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大概是睡太沉。”他对我笑。
我拧了条热毛巾过来。
他擦了把脸振作精神,抬眸看到时钟已经指到八点一刻,陡然一惊:“啊,我怎么睡到现在……”
“工作很辛苦吗?累成这样。”我皱眉。
他闻言侧开了头,面上闪过一丝欲说还休的复杂神情。
我刻意忽略掉他眼里掠过的阴郁,拍拍手道:“来帮帮忙,菜得再热一热,都凉透了。”
“你饿着肚子等到现在?”他大是歉疚,抱住我在我鬓角亲一亲:“对不起。”
“恩,说对不起就完了?要罚的。”
“甘愿认罚。”
“呵呵呵,罚你把这一桌子菜吃光光。”我吐吐舌头,把菜往微波炉里扔。
“真没创意,被我猜到了。”
“那就再加上洗碗吧。”我很快乐地看着江一念露出懊恼神情。
说实话,那天晚上的一餐吃得并不真的开心。
我对自己的厨艺第一次产生了巨大怀疑,虽然江一念尽力配合,但很明显地看得出他吃得味如嚼蜡。
真失败。
我暗自决定明天就去买菜谱继续潜心修炼。
吃完了晚饭,江一念很乖地洗碗。
我坚持给他系上那条印着史努比图案的围裙,笑不可抑地掏出手机狂拍一气。
“再拍就要征收版税了。”江一念亦忍不住笑。
我闻言莞尔:“那我申请分期付款,付到九十九岁。”话一出口,我自觉太过肉麻,转过身去装做整理东西,突然发现厨房屋角居然置有一个小小的音箱和薄得可爱的播放器。我研究一会找到播放键,轻轻摁下去,悠扬至无限宛转的曲调如泣如诉,啊,居然是越剧。
我听了一小段,惊道:“楼台会!”
“不喜欢?”江一念问。
“喜欢死了,听,我最爱这段。”我闭上眼睛细细听,正逢得山伯得知英台已嫁马家少爷,伤心悲痛,英台含泪斟酒一杯跪敬他--今生纵是情深似海,也只得酒后一别来世再会。山伯接过酒,万念惧灰的缓缓唱出那句唱词:“想不到我千里迢迢赶来与你相会,却只落得个讨你水酒一杯。”
真是抵死凄凉,抵死绝望,每每听到都无限怅然。
“听听即可,不要难过。”江一念温言道。
我唏嘘一番,转身瞪他:“你在厨房里放什么这种音乐,听了谁还吃得下饭去?”
“好在你现在已经吃饱了。”江一念笑。
“可是我给听郁闷了。”我叹气。
“为什么要郁闷,他们两个求仁得仁,已经胜过人间无数。”江一念道。
我摇头:“不,我要的不是那种,我要最最俗气的花好月圆,就两个平常人,天天一起吃吃喝喝吵个小架,不要去变什么蝴蝶。”
“恩,变蝴蝶确实不是个好想法,因为得先变毛毛虫。”江一念掀掀眉毛。
我扑哧笑出来--梁祝与毛毛虫,我的天。
第6章
我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确实是很有道理。如果以那些书里常说的所谓流年似水,那么我以前的流年是城外那条快要枯竭的护城河,缓慢浊重,而今它却成了江水滔滔,带着做梦一般的恍惚滚滚东去迅疾如电。
江一念。
呵。
幸福,是一种玄奥的东西,常常让人生出困惑感慨--这个世界天天照常日升月落,但因了一人,怎会如此截然不同?
以前总抱怨生活乏味无聊,到如今却觉分分秒可贵分分钟精彩。
秋凉菊花开,与江一念在游船上吃大闸蟹,他教会我怎么吃完后还能保留一个完整的蝴蝶样蟹壳。
周末的时候,去附近的清凉寺听老禅师讲经文,听完后并肩看松涛如海听晚钟悠长,天地静默辽阔,顿觉地老天荒也不过就是如此。
夜风清凉的晚上,把江一念的T-SHIRT当裙子穿,赤脚踩在他家绵密厚软的地毯上,和着低低的音乐跳舞至天明,恨不能一夜就白头。
有时偷得午后闲暇,与江一念一起穿白衬衫蓝布裤去大学看实验话剧,黑呼呼的阁楼上,一群人随意地席地而坐,用力鼓掌大吹口哨,非常尽兴,又时常会遇到搭讪:“同学,你大几的?”自我感觉依然年轻,不由春风得意。
需要加班的时候,带了工作去江一念处,放一支苏州评弹,边听边坐在明亮的落地长窗前埋头做事,江一念则在旁边安静地看书,累了就拍拍我的头,听我雷霆万钧地控诉老板如何压榨良民的鲜血。
有了江一念的引领,许许多多我从不知道的特色别具的餐厅食坊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处一惊喜。虽然江一念每次吃饭时的兴致阑珊让我头疼,但他实在是很懂得吃的人--蔬菜沙律上的芝士粉得用意大利五年陈的芝士刨成薄片做成,法国歌德列安宝祖利村红要喝上半年份的,鲥鱼的清蒸必须带鳞方得精髓……
他亦懂得穿--表现为以随心所欲的态度将价格不菲的衣服穿得漫不经心,且毫不爱惜。
与他去任何热闹喧嚣的场所,他总是一直握住我的手,让我总是忍不住笑话他:“难道是我相貌过于大众,你怕一松手就找不出来了?”
