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就那样呀。”我更茫然。
“我听你们那儿的徐阿姨说他不是在追你吗?”老妈终于忍不住一语道破。
我傻眼,方才慢慢回忆起一些细节--
下雨的时候,他把雨伞让我给我,说男生淋雨没关系。
我吃早饭的时候,他走过去,说倒水时顺手给我倒了一杯。
我感冒,他走过来说恰好身上带着药。
难道是真的?
我抚额,站起身想溜。
老妈拽住我:“徐阿姨都指给我看了,我看那孩子挺不错的。”
“真够八卦的。”我在心底嘀咕,拍拍老妈的手:“别误会,都是你们的一相情愿,跟人家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都让你爸请了他周末来家吃饺子,可把他高兴坏了。”老妈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闻言差点昏倒,这两老,怎么推销起自己女儿来就这么不遗余力,简直像我不是亲生的……
第10章
打定主意周末溜号,不料老妈洞察先机,一步不肯放我离开,我只得心里不断叫苦。
陈宇准时来了,手里拎了大篮水果,身上穿得簇新。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他嘿嘿干笑,一头窜进厨房去帮忙。
一顿饭吃得父母欢声笑语,陈宇面红耳赤,唯我一人无限寂寞。
我望着坐在对面的陈宇,心神恍惚,无数次地想--如果那里坐的是江一念,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他会不会包饺子?他会称呼我父母什么?他会不会和父母一样唤我小艾?老妈见了他,一定会说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一定会拼命往他碗里扔饺子。老爸讲授英国文学,当和他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我想得心底刺痛,苦苦地笑,如果父母知道他的职业,怕不得挥笤帚赶他出去,不,是把我和他一起赶出去。
吃完饭后,父母很老套地赶我和陈宇去看电影。
我继续苦笑,没见过给自己女儿做媒这么热心的爹妈。
“你喜欢看什么片子?”陈宇问。
我摇头:“不想看。”
陈宇沉默地看着我,慢慢开口道:“席艾,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还没有忘,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我不介意,我还是想请你给我机会。”
我转开头微笑--呵,我实在并不在乎他是否介意。
他自悔失言,尴尬地道:“我不会说话,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只是……原来不知道你在图书馆工作,每天就看到一丫头在那里看书,特别认真的样子,就,就很想带你出去玩,很想照顾你。席艾,我真是这么想。”
“谢谢你。”我轻声道。
他难过地低下头。
“谢谢你。”我不自觉地重复一遍--如今我回忆狼藉生活混乱整个人死气沉沉,难得他还肯善待,我并非没有感动。
“我并不希望你感激。”他闷闷地道。
我看着眼前人淳朴面孔,心中苍茫。
爱是恒久忍耐,生活何尝不是。
谁不是掩着心底的血肉模糊做人?谁心里没有透骨见血的一道疤?
我诚何幸,自弃许久,上帝也不曾放弃我,他依然安排了人来对我好,如果我再一经沉溺过去,那注定孤独终老--纵然我自己可以忍受,但年迈父母眼中担足了心事的期望又当如何?
终于,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陈宇,请你给我多一点时间。”
他惊喜地抬头,匆忙点头:“好。”又傻傻加上一句:“我等你。”
我看他喜悦,只觉酸楚歉疚。
江一念,我从来不愿意想起你,因为我知道我会难过。我也从来不愿意忘记你,因为那会更难过。
可是,时至今日,我只想把关于你的一切锁起来,妥善安置在我心底一个隐秘角落,一生永不遗忘,也一生永不想起。
陈宇是真的对我好。
每天桌上都见得着他买给我的早餐。
搬书放书的工作他已经全部接手去。
常常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讲一个刚看到的好笑的短信。
我喝可乐倒到了鞋子上,他自然地拿了纸巾俯身帮我擦干净。
夏小焰和小莫溜来图书馆偷偷从旁审视,看完后频频点头:“虽然相貌朴实了点,但浓眉大眼的倒还一股正气,不错不错。”
我只得笑。
“只要他对你好就成,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别想太多。”小莫推心置腹地道。
我点头。
是,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我与江一念分开已经两个多月,可我依然好好活到现在。
人的一颗心,真是至脆弱又至坚韧的东西。
手机滴滴响,我接起来,是水草的电话。
“席,你还好?”水草的声音有点奇怪。
“我挺好,怎么?”我问。
“哦……那,没什么事。”水草性格豪爽,这次却难得的欲言又止。
“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快招快招,是不是你要结婚了?”
