,对不住。”那路人被韶声的抢白弄得分外尴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是他撞人理亏在先,也因不知原委,无意中冒犯了人。虽韶声当众呵斥,实在冒失,但也不能算错。
不过是让人觉得有失贵女身份罢了。
那路人终于憋出了一句称赞,想着是自己的问题,给个台阶,息事宁人便好:“夫人眼光真好,这位公子不仅样貌生得好,气质也超然,倒像个贵公子。”
韶声也不想纠缠。
与素不相识之人在街边争执,且不说她自知有损身份,非大家闺秀所为。
更重要的是,韶声这般畏缩的人,连与人交谈都胆怯,此时的情况就如同将她绑在城门口示众,任人嘲笑,让她浑身都如针扎。
既然对方已经道歉,对她最有利不过了。
却有另一桩缘故,让她不能这样做。
她又看了齐朔一眼。
终于鼓起勇气,高声回:“什么贵公子!不过是凭着一张脸,整天端着不甘不愿的架子!”
话音未落,又推了一把身边的齐朔:“委屈你了?挂着脸给谁看?没有贵人的命,非要做贵人的梦!人家不过一眼,就看出你态度不端!是跟着我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不舒服,还想回去当狗?”
“见笑了,是家奴不懂事。”骂完齐朔,韶声转头对方才的路人道歉,“他自小便生在勾栏里,不过是有着一张好看的皮罢了。”
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路人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发髻:“啊……不客气。”
说完这些,韶声尤嫌不够:”你给我跪下!真是反了!家奴就要有家奴的样子!“
“不要对着我,对着那里!”她手向右边指去,“看到你我就烦!你就给我好好跪在这里反省!”
韶声这没完没了的发作,不仅让方才的路人愣在当场,还吸引了别的人来看热闹。
他们虽围观,但也自觉地让开了些空地,留些空地给韶声教训家奴。
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韶声身上。
她也越来越害怕。
反正齐朔更丢脸!她自我安慰,勉力撑着自己的气势,脊背挺得笔直。
齐朔的嘴角一直勾起微微的弧度。
显得温柔又惹人怜爱。
连围观的路人都忍不住要帮他说话了:”这位夫人,我看你家公子并未逾越。这样胡乱指责,似乎有失公允……“
齐朔的这副表情一直持续到——他从人群空出的地方,窥见了韶声所指方向,不远之处的景象。
还没等韶声出声反驳,他的嘴角就骤然落下了。
确切而言,是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他的瞳孔。
他竟顺着韶声所言,缓缓地,庄重地跪下。
他第一次听从韶声的话,真正地跪下了。
连一贯挺直的上身,也屈下了。
匍匐在地,额头重重地磕于地面。
连韶声称他是自己的家奴,此时也毫无反抗地认下了。
又有人看齐朔如此轻易地屈服,看热闹不嫌事大,火上浇油:“夫人,对付此等刁奴,只罚跪还是太轻了。这时看着服软了,若是不给他个彻底的教训,总有一天还会顺杆子爬的。”
方才的呵斥已经耗尽了韶声所有的勇气。
她再也撑不住了。
她知道现在一旦开口,她的声音一定是颤抖,甚至结巴的。
于是她不说话。
不要再看她了!不要再跟她搭话了!快放过她吧!哪来的这么多话!
挑事的人,见韶声不听他的,失望地撇撇嘴,对旁边一起看热闹的人吆喝:“散了吧,散了吧,我还以为有什么!等时辰到了,就要开始了!”
他所说“就要开始”的地方,是齐朔跪向的前方。
——也是前首辅齐之行将被问斩的法场。
齐之行被五花大绑地跪着,背后插着草标。
——只待时辰一到,身旁的刽子手便手起刀落。
此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晒得街道都有些发热。
确实要入夏了。
第14章
一直到未时初,韶声的马车才又重回了城南的院子。
元宝早早便在院门口站着等了。
此刻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他整个人蔫蔫地缩在墙根的阴影下,脸被日光晒得通红,汗水从额头淌进脖子。
早晨韶声与齐朔出门的时候,并未带着他。故而他独自一人,守了大半天的院子。
“小姐!公子!”见到熟悉的马车停下,元宝连忙迎上去,“你们回来了!”
可算是等到了。
韶声快步走在前头,用手当篷子搭在额前,遮挡着直射而来的刺眼日光。
她方才已经晒够了,恨不得立刻进屋,一刻也不想在外间多呆。
“让紫瑛带你去采买些冰来。”韶声一边走,一边吩咐元宝,“算了,都先去厨子那领些消暑的凉汤,给外面候着的张大也弄些来,喝完了再去。”
韶声进了房,坐在枣木的圈椅里,随意从桌案上抓起一本书,放在脸颊边上,不住地扇风。
她原本苍白的脸也被晒得通红。
桌上摆着一壶冷掉的茶水,她倒出来直接喝,也不管味道如何。
须臾,齐朔也掀了竹帘进来。
见到桌前坐着的韶声,罕见地有一瞬间的失神,目光忘了移开。
这里是他的书房,他没想到韶声会在。
韶声撞上齐朔的目光,立刻转开了眼睛。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咳,紫瑛不在,你来伺候我更衣。”
“这天气太热了。”韶声捏着帕子,又在脸颊边上扇了扇风。
她意外地没有找茬。往常当她觉得齐朔顶撞了她,总要骂两句解气。此时却称得上和善。
齐朔很快地收敛起了目光:“小姐若要更衣,请先随我回东厢房去,恰巧能换上小姐昨日落下的衣裳。或者小姐更喜欢今日新买的那些?”