是--我依然是我,依然是相貌平凡举止笨拙唱歌跑调跳舞总会踩错拍子,但他的爱惜善待,让我一日比一日明白自己的独一无二--我从未听过他明白地说爱我,可是他让我更爱自己。
一日深夜,我与江一念告别后轻手轻脚地摸回家,门一开只见客厅里幽幽亮着一盏灯,灯下是水草横眉冷对的面孔。
“哈哈,水草你怎么还没睡觉?你在等人是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嘿嘿干笑飞快地往房间里溜。
“你给我站住!”水草很有气势地一声大喝,我啪地就差没来个立正姿势。
“你这些天都干嘛去了?每天我一回来就觉得这屋子都安静得要闹鬼了。”水草愤愤地说。
“那岂不是好,你正好可以为所欲为。”我大笑。
“为所欲为的是你好不好,过来,坦白从宽。”水草一把拉我坐下。
我忍不住抱抱水草:“我想我是恋爱了。”
“恋爱?!”水草张大嘴巴。
“是!”我快乐地点头。
“与过去的老同学旧情复燃?”
“不是。”
“办公室恋情?”
“不是。”
“难道是新认识的?”
我点头。
水草□□:“也不过短短几个星期,那棵葱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不是葱。”我立刻反驳,但不知为何有点心虚没敢说出那就是江一念。
“好吧,管他是不是葱,你不觉得你也太过神速?”水草伸手做状要摸我的额头。
我挥开她的手:“又不是十七八岁了,难不成还欲迎还据你来我往地耍花枪闹别扭?我才不要浪费时间。”
“好吧……他是做什么的?”水草开始好奇心大盛地盘查。
“不知道。”--确实,江一念闲暇甚多,我不知道他从事何种工作。
“不知道?”水草抚额:“你自己说了我们不比十七八岁,可以跟着飞车党闯天涯,以我们的年纪,谈恋爱至少得找个身家清白有正当职业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他做什么,但我知道我爱他。”我双目灼灼,抵死肉麻的话说得铿锵流利,一个疙瘩都不打。
“你完了你完了!”水草到处乱转,抓狂地问到:“你爱他什么?”
“我目之所及的男人,只得他举手投足略具美感且趣味高雅,令我觉得生活美好。”我捧着头。
“你怎么可以比我更好色……”水草跌足。
我呵呵笑:“你好象忘了恭喜我。”
水草抱住我的肩:“我知道我应该说你快乐就好,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不要担心,他……他很好。以前总是想,为什么我就是遇不上那个人呢,认定了自己没有那样的运气,可是现在,我觉得再没有遗憾。”--太知道得来不易,不免幸福得心生凄凉。
水草一笑:“亲爱的,我得承认我真嫉妒。”
第二天和江一念见面的时候,我问:“还记得我那个好朋友水草吗?”
江一念点头。
“有空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我想都没想到江一念竟然面露犹豫神色,心一沉:“你不愿意和我的朋友吃饭?”
“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在想水草她应该会更喜欢吃西餐吧,我们去吃意大利菜好了。”江一念牵出微笑,揉揉我的头发,但他的眼睛里,根本一点笑容都没有。
我心中不安却问不出情由,只得放弃。
晚餐听江一念的,订在一家意大利餐厅。
水草在电话里兴奋地吹口哨,语无伦次:“上帝,眼看着你长这么大,终于可以看到你的MR RIGHT……真是不容易……”
我转头对江一念傻笑。
那一晚大家都早到。
性急的水草在我俩也才找到地方的时候就蝴蝶一样飞来,给我一个明媚的BIG SMILE。
江一念淡淡微笑,转身看向水草。
时间在那一瞬间奇怪地顿住。
水草的笑容怪异地僵在脸上,异常尴尬。
“水草,怎么了?就是他,江一念。”我不知所以,只能干笑:“大家都认识,不用我再介绍了吧。”
水草转过神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拉起我的手:“我们走!”