“什么结婚,难道你要结婚了?”水草大惊。
“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低声道。
“啊……”水草顿住不言。
“水草水草,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水草磨蹭犹疑许久方道:“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江一念……他快要死了。”
我的手机咣当掉落地上。
第11章
我当天就飞了回去。
直到在机场看到水草,我的大脑依然保持一种空空如也的状态。
“顾子嫣给我电话,说他……也许快不行了。他一直谁都不肯见,昨天晚上才说只想见你一面。”水草边说边叹气。
我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字半句。
水草的车径直开去江一念的家,又叹一口气:“他死都不肯去医院,分明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忽然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他难受得走不动,我问他药在哪里,他说没有。
他从来不带药。
他早就不想活了。
我把脸埋进手掌。
“到了。”水草拍拍我的肩。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曾经的满树樱花早零落成泥,枯枝瑟瑟。
顾子嫣迎出来,手按在我的肩上,急促说到:“过去我纵有千万个对不住你,请你与我清算。不要怪他,他说什么你都好好听着,他已经是严重的心力衰竭,不要让他带着遗憾走!”
我拉下她的手,木然点头,慢慢走进去。
熟悉的房间,蓝灰的颜色。
江一念半躺在床上,整个人像被吸血鬼抽干了鲜血,憔悴枯败,只一双漆黑眼睛在看到我时,依稀燃起微光。
我在他的床前伏倒,握住他冰凉瘦削的手。
相对无言。
沉默许久,他声音低哑地唤我:“席。”
“我在。”我轻声应他。
“对不起。”
“我早已不怪你。”
“对不起你是因为……我一直瞒着你。”他喘了口气,清清楚楚地说到:“可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喜欢你,是真的,真的。”
我一震,心里的钝痛陡然变成尖锐的痛,直如利剑,穿透心扉。
到了这一步,他说,喜欢我--是真的。
真的。
我忽地站起身,声音颤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说出来了,你就可以安心地去死,可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江一念目光黯寂,想要握住我的手,我一把挥开他,退了一步:“江一念,你不要逼我恨你!以前发生那些事,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你不要到现在逼我恨你!我已经接受了那只是你兴之所至的一场游戏,偏偏你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好,你让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了,偏偏你又要去死,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江一念合上眼睛,一行泪水滑过他惨淡面容。
“你欠我的,江,你欠我,不准再说对不起,一句对不起鬼的用都没有!”我吸口气,咬牙忍住泪水厉声说到。
江一念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我,轻声道:“席,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泪水落下,俯身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坚定地道:“不许死,你的命算补偿给我。从今以后,让我来掌管你。”
是,我必须承认我偷了一句名人的台词,数年前,萨特对波伏瓦说--让我来掌管你。
我一直希望能有个人那样对我说,可没想到最后却是我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来。
江一念眼眶湿润,惨白薄唇却牵出一丝笑:“好。”
我低头吻一吻他瘦削面颊,脱力般吁了口气,走出去道:“快招救护车立刻送他去医院。”
其实,说实话,我不懂得如何掌管一个人。
我把他送进最好医院,胆战心惊地听医生厉声责备怎么拖到现在,看着他立刻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我为他联络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我整日守在ICU外,在他每一次醒来时对他呵呵傻笑,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更多的时候都是眼睁睁看着他痛苦难当。
生不如死--我时时想起这个让人颤栗的词。
很多次,我问自己,这样强迫他活下来是不是也是另一种自私?
可是,他若还有一丝力气必对我微笑。
我把额头抵在ICU的玻璃上,久久久久不愿离开。
水草暗地里问:“你真打算与他长久在一起?”
