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像一株清冷的孤荷。
方必行见韶声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便接着道:“撷音今日随我来,此刻正巧能陪着夫人解闷。”
韶声还没出声,房中的齐朔却开了金口:“不必。夫人同我一道。”
方必行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只得低头越过韶声,将账簿递到齐朔身前的案上。
“将军,此次南征,部众十数万,便是钱粮尚可应付,但开拔之后,押守之人手,之消耗,更是十数的成倍,缺口如何补足?若强使征夫服徭役,又如何征?北地人丁不足,便是全征可解眼前之急,这些人必随军而徙,来年何以为继?且春汛后农忙,此时开战,怕不是要误了一年的收成!将军三思啊!”
“依老夫之愚见,不如等到秋后农闲先取石晴,至于禄城,合该徐作打算。”他苦口婆心地劝。
齐朔打开账簿翻看,笑道:“方先生莫急。不如就让各位将军皆聚与此,我们再一道商议。”
他并不着急表态。
“此处?此刻?”方必行不敢置信。
“是。时机正好。”齐朔耐心答,面上笑容一动不动。
等齐朔叫来的人陆陆续续入座,韶声仍然没有回避。
她坐在齐朔身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此时,韶声院子的正堂,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下人布置成将军议事堂的模样。
当中一张长案,案上摆着舆图,齐朔带着韶声坐在案后。
其余人等分列两边。
何泽生、吴移、杨乃春这些熟悉的面孔都来了,甚至还有前些日子从平江府赶回来述职的元宝。
韶声想假装自己不存在,但这又怎么假装得来?
只能僵着一张笑脸,每进来一人,都点头示意一次。
她不知道齐朔为何要在商议此等要事时,还不叫她回避。
难不成忘了?
可她一直坐在他旁边。
她想过直接开口问,问她是不是该回避了。却难以找到机会。
将军不是在和人对谈,就是在和人对谈。
连寒暄都省去不少。
且周遭都是各位将军与谋士切切的讨论之声。
聊得都是方必行带来的那份账簿之上的东西。
这让她如何敢开口!
莫非是方必行擅闯,使齐朔不满,故而让自己一直呆着,杀杀方必行的威风?
她想不清楚。
只好继续如坐针毡。
“好了。”齐朔在空中轻轻击掌。
结束了众人热烈的讨论。
“诸位应当已经知道如今的情况。不知都有何见解?”他问。
何泽生率先开口:“属下有一计,应当可解方老遇到的人手问题。”
齐朔抬眼,示意他继续。
“我们不一定要带太多担夫,使其随军押送辎重。反而直接就地征收。不仅各地的粮仓都有存粮,可以约定好了日子,就近押送,而且周边府县的百姓,也可使其从家中运粮,解决辎重的问题。”
方必行不赞同,语气难免激动:“各地粮仓可用,但也需要征夫。至于依靠各家百姓,更是杯水车薪,无稽之谈!”
何泽生接着道:“只要依据大军消耗,算出所需征粮户数,每户需缴数,再根据往年情况酌情调整。定好数目后,令各地乡老,甲长每户摊派。大军每抵达一处,便使近处百姓作担夫,提供补给。”
方必行冷笑:“这与强征何异?”
此时,吴移便出来帮着何泽生解释:“方先生却想左了。施霖此法,未必要强派新役,也未必要增立税名。一来,近些年各地皆有借种于民的举措,春耕借出,收获时以粮为抵,此次可提前向百姓催还,为大军送粮者,秋日还粮时,可免今年种利,也可抵扣今年徭役。若方先生仍担心百姓家余粮不足,且此行耽误夏秋的农时,导致冬日甚至来年粮荒。各地粮仓也可随势调粮,在补偿百姓花费的基础上,再加几分利,只算是向百姓借粮。便省去了赶在大军出发时,要额外纠集人马送粮的花费。”
方必行让一步:“好,若就按二位所说,百姓人多,又无军纪约束,难以管理。总得要个章程吧。”
齐朔一直静静听着。
此时终于出声:“诚然。此法听上去可行,但其中细处尚需打磨。”
杨乃春听话听音,立刻跟道:“将军说的是。南征之事紧急,不如我们现在便依此商量个框架出来,再分别将其填起来。”
“对、对,杨将军说得极是。”有人也跟着附和。
方必行本是拿章程出来吓唬人。
他知道其中细节繁冗,何泽生与吴移必不可能当场对答。
故而至少在今日,能拖延下去,留出周旋的余地。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如此发展!