“你做什么?”我不明所以,用力挣脱她的手。
“你跟我走啊!你跟他在一起做什么?!”水草着急。
“水草,我与你十多年朋友,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但你不要这样莫名其妙地干涉我的私生活!”我也气急。
水草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还说我莫名其妙,你,你……”
“水草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我隐隐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大声问道。
水草狠狠盯住江一念,想说什么终又顿住,废然长叹:“也难怪……难怪了。”
“难怪什么?水草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叠声问,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拼命乞求她不要回答,永永远远不要回答。
那边江一念刷白着面孔,竟然径自拖出一张椅子独自坐下,静默了几分钟对水草道:“对不起,请你先带席艾回家。”
“江,为什么要让席小姐先回家,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一把柔媚的声音,长裙袅娜的顾子嫣款款而至。
江一念看着笑容可掬的顾子嫣,面色已白得透青,水色泛紫的削薄嘴唇无意识地抿成一线,一双漆黑眼眸乌沉沉幽黯一片。
“江,你自己最明白,有的事,还是你自己对席小姐说明比较好。”顾子嫣手搭在江一念肩上,温柔说道。
“既然是我自己说清楚比较好,那你为什么要来?”江一念的声音一点温度也无。
我呆呆看着他们,如泥塑木偶。
江一念抬眸看我,那样的目光让我胸口一窒。
“席,对不起,我--”江一念艰涩地吐出几个字,话未说完猝然站起身,勉强地道了声:“对不起。”径直往外走去。
眼见他脚步虚浮,我唤了一声:“江--”直觉就要跟去,水草一把拽住我,愤然道:“那种人,你还跟去做什么?”
“那种人,你说,水草,你说他是哪种人?”我仿佛一脚踩进宿命布下的幽深陷阱。
顾子嫣点了支烟,轻轻吐出一个烟圈:“他那种人古今中外有很多种称呼,你要听雅致点的还是直接点的?”
我傻瓜一样看着她。
顾子嫣看我的眼神掠过怜悯,选择了一句很斯文的描述:“他的职业就是让富有的女士可以用钱买来快乐。”
以前常常看书上说大脑一片空白,总觉太过夸张,真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我茫然看着顾子嫣和水草,脑袋里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听到齿间磕出碎碎的声响,我才知道自己在发抖。
水草伸手抱住我:“席,我们回家。”
“不,嫣姐,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不……”我拉下水草的手定定看住顾子嫣,声音软弱。
顾子嫣吁出一口气道:“他进入这个圈子不过一年多,但早就盛名远播,不知多少欧洲贵妇远道而来为他一掷千金。对了,或许你已经感受到了,他可是以前戏的缠绵著称的一人……”
我疯了般扑上去想掩她的口。
顾子嫣利落地挡开我,声音一冷:“你掩我的口有什么用,还有更难听的你没有听到罢了!”
“席,我们回家!你还要胡闹到什么地步!怎么也不能再让旁的人看了笑话!”水草面色煞白,硬拖了我出去把我扔到车上,绷着一张脸把车开得横冲直撞。
回到家,水草一把把我推进门,烦乱地揉头发:“席,你想哭就哭一场。那个姓顾的,都怪她拉着我们往坑里跳,这笔帐我是记上了!”
我心里发苦但眼睛干涩,呆了半晌冒出滑稽的一句:“卿本佳人。”
“奈何做贼。”水草拍拍我的肩:“难得你还这么幽默,是,他专事偷盗寂寞的心。”
寂寞的心。
是,我依稀看见自己这颗寂寞的老心,如同那种青色的瓷器,悄无声息布满裂痕。
第7章
我木然呆坐至凌晨。
水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陪我枯坐,絮絮安慰。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妨当作一场游戏,至少也开心过。”
“就当作寻常失恋一场,有什么关系,分掉的是男友又不是老板。”
“你不见有人跟个瘪三,一样被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至少江一念还有如此容貌气质性情品位,被他骗了也不算太过失格。”
我本听得啼笑皆非,最后那个“骗”字却如一根烧红的铁针直捣进心里,我寒着脸站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水草拉住我。
“我去找他问问清楚。”
“你还问什么呢?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水草顿住。
全世界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所以,我一定要问问他。
如果他说不是,我就相信。
凌晨三点。
我站在江一念家门外。
一地枯黄落叶,天上的星星都寒冷得仿佛要坠落。
我停不了地瑟瑟发抖,只觉得冷。
他的家里没有灯光,漆黑一片,我开始每隔五分钟按一次门铃。
当我按到第三次,门开了。
江一念衣着整齐,神情平静地站在我面前,只是那面色,苍白得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给我一杯茶,我很冷。”我望着他。
他侧身让我进门,为我倒了一杯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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