“是。”我肯定地点头。
“你知道他以前从事的职业非常不光明,现在又一身重病,这样坚持是为什么?”水草不解。
“为了--他令我爱他。”
“就为这一点?未免理由太少。”
“正因为少,所以可贵。”
水草再不言语,只紧紧拥抱我。
第12章
顾子嫣来过一次,她来的时候江一念因为严重的失眠,医生慎之又慎地用了镇定剂,他正昏昏沉沉勉强入睡。
顾子嫣与我默默站在ICU外,看向江一念的目光复杂宛转--我知她有话要说。
过了一刻钟,她轻轻开口道:“江一念一年前被人介绍来我处,那时候他刚从苏黎世回来,国语都不大灵光,找到我,直接说他需要尽快赚到大笔钱。”
我静静听。
“他出身高贵,曾经家世非常优越,你看他的气质也可知道--那不是一般家庭熏陶得出。”顾子嫣轻叹一声:“那时候他家里出事,他的父亲被牵涉到一些案子里,被更上层的人当作替罪羊送进了监狱,家产被冻结,母亲扛不住压力吞了安眠药。他急切需要大笔钱为父亲打点上下关系,但那个时候,周遭人等惟恐避之不及,谁肯伸一伸援手?于是,我安排他入了……入了那一行。他好气质好相貌好修养,在那个圈子里完全不同俗类,立时盛名远扬。只可惜他赚到的钱并没有帮到他父亲--他父亲还是在监狱里用一根偷偷藏起来的牙刷自杀了。”
我心下黯然。
“他一直异常内敛,从来不抱怨不解释,但自暴自弃其实是更厉害的反抗。他身体向来不好,但我就没见他看过一次医生,再难受也是自己撑过去,或者,只是人的身体的求生本能让他撑了过去,于他自己,倒实在未必在意。”顾子嫣拿出手帕印一印眼角。
我沉默看着江一念--是,他连我都不肯告诉,宁愿让一切都在自己心底里连血带肉地溃掉烂掉,也不肯让人知晓。
骄傲到如此地步根本就是自弃。
“我当初介绍他与你们认识,没有想到他与你竟然认真,而我只是个生意人,”顾子嫣自嘲地扬扬嘴角:“我也不瞒你,我收入的相当部分来自于在他身上抽取的佣金。所以,我自然得点破事实拆散你们。但是……我没有想到竟会搞到这种地步。你走后,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痛苦的样子,但就是身体一夕间垮了下去。到现在,我想了很久必须承认,与其他一切比较,他活着最重要。”
“他活着最重要,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我吁口气。
顾子嫣走的时候留下一张支票。
我想要婉拒,她按住我的手:“医药费用异常昂贵,会用得着的。”
我想一想,收下,只道:“我以后一定会还你。”
“随你。”顾子嫣转头再看一眼江一念,轻声道:“若是过了这一关,以后就当再世为人。席小姐,你可否答应我,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形,不要以他的过去来伤人。”
“那是自然。”我点头。
顾子嫣再叹一声,转身离开。
望着她窈窕背影,我突然道:“谢谢你。”
她脚步略停,终没有再回头。
也许,她一直爱着他,只是一直潜意识里拒绝承认,非要到了他生死一线之际才迫得自己对自己坦白,但--再回不了头。
半个月后,江一念终于从重症监护室移到普通病房。
我知道,最难的一关终于过去了。
剩下的,我们可以共同承担。
虽然进展缓慢,但江一念的状况毕竟在逐渐好转。
偶尔天气晴好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与我拉着手在林荫道上散散步,一边走一边说些旁人听来定然无聊可笑的话题。
我对他充满好奇,从研究名字开始:“你为什么会叫江一念?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但愿不是一念之差,误人误己。”他微笑。
“胡说。我认真想知道。”我跳脚。
“呵,我父亲是取只歇心头一念狂之意。”江一念正色道。
“哦。”
“我还有个弟弟,叫江一白,取一江残照醒白衣的意境。”江一念道。
“恩?你还有个弟弟?”我大表好奇,“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他与我不是同一个母亲,我也是回国后才知道有这个弟弟。”
我立刻后悔自己多嘴,呐呐地道:“原来这样。”
“他现在在念大学,很优秀,以后我们可以去看他的球赛,据说非常精彩。”江一念平静说到。
“好啊。”我吐吐舌头问:“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江一水?喏,一将春水向东流。还有,江一山,数点山青一江绕。江一岚,一江烟水照晴岚。江一灯,一江灯火照人归……”
江一念笑眯眯地听我瞎侃,揉揉我的头发。
我带了数张CD到病房,更多的时候都是与他一起听着音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或者各自看本书。我只要知道他在身边,心中便无限安然。
只是江一念的情形始终不太稳定,胃口也出奇地坏,有次喝汤喝到一半居然给我当场吐出来。我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感叹:“啊,原来我的厨艺竟这么糟糕,亏我还一直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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