北地这些人,当真同气连枝!
无法,他只好强行出声打断:“框架商议不易,恐要花费不少时间。不如我们暂歇一二,养精蓄锐后再谈?”
无人应答。
全场一片寂静。
但场上赞成他的人,确实是有一位的。
——是韶声。
她在听见方必行说出“暂歇”二字后,便悄悄挥手,叫暗处的侍者去膳房传点心茶水。
终于要结束了,他们暂歇,她就终于可以趁机离开。
快同意呀!你们不累吗?她在心里催促。
方必行见众人不应,也不气馁,直接问齐朔:“将军觉得如何?”
齐朔笑:“好,就依方老的。大家歇息一番,三刻后再议。”
韶声长舒一口气。
方必行见将军应了,连忙又道:“今日撷音居士随我同来,此刻正在外间候着。撷音居士琴技精湛,名动南朝。不如老夫请她进来,为各位奏上一曲,也好消疲解乏。”
“好!”
“好啊!”
歇息时,大家便都放松了下来,不如先前那般紧绷。听方必行说带了乐者来,自然积极支持。
有捧场的,甚至拊掌以迎。
反倒是韶声不赞成了。
怎么又是柳韶言?阴魂不散?
柳韶言要来,那她就不能走了。至少也得等柳韶言离开了再走。
韶言入场时,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侍者为她燃香布琴。
琴声起。
铿然若金石之音,铮然若刀戟之鸣。
是一首入阵曲。
曲声由徐缓渐激昂,听来有种背后生毛的感觉。
听者皆忘语。
更有甚着,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堂中重归寂静。
韶声不得不承认,柳韶言的琴技出神入化。
这是她第二次听柳韶言奏琴。
在众人凝神之中,更觉琴声切切,如泣如诉。
曲终。
韶言起身向着将军行礼。
“去吧。”齐朔只说。
而座中诸人,仍留在曲中不肯出来。
待韶言领将军之命离去,才渐渐有人惊觉。
听完这一曲,韶声彻底转变了想法。
她不要走了。
既然柳韶言能在众人面前献琴,她也应当能在众人面前发话。
她可不想被柳韶言比下去。
至于要说些什么,她已经想好了。
方才他们不是在谈论如何调动百姓押送辎重吗?还说要论出个框架才算完。
那她正好想到了几条建议可以说。
只是不清楚在众将面前,究竟该如何开口。
不过关于此节,她也想到了对策。
她可以在纸上先写好文稿,等待时机成熟,再直接掏出来念,就不会出错了。
至于适不适合开口,何时算时机成熟,她想找齐朔帮忙。
他应当会帮的。
虽然柳韶言来过了。
虽然他是她再不敢胡乱攀扯的元大将军。
韶声想。
第75章
正当韶声战战兢兢地咬着笔杆,将自己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才终于写好的发言递到齐朔眼前,何泽生不知何时已挪到方必行身边坐下了。
他满怀诚意地致歉:“方老,之前施霖说话多莽撞,多有得罪。只是职责所在,并无冒犯方老的意思。万望方老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方老难处,但我所提之举措,于方老乃是利大于弊。”后面这句话,他说时将声音压得极低,而周遭环境嘈杂,故而只有方必行能听见。
方必行这才转头看向他:“何先生何意?方某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
听上去不仅不愿搭理何泽生,甚至余怒仍未消解。
“不知方老可否随我去外间详谈?”何泽生好脾气地道。
方必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半信半疑。
竟当真起身随着何泽生出去了。
何泽生特意选了西侧的一个角落。
离正堂不远,但确实是僻静,即便下人来来去去,也很少有人往这边来。
站定后,他问方必行:“方老新来北地,可是觉得舒腰伸臂,不如原先那般自如了?”
方必行冷笑:“若何先生是为此而来,方某无话可说。”
何泽生:“方老误会了,泽生当真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今年这场仗,对方老而言,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将军征禄城的心意已决,今年是一定要拿下的。我想,方老应当再等不得了。”
方必行心下一凛:“什么?”
