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只是元某方才听闻,柳先生想与我做翁婿?”齐朔并不上前搀扶,反而负手而问。
“岂敢……岂敢……”柳举慌忙答。
“先生受苦了。”齐朔这才扶着他站直。
此时柳举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最终,齐朔与柳举一道出了院子,韶言侍于旁侧。
“元某今日得一大贤,与诸君共贺。”齐朔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一众谋士。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众人皆躬身称贺。
韶声拉着紫瑛,混迹于人群之中,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向齐朔道贺。
此节于后世,便是著名的“三问”。
大儒柳举感于元应时之诚,借其女撷音居士之口,向元应时提出三问:一问苍生,二问社稷,三问天下。
应时答过,柳举引其为之知音,愿出隐庐为元家军效力。
成一段佳话。
回程路上,齐朔问柳举:“此青庐风景甚美,不知先生如何寻到这块宝地?”
声音不小,似乎是意在让混在人群之中的韶声听见。让她知道,他没忘了他们来时的赌约。
韶声却忘了。她以为齐朔在开玩笑。
被他这样一说,才想起自己说,若是齐朔赌赢,回去便把赌注给他。给什么呢?她一时没了主意。
不远处,柳举的声音又传来:“将军谬赞。此处不过是原先澄阳各主官,修来休憩的小园,春秋闲时,会邀举来此把酒谈天。若谈得尽兴,时间晚了,便在此处过夜,故而里面也备着些举的常用之物品。因此时无主,我便先借住。”
他刚被齐朔吓唬过,答得很老实。
“原来如此。这是旧朝官员,专为柳先生修建的园子。”齐朔总结了他话中粉饰后的真实意思。
“是、也可以说是。”柳举战战兢兢。背后的冷汗,又流了下来。
“先生不必紧张,我只是随意闲聊。”齐朔却反过来安慰他。
韶声听得清清楚楚。
齐朔猜得真准,她回去不能再抵赖了。
送个什么给齐朔?她陷入了沉思。
直到回到了将军府,还没想出来。
齐朔这厢,却不急向韶声讨要报酬。
他单独召来何泽生与元宝,来书房议事。
“二位坐。”齐朔见他们来了,从桌案之中抬头。
“柳举为何要将女儿许给我?”他开门见山地问。
何泽生虽然听将军语气不对,但也不推脱,不连累元宝,直说是自己的主意:“此事金将军不知。是泽生认为,柳先生的女儿与他更亲近,与将军成婚,更名正言顺。更能显将军求贤若渴,崇敬士人。对将军南征时收服人心,更加有用。故而,泽生得知撷音居士来了澄阳,便劝过柳先生。”
元宝瞪大了眼睛看着何泽生。这人怎么不甩锅?他以为他会甩给自己,不甩给自己,起码也会让自己分担一半。
当然,何泽生下一句,便解答了他的疑惑:“某所为之事,全出于公义。”
他甚至起身,向齐朔行礼。
齐朔笑了:“无妨,施霖先坐。我不怪罪你。”
“施霖言之有理。只是可有想过,我此时只不过想要个千金买骨的名头,便成了柳举的女婿。若之后要其余人的田地金银,是不是也要挨个叫岳父?纵使真如此,这些岳父又谁大谁小?须知,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但将军不是要我与金将军筹备与柳二姑娘的婚事?那也是与柳家联姻。”何泽生据理力争。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元宝心中冷哼。
他本以为,何泽生已经背好了锅,到此处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想着,干脆变成雕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动,坐到将军问完。
正欲开口找补,却听齐朔驳道:“非也。”
元宝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柳二姑娘与柳举关系不远不近,亲父不为我所招揽,早已返回南朝,不受柳举控制。如此现于世人之前,他们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且与她成婚,昭告天下,我也能白得个情深意重的好名头:柳二姑娘一路追随,元某不会忘记她的名分。”齐朔面上仍然挂着笑,耐心与何泽生解释。
“这……将军明鉴。”何泽生哑口无言。正话反话都让将军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只得低头认了。
当然,这只是心中一时气话。将军的考虑,确实有其长远的意义。
元宝本想提,说将军与柳二姑娘有故旧,所以才要与她成婚。没成想,将军竟然有更深之意。
既然如此,那他更不用开口,免得贻笑大方。闭了嘴巴继续扮演雕像。
“二位若无其他事,便去吧。好好准备我与柳二姑娘的婚事,不要再想别的。不要再出差错。”
齐朔语气不变,仍然温和。
但话语中,却骤然多了一层警告的意思。
”施霖留一下。“待元宝走后,齐朔叫住了何泽生。
”将军有何吩咐?“何泽生问。
”先关门。“齐朔说。
何泽生关好门,又走到齐朔下首。
