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杯子喝一大口,茶水太烫,热辣辣的痛从喉间直到心底。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了只是微微侧开头。
“是……真的吗?”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
一字如刀。
我喉咙里迅速堵上一个硬块,生生疼痛,沉默许久才能开口:“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江一念温言道。
“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
我仿佛至高处一脚踩空,茫然无措,不不不,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急促地问:“你是不是急需用钱?你是不是有重病的父母躺在医院等着用钱?”
他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摇头:“不。我父母一年前已经过世。”
“是不是有人逼迫你?”
“没有,没有人逼迫我。我父亲生前对我的期望不过是做个职业学生,致使我除了吃喝玩乐外别无所长,这一行也不是不适合我。”江一念慢慢道来,看我的目光流露一丝悲哀怜惜,我需要怔一怔,才知他不过是在哀怜我的天真幼稚自以为是。
我裂痕遍布的一颗老心支撑到此时,终于哗啦啦跌碎一地。
只是,我只是平凡俗气的女子,一生渴望有人能护佑我,免我忧患哀苦,免我飘零流落。
一直,我一直以为那一人永不可能到来。
没想到--他竟然来到,他竟然出现,他竟然免我悲哀寂寞。
我只知庆幸感恩,却不知那样的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温存优雅当成商品,任何女人只要付出代价都可得到。
我心凄凉,至不可言说。
江一念,他只静静看我。
我心灰到极处,忍不住想笑,打开钱包胡乱抓了一把钞票扔出:“既然如此,那这是我付给你的!”
他不说话,默默俯身一张张拾起散落的钞票,一张张抚平叠好,放进我的包里。
“你为什么不要?哦,对,你价码甚高,这么一点是太少了,没关系,帐号给我,我可以划到你的帐户上……”我控制不了自己口出恶言。
“对不起。”江一念抱住我。
我在他怀里簌簌发抖,泪水崩溃地涌出来:“江一念,我与你第一次见面,递给你一杯茶,结果你砸了我的杯子,那时你说对不起。现在,你也说对不起。你是不是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补偿一切?”
江一念沉默如石雕。
我一哭出来就不可收拾,大颗眼泪失了控制地扑扑落下:“你说,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你凭什么把我牵扯我进来?你凭什么?”
他再不言语,只温柔为我抹去泪水,手指寒凉如冰。
我哭至泪痕狼藉,痛恨自己的软弱--事到如今,我依然只感觉悲哀伤痛,却不能恨他厌恶他。
“我送你回家。”江一念拉开门。
外面正是晨曦微露,有薄淡的雾气。
我以红肿眼睛看他清峭眉目,削薄嘴唇,见他面色已苍白得透出淡淡的青,不禁酸楚--他的心里是否亦有难过挣扎?
恍惚想起那一日,我与他听《楼台会》,听梁山伯唱与祝英台:“想不到我千里迢迢赶来与你相会,却只落得个讨你水酒一杯。”
到如今,江一念--想不到我千辛万苦等得一个你与我相会,却只落得个共你荒唐一醉。
这个世界,真好不可笑。
我抬头对江一念茫然地笑:“也许不该责怪你,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太贪心,我太想有人爱我,所以得到惩罚。”
江一念侧开头去。
几许荏苒华梦歇,终了不过只是酒醒天寒。
我深深吸口气挺直脊背,举步离开。
“我开车送你。”江一念道。
我摇头。
“席……”江一念追上前两步,终于停步只道:“再见。”
我没有停下脚步--再见?不,我已不愿再见。
第8章
有的人失恋了日日在香槟池中醉生梦死以泪洗面。
有的人失恋了收拾行李立刻就去伦敦巴黎忧伤感怀。
有的人失恋了夜夜笙歌于灯红酒绿酒池肉林中自我麻醉。
我--我找了个笤帚扫扫刷刷把破碎一地的老心收集起来,拼拼凑凑尚可留个全尸,让我得以衣冠楚楚继续回到公司为老板卖命。
已经失去了相爱的人,怎么再敢失去谋生的工作。
为了弥补心底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只得玩命地机器般做事。
选题讨论会上,我把心中的怨气都化作飞刀,刀刀见血,问得一干编辑灰头土脸直欲以头抢地。
一本书扉页套网技术掌控不当,我袖子一挽钻进印刷车间与工人们一起将几万册书拆开来重新换上新扉页。
新书发布会,我亲自布置会场,百多本大部头的书我分开数次搬上搬下,堆来码去,半个小时不到通通搞定。
有同事骇然指点道:“你看席艾,好象一只牛。”
是了,没有铁扇公主的命,只得化身牛魔王。
水草见我日渐邋遢粗鲁,很是忧心,她拉着我迟疑地说:“如果你真的爱他,那……”
我不让她再说下去。
而公司里上至老板下至同事都时不时会问:“席,为什么很久不见你英俊的男朋友?”
