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侍中还没说话,使臣先跳起脚来,语气斩钉截铁:“这玉晶莹玉润,质地细腻,一看就产自我们龟兹,只有上好的田矿才开的出来!况且这种成色,在我朝也是少有。”
何侍中眯起眼睛,这话说的不假。我朝地处平原,矿产贫乏,凡是成色稍好的玉石,皆出自贡物,就是经宫中赏赐流落民间,也需得登记造册,以备核查。
这支白玉簪自然是有登记的。
崇德十三年,谢家郎君高中状元,流水般的封赏中,最珍贵的便是一块来自龟兹国的原石,后来被谢时晏这厮暴殄天物,浪费了诸多边角料,打磨成一根玉簪,哄得明月公主羞红了脸。
往事不可追,李昭揉了揉眉心,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巴巴道:“确实不是来着使丢的贡品,是六年前,我的一位故人所赠。”
何侍中眉毛一竖,喝道:“何故吞吞吐吐!好,既然是故人相赠,那故人姓甚名谁?此等贵重物品,是否登记造册?本官劝你速速交代,否则交给三司衙门,他们可不如本官好相与!”
何侍中得罪不起使臣,明显拿她们几个弱女子开刀,李昭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刚要说话,云蕙当即挡在她的身前,怒目瞪着何侍中,呵道:
“这是当今相爷谢时晏所赠,怎么,要抓我去对簿公堂吗!”
似平地一声雷,所有人都怔住了。
何侍中彻底惊了睡意,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颤抖着手指向李昭:“你……你是……明……明……”
他像被拔了舌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李昭微微点头,语气波澜无惊:“唤我玉真居士罢。”
玉真,是她清修的道号,用在此时称呼倒是十分合适。
过来半晌,何侍中回过味来,心里过了百八十个弯儿,拱手道:“下官眼拙,没能及时给居士问安,真是罪过,罪过。”
客套话说完了,便开始打官腔,不外乎丢失贡品,兹事体大,又牵扯到了谢相,他一介小官,不敢做主,只得上报云云。
他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偷打量李昭,这位曾经尊宠无双后落魄的的嫡长公主,确实当得起她封号,姣姣如明月。
苦寒之地也未曾减弱她的半点光辉,微微扬着头颅,露出纤弱白皙的脖颈,一条素色丝带裹住盈盈一握的细腰,像随时乘风归去的嫦娥仙子。
怪不得坊间曾有传闻,谢相至今未再娶,是对这位公主念念不忘。
何侍中垂下眼帘,脑袋瓜儿转的飞快。
话说当初明月公主和谢家状元可是一段佳话――天家皇女,貌美贤良,却放下身段为夫君洗手作羹汤,那可是画本子都羡慕不来的佳偶!
谢相为人清冷,谈起公主也是满目柔情,即使后来两夫妻到了那种境地,外人也只得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如今六年过去,谋逆案已鲜少人提及,谢相在朝天堂只手遮天,这位前“公主”,千里迢迢从黔州赶到皇城,偏偏带着谢相所赠的白玉簪,这可就有意思了。
黔州的日子难过,这位恐怕早已不堪忍受外面的凄风苦雨,想依靠那一点微薄的旧情,勾起谢相的怜惜,好鸳梦重温,继续享受那泼天富贵啊!
何侍中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李昭感到久违的难堪,好在这六年她已经受过了各种目光,她没有解释更多,只单独嘱咐何侍中,请他务必对今夜之事保密,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关上房门,黑夜里,主仆两人都呆呆站着。
忽然,李昭开口道:“他知道此事,不知会怎么想。”
贡品丢失,礼部失责,肯定要上达天听,如今圣上病重,朝中大小诸事皆要丞相过目,要真被她那已经做了丞相的前夫君知道了这件事……
李昭捂着脸颊。当初便是她跟在谢时晏后面跑,现在被休弃六年,进京还不忘带着他的旧物,李昭自己都觉得,可真难堪啊!
一夜无眠。
***
因为贡品丢失,整个驿站开始戒严,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气氛万分紧张。与此相反,李昭的院子却安静的像个世外桃源,直到一天,李灵灵慌张地闯进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姐姐救我兄长!”
自从那夜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李灵灵再也没出现在李昭面前,现在来这一出,让李昭心里猛的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姐姐,我兄长他一介书生,受不了那牢狱之苦啊!那群天杀的,这么寒的天,竟然连棉衣都送不进去,简直是草菅人命!”