”把你放在我这里的婢女,叫什么来着?哦绿猗,带走。我不想与柳二姑娘成婚后,还见到她。“齐朔吩咐。
第52章
何泽生既得了齐朔提点,自然不再生出旁的心思。
将军虽然敲打他不能逾矩,但还是将他放在与金晖等同的重要位置之上。
他所求之事,算是求到了。
故而,他原先想好的,借着柳二小姐窥探将军的计划,也搁置一边了。
如今,筹备起将军与柳二小姐的婚事,更加尽心尽力。
因柳二小姐的生父柳执,已经返回了南朝。嫁妆等一应事宜,便都要从叔父柳举及叔母柳二夫人处支取。
说是柳家出嫁妆,其实并无人将其当真。不过是何泽生与元宝准备好一切,放在柳园里,韶声出嫁时从里面抬出来,过柳举一道手。
明面上显出柳家的重视。
而为了更好地昭示这场与南朝大儒的联姻,何泽生特意安排了人手,悄悄前往尉陵采买,置办南边的特产。
采买的车队伪装成商人,天刚蒙蒙亮,便从澄阳出发。
齐朔带着韶声,也混在其中。
韶声面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困倦,对着齐朔抱怨:“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困死了。”
当尚在睡梦之中时,齐朔便将她从被窝里拔出来,要她随自己一道出城。
因着还未全然清醒,韶声心中无甚防备,说话时便显得放松而随意,带上几分大小姐的颐指气使。
“我们去尉陵。困便睡一会。到了我再叫你。”齐朔说。
他如今的身份是一名江湖货郎,搭乘商队贩货的牛车,托他们把自己捎进尉陵城去。
韶声则被扮作商人妇样子,坐在他身边。
货物占的位置大,而人坐的地方很窄。齐朔搂着韶声,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能坐得舒服些,不至于被挤着。也能靠着他再眯一会。
“去尉陵?就这样去?!”韶声被这突然的消息激得清醒了不少,猛地从齐朔怀中弹起来。
牛车上还坐着旁人。其中一位高高壮壮,蓄着一圈浓密络腮胡的男子笑着打趣:“你们可是新婚夫妻?感情真好。”
他与身旁几位,是货真价实来往澄阳与尉陵之间,贩货的商人,正坐在韶声与齐朔对面,也被货物挤着。
因齐朔并不愿出行被人察觉,所以只有采办物品之人出面与这些商人交涉,也只有此人被当作贵客,安排在马车之中。
至于齐朔与同行的韶声,则被当成是贵客顺手捎带去尉陵游玩的熟人。
故而,韶声与齐朔的对话,在他们看来,便像是年轻人之间的打闹。
“可、可是……我们是去尉陵。澄阳与尉陵还在交战……”韶声见对面打趣自己的男子也同齐朔一般,并不如何紧张,更加惊疑不定。
“小娘子不必慌张,既然是跟着我们去玩,就不要想太多。即便是交战,我们也要做生意的。你看,你的夫君就不担心。”大胡子大笑。
“可、可……尉陵不会抓人吗?”韶声放不下心。
“我们是商人,自然有商人的办法。”齐朔插嘴。
大胡子笑呵呵地看着:“说对了!你看看,你的夫君倒是很明白嘛,装得也确实像个小货郎了!这么漂亮的小货郎,可要小心别被其他姑娘拐走咯!”
韶声听了他的话,看向齐朔,这才发现他身上挂了几个大口袋,口袋里放了各色的小玩意,随便掏出一把,就能在路上向人兜售了。
齐朔也笑,甚至还顺着大胡子所说,从口袋里拿出一面木底的小镜子,递给韶声:“拿去照着玩。”
韶声一眼便看见了镜子里映着的自己。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穿上了与齐朔相似的装扮:灰扑扑的衣服,衣服上到处都是口袋。
晨起时,她光顾着困,至于侍女为她穿了什么,并没来得及在意。
“你……这些都是怎么弄的?”韶声不禁开口问齐朔。
“真真是小姐的百宝箱呀。”齐朔突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
呼吸柔柔地,吹拂在耳畔。
韶声的耳朵霎时变得通红。她想推开齐朔的脸,可手上提不起什么力道。
反而被齐朔制住,凑得更近了:“小姐不信吗?可真真已经把小姐带到尉陵了。尉陵里有的南朝物件,小姐应当会很喜欢。”
韶声的脸也通红了。她只得不自然地扭过脸:“大家都在看……”
齐朔这才又坐了回去。
韶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韶声正襟危坐,平视前方,一丝目光也不敢分给旁边的齐朔。
她怕他又冷不丁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话,让她不知如何收场。
衣袖随着车子摇晃,韶声总觉得袖子里有重物坠着。
遇到路有坑洼,牛车的晃动的幅度大了些,她身子坐不稳,袖子里的重物也直直掉了出来。
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玉上挂着一根红绳。
韶声等不及坐稳,紧张地伸手,一把将玉抓在手心,想趁人不注意,收回袖子里。
——这是她之前与齐朔打赌之时,准备赔给他的赌注。
是她捡到齐朔那天,从他死去的忠仆那里得到的白玉。
也是齐朔还是贵公子时,会挂在颈间的坠子。
她一直没还给他。
虽然她想得很好,准备以赌注的名义,趁机物归原主。
但真正将这块烫手山芋踹在袖子里之后,她却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
拿出来的时候该说什么呢?