韶声方才的话,分明是把他当奴婢,甚至是玩意使了。
但他也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顺着韶声的吩咐应,一句刺她的话也没有。
二人之间的气氛虽然微妙,但却是难得的融洽与平和。都颇有默契地不提刑场外的事情。
装作无事发生。
“那走吧,昨日的就行。”韶声起身。
“我观小姐身上不适,可要沐浴?”齐朔又问。
“可以。”
“请小姐先行,我去备些水来。”
院子里除了元宝与厨子,没有其他伺候的下人。如今元宝同紫瑛出门买冰去了,齐朔只得自己动手。
他养尊处优惯了,便是如今困在这一方小院里,也有元宝照顾。哪里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但话已经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齐朔找厨子烧好了水,备在沐室的屏风后。
待韶声转进了屏风,他便迎上去:“请小姐抬手,我服侍小姐更衣。”
因他在家中时,下仆都是如此服侍,从头照顾到脚,不用他自己动一根手指。便回想着从前之事,有样学样。
韶声回头打量四周,并未看见自己常用的澡豆香膏。
她便开口问,问这些是否有备齐?
这确实把齐朔问住了,他没考虑到这些。
只得告退出去找:“是我的疏忽,请小姐再稍候片刻。”
韶声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与齐朔已经做过些隐秘的事情,但一想到要他侍候,一件一件地脱下她的衣裳,她仍然感到羞赧与不自在。
趁着齐朔不在,韶声自己动手,脱下衣裳,挂在屏风上,钻进了浴桶之中。对着外间高声道:“找好了不用进来,放在外间的架子上。我自己会取的。”
齐朔却不听。
他手臂上搭着干净的巾帕,手执刚找来的澡豆香膏等物,走近浴桶中的韶声。
“我只找到这些。不知小姐平常习惯如何,此次是我考虑不周,只得请小姐暂且忍耐。”齐朔放下手中的物什。
韶声往水里缩得更多了些。
双腿蜷起,双肩双手全部沉入水中,环抱在胸口。只露出一张脸:“说了你不用进来。我自己来就好。”
齐朔却坚持。
他半跪在浴桶边,打湿了手上的巾帕:“既然我是小姐买来的玩意,便要履我之职。求小姐允我伺候。”
与上回相比,全无讥嘲之意,真诚得甚至有些郑重。
韶声的脸唰一下红透了。不仅是脸,耳朵、脖子、甚至藏在水里的身子,全都红透了。
她转过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你。”
柔软的巾帕擦过韶声的后背肩膀,到了身前。
齐朔拉开韶声护在胸前的双手双腿,将澡豆抹于其上。
这让韶声不禁颤抖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感受到有水流轻轻浇过她的胸脯,接着是柔软的嘴唇印下。
她用手臂挡住了闭着的双眼,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韶声的双腿也打开了。
齐朔伸手没入水中,往更深处去。
搅碎了平静水面上倒映着的面容。
沐室的屏风后静悄悄,只有韶声细小的喘息声。
”小姐觉得如何?“是齐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当紫瑛与元宝回来的时候,韶声已经坐在妆镜前了。
“小姐?”紫瑛站在门外,小心地敲门问,“冰已经好了,可要我们搬进来?”
韶声回头答:“进。”
紫瑛得了韶声的应允,推开门,指挥着元宝将冰釜搬进室内。
面前的景象,让二人皆不由得一愣。
韶声身着茜红的上衫,朱柿色的下裙撒开,裙上以银线绣着喜鹊登枝的纹样。
正是她落在小院的那套裙衫。
衣裳的设计也颇有巧意,抹胸晴山色的底上,一株优昙生于其上。衬得韶声原本苍白的肌肤,不仅一下子有了生气,而且更加白得耀眼。
这是韶声从来只敢买,不敢试的衣裳。
她正转过头看向他们。
或许是从未如此打扮过,韶声总觉得身上不自在。她一只手搭在肩上,另一只手垂在腿上,微微收着肩膀,含着胸,神情显得有些局促。
衣裳裁得十分贴合。
将她平日里刻意藏在宽大衣衫下的,与人不同的,怕被嘲笑的身形,全都展露出来了。她的胸脯圆滚滚,屁股也圆滚滚,却生得一副细巧伶仃的骨架,唯有腰腹是窄窄的。全然不似少女该有的瘦削单薄。
她浓密的乌发散开,随意撒在肩膀上。与衣裳一处的钗环,也铺开摆在妆台上。
面上的妆容却已经齐整了。额中点着桃瓣样的花钿,胭脂抹在眼角,唇上是檀色的口脂。
将她面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真正地露了出来。
眼上密密的睫毛紧张地眨动着,像两只濒死的蝴蝶,颤颤巍巍地发抖。一张脸衬在艳丽的衣衫之中,显现出许多无辜拙态。
——是齐朔为她打扮的。
他并不会为女子梳妆。
不过是擅丹青,便以丹青之法,为韶声上妆。而梳发确实难住了他,只能任由韶声散着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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