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里,他满头冷汗忽地坐起,怕吵醒了我,总是极力压抑着喘息,然后在黑暗中呆坐半晌,再抚着额头慢慢躺下。
我次次都随他惊醒而清醒,但我次次都装作安睡正酣--想必那都是些极其不堪的梦境吧。我知骄傲如他,那些如跗骨之蛆的耻辱痛苦他决计不愿我见,我听,我闻,我知,更遑论分担。
那种黑夜里两人抱头痛哭的戏码,我不愿他不屑,况且根本于事无补徒劳无功。
所以,我只装作不知,只装作他瞒过了我,只日日夜里默默待他睡去再轻轻为他掖好被子。于光影昏暗中看他清峭憔悴的面容,心中黯然。
我时常想,感同身受真的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词语。
我知江一念心底阴霾,可是我此生亦不能体察那样的阴霾有多深多重。
甚至,我怯懦地不敢想象。
情绪低落了一段时日,我抓了水草出来喝茶。
水草咕嘟喝完一盏铁观音,指指自己的耳朵:“它准备好了,你可以开始咯。”
我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知道我张口就是诉苦?”
“那还用问,你从来脸上都不藏事,说吧说吧,我听着。”水草笑。
“江一念这段时间心情都不好。”我叹口气。
“恩。因为身体的原因?”
“那倒不是。本来我们好好的,都怪那天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女人。”我郁闷地说。
“唔。”水草点头。
“那个女人,她,她看江一念的眼神简直色得吓死人。”我忿忿。
“想当初我与你第一次见到江一念的时候不也那个样?”
“才不一样,她说着话就把手往江一念胸口伸去。”我眉毛竖起来。
“那不知是多少女人想做的事情。”水草摊手。
我一拍桌子,语无伦次:“水草!你根本搞不清楚状况,那个女人,她以前……她……就是……现在了,她还敢来缠着江一念……”
“你得清楚这是自然,要知道贵男友以前可是那一行个中翘楚。”水草道。
我忽地站起身,立即翻脸。
水草按住我的手:“坐下,我知道了。这个症结是在你身上。”
“嘎?”我一怔。
“江一念情绪不好的根源在你。”水草重复一遍。
我愣一愣,再想一想,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水草是对的。
“是,那个女人说我是江一念的新客,我一直耿耿。”我泄气。
水草叹口气:“当初江一念在ICU里生死不知的时候,你根本顾不了其他,只要他活过来就好。现在他身体略好一点,你心里的疙瘩就冒头了。”
“我从道理上明白不该介怀,也没有想过要介意,可是身临其境,还是……”我抱住头。
“人之常情。”水草温言道。
我非常懊恼。
水草吁了口气:“可是你放不下,又怎么让江一念放下?你一直耿耿于怀,他只有更难受的。”
“我明白。”我垂头。
“两个人的相处本就困难,你们两个这样的,又更难。”水草叹息。
“可是我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我抬起头说到。
“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了。”水草点了一支烟。
“与他一起到现在,有的时候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孩子,需要人照顾。水草,以前我与他初初相识时,从来没有想过江一念也会与人孩子气地赌气。”我惘惘地笑。
“江一念孩子气的赌气?如果可以弄去拍卖行拍卖,不知多少女人要为之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水草哈哈笑。
“我认真讲话,你不要闹了!”我好气又好笑。
水草边笑边说到:“我明白我明白。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他又小又笨,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都需要你从旁帮他打理。如果你不爱一个人呢,就会觉得他老奸巨滑深不可测老谋深算……”
我一哂:“难怪我总觉得你英明神武百毒不侵。”
“那是那是,多谢你真诚的赞美。”水草还在笑。
“可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我依然苦恼。
“交给时间。”
“你还不如叫我责怪社会。”
“诶,对真理不敬是要受惩罚的!”
“罚你买单!”我拿了包包走人。
其实,我知道,水草说的完全正确。
症结在我。
而一切,需要时间。
我慢慢一路走回家,走到枯败的樱花树下,透过明亮的落地长窗,只见江一念坐在窗前看书。冬日里薄淡的阳光映照着他苍白面容静切眉目,点尘不惊。
我停住脚步定定看着,突然湿了眼眶。
我知这世上有江山如画。
我知有的感情简单明亮。
可是,我此生,只愿看他守他护他安稳地坐在窗前,安静地看书。
江一念似有所觉,抬眸看见我,微笑。
我一路奔回去,一头扑进他怀里,低声道:“对不起。”
“我以为我们已经约定好不再说这句话。”江一念抚摩我跑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江,”我突如其来地说到:“我爱你。”
江一念不说话,轻轻亲吻我的额头。
我忍不住落下眼泪。
这世上--有什么不是千疮百孔?