是若无其事地揭过此事,说:这是我们上回打赌,我欠你的赌注,拿着吧。
还是老实承认错误,说:对不起,我一直没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要是生气,就骂我。
不过,她的一切纠结筹划,都被此时忽然摔出来的白玉的搅乱了。
齐朔看见了。
“藏什么?拿出来。”他面无表情,向着韶声伸手。
韶声磨磨蹭蹭地将玉放进他的手心。
“对不起……”她小声说,下意识地选择承认错误,没脸说这是赔给他的。
齐朔牵着绳子,将玉对着光举高。
清莹的玉质上透着日光,仿佛是一汪冻住的冰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晃荡。
韶声偷觑齐朔的侧脸,只能看见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浓长的睫毛,他挺直的鼻子。
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了。
“小货郎,还用鉴定什么成色?这羊脂白玉我一看,就知道不得了。你的小夫人当真下了血本。你可要好好想想,回礼送个什么了。”坐在对面的大胡子不知原委,仍当他们是情人之间的打闹。所以突然开口,打破了此时微妙而胶着的气氛。
“好,大哥说得对。”齐朔露出了一贯的温和笑意,不紧不慢地将白玉收进了怀里。
见齐朔这样,韶声更不敢说话。
一路上,她坐得更加端正,将身子也向堆着货物的地方缩去,只敢挨着一点点的位置。
直到商队进了尉陵城。
齐朔确实像一只百宝箱。韶声不得不承认。
他们进城十分之顺利。连城门口例行的盘问,都未曾有,便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牛车停在一家皮行的门口。
“二位,今日我们暂且别过,申时再于此处碰面,返回澄阳。”大胡子商人对着齐朔与韶声拱手,率先跳下车。动作利落矫健,与他的身形有些不符。
“多谢各位。”齐朔回礼。
“既然你们是贵客带来的人,自然也是贵客。只是我们这次货物多,没办法只能让你们坐牛车,不好意思。回去就不会了,有马车。”大胡子挠挠头。
“麻烦大哥。”齐朔又一次道谢。
与商队分别后,又只剩齐朔与韶声了。
“走吧,我们去城中逛逛。看看你最喜欢的衣裳首饰。”齐朔拉起韶声的手。
韶声别扭地用余光瞄他——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全是温柔的弧度。
确实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白玉的事情从未发生。
既然他装什么都没发生,那其实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当然也要装不知道。韶声想。
“好的。”韶声说。
尉陵城的主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齐朔带着韶声,进了一家招牌最显眼,最气派的铺子。是首饰铺子。
本来,他们穿着朴素,在这样的铺子里,一般是会受冷待的。
但伙计也会看脸。
不多时,便有伙计从柜里出来招呼:“二位,是要看些什么?我们这里什么价位的东西都有。”
“那个拿来我看看。”齐朔不是真货郎,自然也不会怯,毫不客气地指着柜中的一块嫩绿的翡翠籽料。
伙计虽然因着他美丽的脸,而多有宽待,但此时也不禁打量起他的衣着,语气为难:“客官,这块料是放在这里展示的……要先付了定金,定下了才能拿出来。”
韶声太知道这些铺子的嘴脸,从来拜高踩低,看人穿得有钱,恨不得贴上来求,看人穿得普通,就瞧不起。
她不禁为齐朔打抱不平:“呵?定下来,尉陵战事频繁。我们要是今天定了,也不知道哪天打仗。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料没雕好,反而卷了钱跑路?”
“我们可不像那些小铺子,一来,我们有钱能负担得起损失,二来,我们是禄京总号下的分号,不会因为几场小战事,就开不下去了,客人付了钱,订了货,就一定会按时交。因此,这尉陵城里,我们乃是剩下的唯一一家首饰铺子,无论是城里的达官贵人,还是普通人,都会到我们这里来置办。这位娘子,置办不起贵价的首饰,也可以看看平价的,何必说这些酸话。”伙计的语气里,不仅有自豪,更有着对韶声明晃晃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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