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晏平时那么紧张她,此时却视而不见,手上的动作依旧,“张嘴。”
一勺一首,一盅汤药很快见了底。谢时晏把瓷盅放在托盘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昭昭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的叹息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他用指腹轻捻她的泪珠,可她就像水做的骨肉,流不尽似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看的谢时晏心都痛了。
李昭更是煎熬。她知道,自己此时定是难看极了,她也知道,她是在无理取闹,甚至称得上恃宠而骄,没由得的矫情。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控制不住。
进京以来,他一直对她温言软语、关怀备至,以至于让她忘了他之前是个多冷的性子。如今只是几句重话,她便倍感委屈――她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一个人在黔州,操持着里里外外,也能把自己和安儿都照料的很好。
“好了好了,不说了。”
她哭的实在可怜,纤细的身体一颤一颤,摇摇欲坠。谢时晏索性揽起她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都是孩子娘了,怎么还跟个小娘子似地,还没说你两句,就要掉金豆子。”
谢时晏叹了口气。他学着李昭平日里哄孩子的样子,笨拙地拍打她的背。她一向不喜他靠近,原以为她会挣扎,谁知今日的李昭尤其乖顺,静静靠在他身上,不动不闹,远远望去,是一对极其恩爱的眷侣。
谢时晏不是个会哄人的主儿,李昭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靠着。中间云蕙要进来收碗,打开门缝看到这副场景,又默默退了出去。
李昭逐渐平复下来,她擦干了眼泪,此时,谢时晏的胸前已经濡湿一片。
她后知后觉,推开他,不自在道,“我失态了。”
她拢了拢皱起的衣领,迅速整理好仪态,垂着眼,不愿再分给谢时晏一个眼神。
用完就被丢的某人看着自己的前襟,挑眉,“夫人,为夫刚换的新衣,可惜了。”
李昭一怔,方想起这码事。
她之前为着李小郎君的事,答应过谢时晏一个条件。
他说,在淮州这一路上,两人以夫妻相称,在外人跟前,他要她当一个贤惠的妻子,把他当作丈夫一般敬重。她口中答应,可平心而论,她却着实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反而是他,一路照顾她良多。
如今听着他的调侃,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轻声道,“你换下来,交给我。”
这没什么难的。在公主府时,他的衣物皆经她手。她喜欢给他添置各式各样的衣饰,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亲手绣些漂亮的图案。
谢时晏轻笑,“那就有劳夫人了。”
眼看李昭越来越羞窘,谢时晏不再逗她,只交代让她好生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他临走时,李昭不放心地问道,“安儿现下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
不然她总心神不宁。
谢时晏沉声道,“你如今尚在病中,过了病气给他,又是一番折腾。不如各自休养,都好的快些。”
这话有理有据,瞬间说服了李昭,“对对对,你说的有理。”
她心有余悸道,“还是你周全,他那里,拜托你了。”
“嗯。”
房门关闭,谢时晏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步履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
此时,一间昏暗的石室内,一身姿挺拔的男子负手而立,两个黑衣人卑微地跪在他的脚下,语气十分恭敬。
“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那个叫齐大猎户着实蠢笨,三两句就被谢狗震慑住,现在还被关在牢里,他见过我们的人,要不要……”
“不用。”
男人有一副低沉的好嗓音,他道,“若我猜的没错,那位丞相……不,前丞相,估计已经在他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了。”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竟是他到了淮州,也算冤家路窄。你说,他还带着一个女子和一个稚童?”
“对,那孩童不知是何来头,女子就是那个贱妇――”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黑衣人被掌风重重扫到了地上,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嘴巴放干净点,那是本朝的嫡公主。”
男子语气渐有不悦,“上一次你们擅自做主,不仅无功而返,损失了一个分舵的人手,还差点被人端了老巢,吃的教训还不够么!”
“主上恕罪。”
黑衣人踉跄着爬回原地,解释道,“上次是我等判断失误,没杀的了谢狗……”
“还敢狡辩!”
男子冷笑道,“你们究竟要杀谁,自己心里清楚。本座不追究,只是顾念多年情分,又正值用人之际,一个个的,别以为本座眼盲心瞎。我再说一遍,不许动她!”
他有些焦躁,“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和她无关。谁再敢伤她一根汗毛,本座定不轻饶!”
“是……”黑衣人纵使心中不忿,终究没敢再说。他捂住心口,快速点了周身四个大穴,勉强止住血。
男子继续道,“那个叫齐大的不行,就继续找。张大、王大、赵大……城门一关,必定人心惶惶,世人大都愚蠢,稍加挑拨,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还有,淮州多商户,他们要靠南来北往地才吃上一口饭,城门一关,就断了他们的生路,找几个大户牵头,让他们闹去。”
“本座要这淮洲城乱起来,越乱越好,懂么?”