李灵灵边说边哭,李昭拿出帕子给她擦脸,一边拼凑出事情始末――龟兹丢失贡品的事已经闹到了御前,圣上震怒,着大理寺协同刑部有司审理,凡和贡品丢失的相关人员,皆压刑部受审。
好巧不巧,李灵灵的兄长李奉礼,偏偏在在贡品丢失那天和去过龟兹使臣的院子,加上白玉簪的事未解释清楚,李奉礼被当成重点嫌犯看管,现在已经在刑部大牢扣押了整整三天。
他们兄妹俩无权无势,在京城没有根基,李灵灵想给兄长送些御寒的衣服都送不进去,无奈,只得求到了李昭这里。
“姐姐,姐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李灵灵殷切地望着她,仿佛看向唯一的救世主,“您身份尊贵,只要您肯发话,刑部不敢不放人。”
李昭揉揉额头,她确实同情这对兄妹,但玉簪也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她自己尚且是个泥菩萨,实在有心无力。
“哪有什么身份尊贵。”她苦笑一声,“我如今唤作玉真居士。”
“可是……可是您……”
李灵灵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在她的印象中,李昭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言谈间毫无顾忌。
“可是还有相爷啊!”
李灵灵理所当然道:“我都打听过了,相爷曾任刑部尚书,如今刑部官员皆出于他的旧部,只要相爷愿意抬抬手,我兄长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简直不值一提!凭借您和相爷的情分,只要您肯开口……”
“够了!”
李昭脸色难看,低声道:“我们哪儿来什么情分!我与谢时晏早在六年前就恩断义绝,毫无瓜葛,这是整个皇城都知道的事!”
李灵灵失声了,她抬起头,一脸茫然:“那――那您为什么要带那支簪子上京呢?”
自从知道李昭的身份,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昭拿这支白玉簪是为了勾起丞相旧情,自己兄妹是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要不是她送自己簪子,她和兄长就不会牵扯进这乱七八糟的事来,她怎么可以撒手不管!
此时李灵灵已经完全忘了,是她自己翻出了李昭的簪子,是她自己紧攥着簪子不放,她兄长被扣押也是因为他去过龟兹使臣的院子。
李灵灵全然不管,在当下,她只知道李昭不肯救她的兄长。
她猛地抬头,语气尖锐:“说到底,姐姐就是不肯帮我是不是?”
“无能为力。”李昭冷着脸回道。
她平日里总是温和的,如今冷下脸斜睨着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李灵灵被震慑住了,咬了咬嘴唇,飞快地跑了出去。
看着少女决绝的背影,李昭一阵恍惚。忽然,她感到一阵无力,软软瘫坐在椅子上,全身力气被抽走一样。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少女的尖锐嗓音像刺一样密密麻麻在脑子里扎,越扎越痛,她额头爆起的青筋一抽一抽,紧紧咬住牙关,手指捏的泛白,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发病了。
第3章 相见
◎“玉真居士。”那仆人道,“相爷有令,传您前去问话。”◎
这是入京以来李昭以第一次发病,来的尤为猛烈,整整发热了三天,才在摇曳的烛光中清醒过来。
云蕙打湿了帕子,一边给她湿敷一边咒骂李氏兄妹,骂他们不识好歹狼心狗肺,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李昭忽地笑了,说道:“别担心,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的梦。如今梦醒了,才发现一切都是过往云烟。”
佛祖云:但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我着相了。”
“什么相不相的!”云蕙听得玄玄乎乎,只道:“我只知道您再不吃东西,就要饿脱相了。”
“糟糕,我的粥――”
小丫头一惊一乍跑了出去,李昭笑了笑,撑起身子,把冒着热气的汤药一饮而尽。
是她想岔了。什么面子,什么旧情,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何必在意这些虚妄的东西!本次进京本就凶险,她无甚所图,只求捡一条命,为她自己,为千里之外的那一份牵挂。
李昭撑起身体,乖乖喝着熬的糜烂的肉粥,盘算道:“我们带的银钱可够?”
她们日子不必从前,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她这一病,估计得花不少银子。
“够够够,您就别操心了。”
云蕙轻松应承道:“您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吩咐,我让小厨房做。”
“对了,看看这是什么!”
云蕙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个油纸包,在李昭疑惑的眼神中解开红绳,露出一团白白的、长条状的软糯糕点。
“当当当当,如意糕!”
――如意糕,一种用糯米做的民间小吃,十分粘口,模样更是粗糙,一根根白色长条状,连个花样都没有,远远比不上御厨做的精致糕点。
可偏偏明月公主就爱这一口,以往李昭生病,总要配上它才肯乖乖喝药,特别是城南桥下的李老二那家,他舍得放白糖,做的更甜,李昭尤为喜爱。
“我特地跑到城南买的,好远呢!”云蕙一脸骄傲。
“这是……城南李老二家的?”