第16章
公司的工作日渐繁忙,老板以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席,你对版权洽谈这一块可有兴趣?”
老板的商量大凡就是命令,我吐吐舌头问最关键的:“薪水方面?”
“哈哈,只要做得好,我保证抽成非常可观。”老板递给我一张具体表格,我细细看完,野心勃勃地拍拍胸口:“好,交给我!”
交到我手上的版权部工作主要是与国外的版权代理商谈版税,拟合约。
简单一句话背后需要做的功课真是浩如烟海。
我几乎天天带工作回家加班。
江一念在旁边陪我,做我的活词典,英文法文德文,一问通,非常方便。
我正式接手的第一个大单子是一套法文经济学丛书,书确实做得让人耳目一新,相信引进大陆市场会大有可为,但版权代理方面要价奇高,版税居然要到十八个点,我与之软磨硬缠整整两天还是徒劳无功。
心中烦躁,我一拳捶在桌上恨恨地叫:“可恶的法国佬,为什么不抱着你们的的书去死……”
江一念失笑,拍拍我的头:“去睡觉去睡觉。”
“你也来。”我拉他的手。
“我再看会书。”
“刚好一点就不听医生话了,该打。”我敲他的肩,正敲到一块骨头上,真痛。
“白天睡太多了。”江一念笑。
“我去为你热杯牛奶,喝了好睡。”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哪天他真能“睡太多”,我笑都快笑死。
一杯牛奶放到冷掉也没见动一动。
我叹气,曾有同事向我抱怨她男友,活活像只猪,吃东西呼噜呼噜,睡觉雷打不动。她说得忿忿,我听得真是惆怅--如果有一天江一念能如此,我不知少担多少心。
冬日清晨。
阳光薄薄洒下来。
真是个好天气。
可我想着我手中那个谈不下来的版税问题,简直万念俱灰,垂头丧气地走进办公室。
正等待着被老板叫进去咆哮,突然,一份传真递到我手里,我懒懒地一看,几乎没跳起来--我的天,可不就是法国方面传过来的合同草案--且慢,我猛揉眼睛--版税的点怎么是一个可爱无比的“6”,而且每本书都如此!“轰”地一声,血都冲到脑袋里,我神经质地猛拍自己的脸颊--这不是在做梦吧?
正在我发傻的当儿,老板冲出办公室,一掌重重击在我肩上:“席,真有你的,从十八个点降到六个点,一套书加起来足足省了上百万啊!”
周围同事纷纷围拢过来,大力喝彩,几乎没把我抬起来往空中抛将上去。
我仿佛做梦一般,愣愣地,只知道傻笑,怎么也没想明白天上咋掉下这么个大馅饼,砸得我几乎晕掉。兴奋至语无伦次地给江一念电话:“那个合同……版税……居然降到六,你说你说,怎么可能,太神奇了……”
“恭喜你。”江一念温言道。
我听着江一念平静温和的声音,一拍脑袋心中陡然清明:“是你对不对?是你帮我谈下来的是不是?”
江一念的声音微微带出一丝笑意道:“我只是告诉那些法国人--中方代表是美女。”
“去你的。”我笑道,“真的很不可思议,你到底怎么谈下来的?”
“我从小就看我父亲与人谈判。”江一念道。
“嘿,忘了你是奸商之后。”我一句话冲口而出方觉孟浪,立刻道:“江,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你说得对,无商不奸。”江一念低低笑道:“听到你这么开心,我真高兴。”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说实话,在没有确定之前我并没有十足把握。”
“老天,江,你真是伟大,我觉得骄傲死了!”我连连感叹,只想冲回去狠狠地抱抱他。
老板走到手舞足蹈的我身边:“席,在和男朋友分享胜利的喜悦?”
“全靠他帮我。”我咧着嘴巴笑不停。
“哦?”
“是是是,如果不是他,根本不可能完成。”我恨不能讲予每个人听。
“今天你赶快把正式合同签下,下午我请大家吃饭,庆功。席,一定把你的男朋友也请来。”老板笑眯眯。
所有人都欢呼。
第17章
中午,我一推开门就往江一念身上扑过去,他大骇:“你要做什么?”