这才肯沉心听他说。
“所以你要我助你?”他追问。
何泽生摇摇头,诚恳答:“半个平江府,自尉陵至临昌,良田万顷,皆在方老名下,能全力保障大军南下后的消耗。泽生若要强占,那是贪天之功。”
方必行听罢,面色愈发肃然。
不禁低头沉吟。
何泽生也不催,静静等他想好。
半晌,方必行抬头,面上神色一转,仿佛前刻的龃龉,从不存在。
慈眉善目地笑道:“好。若是老夫近日设宴,何先生愿不愿赏光?”
何泽生也笑:“自然。方老之求,泽生无有不应。”
二人说完,又悄悄回到座上。
这时,齐朔正在帮韶声看她写的东西。
韶声从他接过纸开始,就再没抬头了。她不敢看他。
自己浅薄的见识放在将军面前展示,还要等他评点,这样的过程对她而言,是极难,也是极煎熬的。
她甚至埋怨起自己来:
为何要在冲动之下,做出这般不知所谓的怪事?
还不如早早趁机躲出去。
可是此刻,纸也交上去了,再没办法后悔。
只能像只待宰的羔羊,等着齐朔悬在她头上的铡刀落下。
齐朔看完韶声的大作,却不做什么评价。
只说:“可以。”
韶声猛然抬头:“真的?”
她心中忐忑。
齐朔:”真的。但要你自己找时机说,我不会表态。”
他将纸张的卷角和褶皱用镇纸压平,一张一张整理好,还给韶声。
“好、好。”韶声诚惶诚恐地接回她的纸。
齐朔暧昧不清的态度,使她心里一直没底。写得到底对不对?到底能不能说?她不知道。
唯有攥着柔软的纸边,为自己打气:都做到这份上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就算说错了又要什么紧?
她一介女子,本就不该参与将军的军政大事,只是被齐朔强留在此地。
堂下的列位将领谋士,她甚至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他们就算要笑话,也不可能当着她的面。
不当着她的面,那就是没有!
况且,她要说的话,未必一定招人笑话。
无论如何,她自己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韶声沉浸在自我鼓励之中。
却并未发觉,她早就将和柳韶言较劲的初衷,抛在了脑后。
她现在是在和自己较劲。
三刻过去,众人重新开始议事。
方必行不再反对了。
杨乃春渐渐担当了主持之责。
齐朔面上虽一片认真,但只笑着作壁上观,并不出言打断。
韶声便是抓住此时的机会,举起手,弱弱地开口道:“我……我有话说。”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颗石头,“咚”地一声,敲碎了平静的水面,引起阵阵涟漪。
原本尚算激烈的争论骤然停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上首。
也不知是看齐朔,还是韶声。
这让韶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缩了回去。
心里直打退堂鼓。
他们是在等将军应允吗?她也忍不住要旁边看了。
可齐朔仍如先前同韶声说好的那样,不出声,不表态。甚至脸上连一贯挂着的微笑,都消失了。
美丽的脸如同一把锋利的兵器,极薄极锐的刃尖嵌在石中,便是从松动的缝隙之中透出的一丝寒气,就要使这方寸之间的诸人,大气也不敢出。
韶声的手指在袖口摩挲。
她本想伸手去扯齐朔的衣摆,让他说些什么。
但见他这样,手掌伸出一半,又犹豫了起来。
他会答应吗?她想。
好在韶声还没犹豫出个结果,吴移便打破了寂静。
“夫人有何高见?请不吝赐教。”他向着她恭敬行礼。
其余人见吴移开了口,齐朔也毫无阻止的意思,便也接在吴移后面,等韶声发言。
——场面终于不再尴尬了。
韶声将写满了字的纸平放在膝上,目光却平视堂前。
她已经将纸上的东西背下来了。
不想让人看见她照着念。
“我听大家方才讨论的都是如何筹粮。但我想,是不是也要考虑如何运粮卸粮?如果筹措粮草,全让百姓帮忙,大军的粮草分发,是不是也需百姓的助力?若分发人手不足,会不会堆在一处,迟迟用不了?”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视线全落在门上的镂花上,似乎要盯出个洞来,一眼也不敢看下面的人群。
正当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背:所以,她觉得运粮卸粮的对策,有如何如何……
还未出声,却被先前为她解围的吴移截住了话题:“夫人说得好!”
不仅吴移,杨乃春,何泽生,还有元宝等几位将军心腹,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夫人言之有理。”
“若粮草不能厘清,必定会贻误战机,此事确要提前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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