“属下明白。”
黑衣人复犹疑道,“可属下总觉得那个齐大是个祸患,他若都交代了,谢狗难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谢时晏早晚会猜到,不在于区区一齐大。呵,这么多年,在他手上吃的亏还不够多么。”
男子悠悠说道。他不仅不生气,反而透着股愉悦,“刚好,淮州城门一闭,我们出不去,他同样出不去。他在明,我们在暗,他的势力在京城,我们的主力在淮州,敌我形势,一目了然。”
男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这次,定要把他绞杀于淮州。”
他眼睛微眯,里面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主上英明!”
黑衣人顿时振奋起来,抱拳道,“属下这就安排。”
这么多年,这一天终于要实现了!
“等等。”
男子叫住黑衣人,他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和齐大接头那个,杀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隐瞒
七日后,李昭身子渐好。她终日被困在内院,身边只有云蕙和碧月,碧月是个沉稳性子,终日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很少开口,多亏了云蕙叽叽喳喳,才给这沉闷的院落里带来些许生气。
这几日,一直没有见到谢时晏的身影,他好像很忙。云蕙说他晚上会来瞧她,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她已经睡了。
“嘶――”
李昭一声痛呼,指腹渗出针尖一点儿红。她急忙抬手,含进嘴里舔舐。
“怎么啦,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正在打盹儿的云蕙被惊醒,看她一惊一乍地跳起来,李昭莞尔,“没事,不小心扎到了。”
“奴婢瞧瞧。”
云蕙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嘴边吹气,逗得李昭直笑,“别闹,痒。”
云蕙认真道,“我没闹!殿下金尊玉贵,可得仔细着。”
“我又不是玉做的,针扎一下而已,死不了。”
“呸呸呸!殿下又说胡话。”
云蕙看着眼前的纤纤素手,离开黔州不过半年,曾经的薄茧已完全脱落。今年冬天炭火烧的足,也没再生冻疮,这双手如今看起来,可不就是玉做的嘛。
云蕙越看越满意,余光瞥见李昭腿上的针线筐,忙道,“殿下歇歇,这种琐事,交还是给奴……不!交给碧月吧,她性子沉静,肯定行。”
“好,你去跟她说。”
看云蕙难得哑火,李昭憋着笑。这丫头可算遇着克星,明明比碧月还要痴长几岁,却怕人怕的紧,话都不敢跟人多说几句。
云蕙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她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她才不要告诉殿下,她无意间见过碧月那小身板,唰地一下,一个人就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那头咕噜噜滚在地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她做了好几宿噩梦。
后来她不敢跟碧月共处一室,总觉得她身上有股血腥味,怪吓人的。
云蕙撅着嘴,暗戳戳提醒李昭,“殿下,那个碧月啊,平时不说话,心里头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小九九呢,她就是那种……嗯,怎么说呢……”
“深藏不露!对,她心思可深了!”
李昭接话道,“她应当会功夫。”
谢时晏不会在她身边放一个无关紧要的丫头。
又想到他,李昭不禁敛起嘴角,她卷了卷线团,继续绣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件男子的外衫。
当日,谢时晏利落地撕了衣裳,两块布料尚在,缝接上去,就算技艺再高超的绣娘,也做不到不留一丝痕迹,李昭想了个巧思,在缝接处绣图案,刚好遮住缝隙。
云蕙撇撇嘴,嘟囔道,“还不如丢了算了,谢大人又不缺这一件衣裳穿。”
李昭手上不停,一边道,“我左右无事,天天不是吃,就是睡,甚是无趣。”
她咬断手中的线,“再说,他这一身衣裳是上好的苏州云锦,袖口绣有金丝银线的暗纹,图案虽简单,但针脚细密,得花费不少功夫。”
“一件单衣,就抵得上寻常人家三个月的花销,丢了太过可惜。”
搁早些年,自小长在金殿里的明月公主做梦也想不自己能说这样一番话,她赏钱大把大把地撒,一两金还是一两银,在她眼里没有任何区别。如今过了些段苦日子,却是懂得民生疾苦。三个铜板儿,还能给安儿买一串儿糖葫芦。
她忽而问道,“安儿呢,他现在如何了?”
她已然大好,安儿应该也活蹦乱跳了吧。
“小郎君啊,他……他还得养两天。”
云蕙说话有些磕巴,“小孩子,比不得大人,养的更精细些。”
李昭皱起眉头,她眼含担忧,“他和我一样,是个吃不得苦头的,会不会不愿意喝药呀。”
“不会不会,谢大人盯着呢,他不敢不喝。”
李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天,她又不放心道,“他那么凶,会不会吓着孩子?”