我说:“分手了。”
他们必定大惊追问原因。
我则只能苦笑,难道能告诉他们--我从小接受正统良好的教育,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我的男朋友英俊温柔知情识趣无可挑剔,只是于床第之欢颇多经验,且甚具专业技巧?
真荒唐。
我没有料到的是流言如风吹去吹来,不几天功夫不管我上班走到哪里那些暧昧可疑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
我只觉如芒刺在背,不知道古人说的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有没有一点这个意思。
因我沉默不作解释,后来居然有人敢来问:“席,听说你以前的男朋友是……是那个?还是很红的?”
我怒极反笑,恶毒地道:“你打听来也没用,凭你的薪水,赚十年都不够!”
话一出口,那人悻悻走开,我自己却跌坐椅上,胸口一阵剧痛--江一念,江一念--合上眼睛就看见他三分倦意三分迷惘三分疏离的目光,眼泪簌簌跌落。
第二天我递交了辞呈。
“你要去哪里?”水草见我收拾行李,很是诧异。
“我回家。”
“什么时候回来?”
“水草,如果没有意外,我不打算回来了。”我茫然看住水草:“我在这里,每天晚上做梦都还会梦见他,梦见他伸手为我擦嘴上的巧克力,叫我囡囡……我没有办法。”
水草抱住我,声音也有点哽咽:“回去调整一段时间也好,但我等你回来。”
我与水草拥抱,很没出息地掉眼泪--自从与他分开,泪腺就似不受神经枢纽的控制,分泌太多眼泪,动不动就溢出来,忍都忍不住。
家乡的小城依然如故,街道狭窄,梧桐飘黄。
我到家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推开门,正在吃饭的父母愕然得差点把碗掉地上。
“丫头回来了,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嗳,怎么瘦了,在外面吃得不好?工作上有人欺负你了?”老妈比我夸张,拉住我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
“先别罗嗦,让孩子先吃饭。”老爸比较理智,忙不迭地去添碗筷。
我扔了手里的包,抱着妈妈,想说的话一句都开不得口,只觉得委屈心酸,眼睛早红了。
“不哭不哭,回来就好。”老妈慌忙擦着眼泪,为我盛汤。
我低着头装做喝汤,泪水一颗一颗掉进汤里。
老妈看得着急想问什么,老爸拉住她,一个劲地暗暗摇头。
我看了眼父母着急担忧的苍老面孔,歉疚像条小虫子爬进心里噬咬,从来都是这样,我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的时候,总觉得太忙没有时间回家,每次都是伤心了难过了就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累得年迈父母为我忧心。
我勉强忍住泪水,抬头说到:“这次回来,我不走了,准备在这里找个工作,安心过日子,不出去晃悠了。”
“好,好,这几年我们这儿变化也挺大,也有几家不错的出版社,虽然规模不大,但发展空间还是很大的。”老爸拍我的肩。
可是,我没有去出版社,我在老爸的学校谋了个图书馆馆员的差事。
图书馆很小,藏书少,来的人也不多。我每天有大把空闲,时常把椅子拖到窗前,闭着眼睛晒太阳--期望阳光蒸发掉我身体里多余的水分,不要再动不动就淌眼泪。
渐渐地,面部表情逐渐恢复自然,只是人似乎变钝了,别人说个什么我需要顿一顿才能牵出礼貌微笑。
一日,我正按照惯例扎手扎脚地躺椅子上晒太阳,一个声音雷霆万钧震耳欲聋地响起在耳边:“你个死女人!你给我起来!!”
我吓得一哆嗦,从椅子上蹦起来,只见两个艳光照人的女人叉腰站在我面前,正是我小学的死党夏小焰和小莫。
“回来也不知道招呼一声,要不是今天阿姨告诉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你这家伙已经死回来了!”夏小焰恼怒地敲我的头。
小莫比较有良心,她拉住了行凶的夏小焰:“别敲了,你看她的样子已经够呆了,再敲别真敲傻了。”
若照以往,我一定跳起来回击,但现在我只好脾气地笑。
“完了完了,看样子是真傻了。”夏小焰一把拉起我往外走。
“我还在上班……”我□□。
“猪头,下班时间早过了。”小莫没好气。
我被她们拖着直奔以往常去的小饭馆。
辣羊肉,小龙虾,大杯装的啤酒,不一会就堆上来。
“来,席艾同志,我代表家乡人民欢迎你回来祸害故乡群众。”夏小焰豪气地举杯。
“别慌,再添一道猪脚米线。”小莫道。
“要那个干嘛,我们都不爱吃。”我摇头。
“给你去晦气!”小莫瞪我:“你自己没见你那小样,都快长绿霉了!”