“是啊,他们家生意可好了,我排了好久的队。殿下快尝尝,压苦味。”
李昭面无表情拿起一个放嘴里,那是那熟悉的味道,甜度刚好,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怎么样,是不是和原来的味道很像?”云蕙期待地问。
“何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
李昭的声音有些飘渺,第一次主动提起往事。
“之前,我让他……谢时晏给我买,指明要城南李老二家的,他去了一整天,却拿别家的糊弄我,虽然味道很像,可我一下就吃出来了,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我后来才知,不是他不愿买,是那李老二夜里喝酒,没看路砸破了脑袋,当晚就没了。后来他的儿子扶棺回乡,便把铺子盘了出去。”
李昭浑身发冷,直勾勾盯着云蕙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现在,我问你,这真是你去城南桥下买的吗?”
云蕙低着头不敢看她,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道:“您操心这些干嘛,反正不是偷来的。”
李昭的思绪从未有过的清醒,她轻声说道:“白术盛产于江浙一带,太皇太后喜欢用鲜白术熬养生汤,于是民间只能用往年的药材,我烧的糊涂,竟然没有尝出来药里的白术是鲜的。”
“我们刚来驿站的时候冻得夜夜难眠,不知从什么起烧起了炭,一丝烟味都没有。我问你,你只说礼部供应,现在想想,这些上好的金丝碳,怕是礼部侍郎都不见得用的上。”
“我前段时间在墙角发现了一窝狸花猫,甚是可爱灵动,你说是流浪猫,让我养着逗趣,可谁家流浪猫能养的油光水滑,半点不怕人?我……我竟然丝毫没有怀疑……”
李昭就算再傻,也不会以为高高在上的那位突然良心发现,温情起来了。她在皇城并无故交,敢冒着被圣上责难的风险向她示好,且对她如此了解的人,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夫谢时晏,别无他想。
她闭上眼,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窗棂上繁杂的雕花。
“奴婢……奴婢只是想让殿下的日子好过些。”
过了半晌儿,云蕙艰涩地开口,“自那晚后,我们的衣食用度忽然精细起来,原先那群人狗眼看人的低,现在见了我一个个客客气气。奴婢不知道是不是相爷的缘故,但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那如意糕是小厨房送来的,没有如实禀明殿下,是我的错,奴婢认!”
“可要真是相爷,奴婢不是非说……说要咱们攀附他什么,可毕竟夫妻一场,到底有些情份在的。他只要稍稍愿意庇护,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呢,下面的人就不敢对您不恭敬……”
“你想多了,此事多半是礼部自作主张。”李昭喃喃道,不知是在说服云蕙还是说服自己。
“区区一个礼部侍中,根本无权面见丞相,就算连夜上疏奏请,时间也来不及……至于那如意糕,时隔多年,或许是我记错了,或许是个巧合呢……”
“兴许相爷顾念旧情……”
云蕙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她似乎想起来,驸马爷是最不像念旧情的人。
他清冷的双眸好像时刻淬着寒冰,未靠近便觉三尺寒,冻得人不敢靠近,即使有温情,也是转瞬即逝。
她初次见到驸马爷,正被人牙子捆着,压在街头的集市上售卖。她模样周正,却过于瘦小,没人愿意买她,她听他们说过,要是再卖不出去,就把她送到那种腌H地儿,她不愿意,是以听到有人问询的时候,她激动地往前蛹了蛹,皮肉擦到地上,一片红。
梳着妇人垂髻的公主叹道,“我们买了她罢。”
可驸马爷不同意,他眉眼修长,面如冠玉,但说出的话却极为冷血:“府里又不缺下人,这等乡野村姑,粗手粗脚不识调教,买回来做什么!”
公主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温声细语,“你看她那么小,手臂都渗血了,怪可怜的。”
“可怜?”
驸马爷冷声道,“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满京城的乞丐都填不饱肚子,你一个个救的过来么,公主府何时改成善堂了。”
公主被凶了也不恼,反而撒娇似地挽住他的胳膊,“可我就想要她嘛。”
驸马最后被缠的没辙,冷着脸付了银子,她看的清楚,他付钱时不忘用一只手护着公主,以防她被人群冲撞。
公主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捂住嘴直笑,在人群空隙中偷偷亲了下驸马的脸颊。
驸马当即跳脚道:“你做什么!大庭广众,简直……不成体统!”耳尖却悄悄泛了红。
那晚,她在后面跟着,看冷面俊美的驸马和温柔美丽的公主并肩而立,驸马冷着一张脸,却为公主提了一路的兔子花灯。
可她后来才知道,驸马其实不喜欢公主,他在公主府也不快乐。
驸马曾是连中三元,前途万里的新科状元,志在天下,在九州四方,而不是困宥在小小的公主府。公主府很美,但却像个金丝笼,困住了本应展翅的雄鹰。
云蕙低着头,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相爷不会不管您。”
“就算他不念夫妻情分,还有小……”
“慎言!”李昭猛地抬头,近乎尖锐的打断她的话,手指泛着青筋,脸色惨白。
云蕙张了张嘴,见李昭实在脸色不好,到底没说话,只默默收拾了碗盅,在摇曳的灯火中悄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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