“谢大人……凶吗……好吧,是有点儿。”
云蕙不能睁眼说瞎话,但她身负重任,只能安抚道,“殿下不要多想,谢大人对小郎君很好的。”
“要不,等谢大人回来,您问问他?”
她快要扛不住了。
李昭想了想,“算了,不给他添麻烦了。”
云蕙悄悄松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是啊,近来谢大人很是繁忙呢。”
“听说啊,近来这淮洲城民怨四起,都说城中染了瘟疫,好多人到城门口闹事,还有趁机打家劫舍的……可乱了!”
“谢大人接连几天都回来的很晚,天还没亮就出门,实在是辛苦。奴婢瞧着都心疼。”
她偷偷看了眼李昭的神色,轻声道,“要不,殿下再耐心等两天?”
李昭绕线收针,剪下多余的线头,把已经缝好的衣裳仔细叠起来。
她说,“好。”
―――――――――
相比后院的安宁平和,官署前厅可谓风疾浪涌,十分地不平静。
寻常百姓闹事也就罢了,城中商户也开始抱团,其中不乏米面粮油的商家,他们开的商铺事关百姓民生,大家没得吃喝,当然不干了,纷纷揭竿而起。加上有些人浑水摸鱼,不过区区几天,城中已经发生十几起打砸伤人的案子,把官兵们耗的疲惫不堪。
更糟糕的是,这两天暴毙人数急增,有好事者把尸体拉到热闹处,那可怖的模样,让普通百姓更加恐慌。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流言,说淮州城十有八九的人都染上了瘟,只是没发出来,关城门就是要把他们困死城里。
一衙役跑进来,“禀大人,城南闹事者皆已抓捕归案,您看怎么处置?”
冯继忠看了看谢时晏,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挥手道,“先押下去吧。”
这几日抓了太多人,牢房几乎要盛不下。他犹疑道,“谢大人,要不……把之前抓的那些人放了吧?”
若按聚众闹事罪判处,本应重责,可现在人太多了,徒增官府负担不说,还要被扣上“滥抓无辜”、“苛政”的罪名。
冯继忠心道,按照这个架势,就算平安度过此难,他在百姓中的名声也坏尽了!想他冯某人一生勤政爱民,勤勤恳恳,最后却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不禁悲从中来,道,
“这俗话说得好,法不责众……”
“冯大人。”
谢时晏搁下手中的信,打断他,“先不说我朝对特赦有明文记载,我且问你一句,你今日放了他们,明日再有人闹,放,还是不放。再有一日,等人打到家门口,是不是连抓都不用抓了。”
“下官绝无此意。”
冯继忠拱手道,“可这些被抓的人中,大多是无辜百姓,大灾当前,一时糊涂才办了错事,不妨饶他们一次,方显吾皇仁德爱民之心。”
“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谢时晏淡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泛。如若不遵朝廷律法,官府的威严何在,圣上的威严又何在,又如何能统率万民。”
这话说的忒重,冯继忠当即要下跪,谢时晏摆摆手,“行了,看看这个,京中回信。”
冯继忠看了半天,看着看着,干枯的双手逐渐颤抖,几乎要涕泗横流,“我皇……仁善啊。”
圣上不仅没有责怪他,还赞赏他忠勇急智。另派一支精兵,护送上百名御医赶赴淮州,此外开通陈郡到淮州的粮道,以备不时之需。
圣上没有放弃他们,淮州有救了!
相比于他的激动,谢时晏反应要淡许多。御医大多老迈,即使再快,从京城到淮州也得数十天脚程。就算真到了,寻症开方不知又要多久,淮州等得起么。
就算淮州等的起,那些人又岂会善罢甘休?
短短七天,足以他把淮州官场看的明白。旁的不说,单说一城刺史冯继忠,勤勉有余,威重不足,名声看的比天大,简直不要太好拿捏。说句托大的话,若不是他在淮州,这座城早乱了。
他已然确定,不管这场病是不是天灾,但其背后定有人祸!
冤家路窄,他正为白莲余孽而来,刚好关门打狗,将此毒瘤连根拔除,永绝后患!
谢时晏眸色渐深,过了会儿,他忽而问道,“牢房里有死刑犯吗?”
“……有!”冯继忠一愣,解释道,“名单已经过层层朱批,只待秋后问斩。”
“别秋后了,就这两天,最热闹的菜市口,从午时三刻起,一个接一个斩,刀不豁口不许停。对外就说,闹事贼子皆已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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