我笑得直不起腰。
“这么开心?”江一念揉揉我的头发。
“是!很开心!”我严肃点头。
“我也很开心。”江一念温言道:“这让我明白--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是处。”
我心里有个细微的地方刺刺一痛,急忙瞪他:“你当然不是!”
江一念微笑。
我顿足:“不准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好。”江一念点头。
我伸手抱住他,靠在他胸前,喜悦地觉得无端哀凉。
把江一念拖到公司真是一个错误。
他大病未愈,脸色不好,太瘦,身上也只简单地穿一件米白开司米外套,但是他一出现,公司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过去,讨厌如苍蝇,赶都赶不开。
特别是一干女同事,简直无视我的存在,大把大把的媚眼一五一十地朝江一念丢过去,气得我恨不能在他脸上刺个“席”字以示他已是我私人物品。
“喂喂喂!老板在哪里,我要告状,你们都不工作了!”我大叫。
老板走出来,乐嘻嘻:“放假,今天提前下班,我们去吃饭,点最贵的海鲜!”
“老板万岁!”欢呼声此起彼伏。
一群人浩浩荡荡开进酒店。
老板请江一念坐在他身旁,一直很有兴趣地与他谈着什么。我则被大群同事围住,以庆祝为名灌了数杯酒。
“席,你哪里来的运气,居然找到这样一个男人,有才有貌好不难得。”半醉未醉间听得耳边有人说。
我呵呵笑--大凡我们看别人所拥有的,都觉异常完美无可挑剔。
别人的男友都才色双全温柔体贴。
别人的工作都受人尊敬进帐不菲。
别人的生活都多姿多彩妙趣横生。
之所以好,尽皆因为,那是别人的。
诚然,我好运得让自己惊诧--有生之年竟然遇到他。
可是,那些挣扎、辗转、心底一痕痕暗色伤口,旁人又哪里懂得?
江一念静静握住我的手。
我不顾同事嗤笑肉麻,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
回家的路上,江一念买了几份报纸。
“咦?什么时候培养起了看小报的爱好?”我笑。
他用报纸拍拍我的头,但笑不语。
一直到家,江一念在客厅铺开报纸,认真地道:“席,我准备找工作。”
“嘎??”我张大嘴巴。
“是的。”江一念点头。
“你念哪些学位?”
“英国文学、古典美学、社会学、美术史、珠宝鉴赏--”
“咔!”我猛地打断他:“够了够了,啧啧,都是些富贵闲人念的书,半点用处都没有……”
江一念不理我,埋头找到招聘版,细细看了一会,皱着眉头道:“都要求工作经验诶。”
“是吧是吧?别看了,睡觉。”我松了口气笑道。
江一念继续看,忽道:“我可以去做助理,这个不要求工作经验。”
“你愿意去和那些脑满肠肥的老板应酬?”
“我可以做教师。”
“你会被学生花痴的口水淹死。”
“我可以做口译。”
“切,做翻译的人得是那种空气一般的,你站那里太招眼,抢尽风头喧宾夺主。”
“席!”江一念蹙眉:“为何一直打击我?”
“江,”我蹭蹭他:“我不想你去工作。”
“为什么?”江一念奇道。
“我不想你辛苦。”我拉他的手,敲敲他手腕:“你看,还太瘦,不能累。”
“那我又怎么自己呆家里,让你去辛苦工作?”江一念道。
“我多么身强体壮虎背熊腰!”
“胡说。”江一念笑。
我抱住他:“答应我嘛,再休息一段时间,以后我也不拦你,好不好?”
江一念沉默。
“你实在太闷就帮我谈几张单子,岂不是好,我也轻松了呀。”我继续苦劝。
江一念终于点点头:“好吧。”
我放下心来,抬头亲亲他。
此后的日子真是愉快。
我轻松上班,搞不定的单子就回家与江一念有商有量地做。他也真是厉害,几个回合下来,合同签得对方都要哭了。
眼看着又一个大单子给谈下来,我们两人都笑眯眯。
“江,我一想到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就觉得开心得要命。”我靠江一念肩上,往嘴里丢话眉,舒服地眯起眼睛。
江一念微笑,突然他轻轻推开我,掩口闷咳着往洗手间去。
“喂,你怎么了?”我不放心地跟去。
他啪地一声关上门,差点撞上我的鼻子,但还是晚了一步,我呆呆怔住--看错没有?那是什么?他手上那红艳艳的是什么?
“江,你开门!”我用力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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