我只得傻笑。
酒过三旬,夏小焰敲着杯子:“好了,喝得差不多,你也该说说了吧。”
“说什么?”我喝得有点大舌头。
“说说你这次是被啥人给煞到了?”小莫道。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被人给煞到了?”我拍桌子。
“看你那样,灰不溜丢地跑回来,甭问了,肯定是失恋了。”夏小焰又敲我的头。
“是呀是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失恋了,都知道我被一个……”我说不下去,捧起啤酒大口喝。
“失恋怕什么,姐姐我手上有大把青年才俊,你要哪一型的没有。”夏小焰用力拍我的肩。
“我不要。”我猛摇头。
不会了,不会有人能再如江一念。
不会再有人有那般清峭眉目。
不会再有人有那般爱纵目光。
不会再有人能再令我心痛如焚。
第9章
夏小焰和小莫居然真的为我安排走马灯般的相亲活动。
我执意不去,她们就让那些“青年才俊”来图书馆借书,整一个川流不息,同事看我的目光迅速变得异样。
我终于扛不住,为了保留一个清净的工作环境,只得随了那两个死女人的安排。
第一个是软件工程师。
喝完茶后,夏小焰把我拖到一边问:“怎么样?”
“不怎样,他脸上油光太多。”
“切,谁脸上没有油光。”
我摸出镜子照一照--恩,是的,我脸上也有,可是--江一念没有。
第二个是桥梁设计师。
一餐意大利菜吃完,小莫问:“怎样?”
“他切牛排如锯木头,刀叉碰在一起的声音如同演奏打击乐。”
“我们又不是外国人。”
是,我自己也未必娴熟掌握西餐礼仪,可是--江一念可至安静优雅地吃完一餐,不闻声响。
第三个是大学教师。
我中途对他告了再会。
夏小焰苦着脸:“这次是怎么了?”
“他一直向我不断讲述他读过全套尼采叔本华。”
“知识分子也就这点虚荣,何不由着他。”
虚荣人人皆有,可是--江一念从不对人言他读了多少多少书,但我曾无意发现他有文学美学心理学数个学位。
第四个是一家公司的副总。
我与他相处不到十分钟就告退。
小莫几乎要崩溃:“又怎么了?”
“我与他进茶楼,他进门后即放手,弹回来的门差点撞扁我的鼻子。”
“中国人不懂得绅士风度那一套。”
我也明白文化氛围有所不同,可是--江一念时时处处记得让我先行,为我开门拖椅子。
数个轮回下来,夏小焰和小莫都非常泄气。
“对不起。”我呐呐地道歉。
“得,我现在最好奇的是那煞到你的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就让别人都不是人了。”夏小焰抱怨。
“不不不,其实他们才是正常人,是他不是……”我汗颜。
“你真遇到个神仙?”小莫大惊。
我咬着嘴唇苦笑--什么神仙,说是魔障岂不更适合。
其实,我也知道做无谓比较非常愚蠢,且不公平,这些男人再不济至少身家清白有正当职业,只是,江一念--我实在没有办法忘记。
夏小焰与小莫对我彻底失望,轰轰烈烈的相亲活动终于暂告段落,我的生活日趋平静,除了回忆汹涌外真的是波澜不惊。
图书馆的同事大多性格内向喜好安静,我混迹其中自感非常安全。
冬天来得深了,阳光逐渐苍白,晒太阳变得失去意义,我就日日沉默读书。
“同学,我天天看你在这里看书,学习很用功呀,准备拿一等奖学金?”有人来搭讪。
我抬头:“对不起,我是这里的馆员。”
他大是尴尬,居然脸红。
我认识他,他是图书馆新来的同事,负责网络维护。
“我叫陈宇。”他伸出手来。
我笑笑,他的人同他的名字一般朴实,笑容憨厚。
“席艾。”我与他轻轻一握,继续坐下来看书,转头就忘了这事。
我想,我真的是变得迟钝,“陈宇在追席艾”这个事件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直到那一天,老爸装作闲闲地问:“你们图书馆那个陈宇似乎不错?”
“不太清楚,还好吧。”
“你觉得他怎样?”老爸见我满脸茫然,只得直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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