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窈并不上当, 呛声道:“他总不能是喜欢你。”
见她一脸无所谓, 大护法袍中的黑气泄出几缕, 无头苍蝇似的翻腾跳跃。
“殿下如今回归真身, 待他醒来便会忘记与你的这一段经历。”说这话时,大护法死死盯着云窈,不信她能淡定至此。
不料云窈依旧木着张脸,宛若一个人偶。
他怒火丛生,再度收紧捆仙网,几乎要割破云窈的血肉。
“你不想知道,那个凡人女子的故事吗?”
云窈吃痛,识时务地告饶道:“你说。”
大护法心满意足地停了手,像一个耗费心血打造了杰作却无处分享的稚儿。他道:“六百年前,殿下被他母亲重创,掉落葳蕤江漂入人族地界。”
“一位凡人女子救了他,久而久之,殿下竟忘记了讨伐仙族的责任,沉溺于儿女情长。”
云窈眼神一凛:“你杀了她。”
“聪明。”大护法合掌,语含得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一个凡人的魂魄撕碎,当真是轻易得很。”
魂魄撕碎,等同于灰飞烟灭。
毫无转世可能。
难怪大护法对云窈的仇恨并不深,因为他很清楚,眼前羸弱的仙族,不过是一个容貌相近的替代品。
妖王殿下真正心爱的人,早已化为灰烬。
而顾钦回至真身,冲破记忆封印。此后妖族便有了强大且无情的妖王,莫说与仙族分庭抗礼,便是再度挑起战火,也未必会输。
“你不打算杀我?”云窈试探道。
闻言,大护法颔首,犹如在看一个死人:“自然要留着,好日夜提醒殿下,他出自仙族的母亲害死了他父王,而心爱之人,也死于仙器之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段记忆涌入云窈脑海中。
在反复魇住的梦境里,那把刺进她胸膛的锐器,并非匕首,而是九重天上的仙器――月金勾。
她怔怔地想,凡人女子,竟是我的前世……
于大护法而言,云窈虽比凡人强上一点,却依旧孱弱如蝼蚁。黑气在他手心凝成一道封印,他大发慈悲道:“且让你多活几日。”
说罢便要将封印打入她眉心。
云窈见时机已到,引爆分身,漫天白雾将大殿淹没。她的魂魄依附着玉符,如小鱼一般游近冰棺。
顾钦说,玉符是神器,而神器不会无端为人所用。
玉符既能寄生在她的记忆中,是否也能被带入顾钦的记忆?
时间紧迫,失去分身的她很快便要回归九重天,在真身中苏醒过来。
云窈凝神念诀,试图催动玉符。
一阵微弱的光芒闪过,她的魂魄连带着玉符,齐齐被吸入顾钦的灵台。
*
“咳――”
云窈吐出呛在喉间的水,发觉自己浑身湿透,正卧在河岸边。
她临水照了照,见到一张清秀的面庞,却远不及自己貌美。
“难道这便是‘凡人女子’?”云窈喃喃道。
既然大护法说,是凡人女子捡到了受伤的顾钦。她起身巡视一番,果真在灌木丛中找见熟悉的身影。
顾钦的真身乃是妖族最为尊贵的银狼,此刻发丝狼狈地贴在面上,双目紧闭,却半分也不折损他的俊秀。
云窈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切身感受到魂魄齐全之时,见到顾钦会作何反应。
她体内并无仙力,只好四处捡来枯枝,艰难地生火。
顾钦受了内伤,表面昏迷,实则是在识海中疗愈。云窈并不担忧,剥下来他的外袍,搭在粗枝上晾晒。
她认出来这是康田郡的小庄子,院前枣树开得极好,大颗青红相间的饱满枣儿掉落在地。
云窈进屋换了身清爽的衣物,又取出鱼叉捉了几条鱼。炊具与调料齐全,不一会儿,鲜嫩的鱼肉滋滋作响。
这一幕令她忆起与顾钦的初见。
彼时,他也是循着味道醒了过来。
如此想着,她回头望了望,见顾钦一脸戾气,正茫然地坐起身。
“……”
他确定不是猫妖一族?
云窈记着自己的凡人身份,故作紧张地缩了缩脖子,怯怯开口:“你吃吗?”
顾钦冷淡地掀掀眼皮,并不搭理,兀自取过外袍披上,大有即刻要走的架势。
然他试着画了阵法,却莫名阻塞,联想到妖王殿中的情形,面色一沉。
“好吃。”云窈夸张地咀嚼着鱼肉,双眼眯出漂亮弧度,“真的不尝尝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顾钦外伤虽愈,内伤仍需要修养几日。他紧了紧后槽牙,神情不耐地坐了过去。
这幅样子落入云窈眼中,无异于拔了牙的老虎试图作出凶相,分外可爱。
于是她将最大的一串递了过去:“小心刺。”
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云窈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顾钦不欲搭理弱小的凡人女子,直接略过她的话,慢条斯理地嚼着鱼肉。
云窈耸耸肩:“不说便不说,那叫你‘喂’好了。”
“放肆。”
他声音轻缓,却带有不容忽视的威严。
令云窈一时岔了神,想起两人耳鬓厮磨时,他分明温柔得不像话。
顾钦:“……”
在他发怒时含羞带怯,这合理吗?
云窈心虚地捂住脸,辩解道:“倘若我说这是热出来的,你可信?”
顾钦嗤笑一声,将木签扔至地上,正欲走人,却被云窈攒住衣角。
他眉头微拧,视线触及下摆上的污渍,不悦升至顶点。
云窈仿佛一无所知,朝火堆努努嘴,理所当然道:“把火扑灭吧,免得回头烧了庄子。”
顾钦不理,左右看了看:“这是何处。”
她只好自力更生,抬起石块砸了下去。不料火星子溅了出来,虽不能烧穿顾钦的衣袍,却留下灰黄色的痕迹。
顾钦:“……”
不可一世的妖王殿下第一次妥协,捏了饮水诀,将火扑灭。
云窈佯作诧异:“你竟然会法术?”
他重复道:“这是何处。”
“洛歌康田郡,怎么了?”
索性还要休整几日,再用妖王印召唤出妖都界碑,顾钦敛眉,大步进了此间唯一的房屋。
陈设简单,只有女子一人的痕迹,可他记得凡人多是举家生活在一处。于是问:“你的家人呢?”
云窈搜刮了原身的记忆,答道:“在京城。我只是不受宠的庶女,被打发到了偏远的庄子里。原本还有个嬷嬷,年事已高,去年我亲手葬了她。”
妖族以力量为尊,并不分嫡庶,且多数族类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顾钦颔首,表示他已听懂,目光却落在案几上的山水图。
画功,一言难尽。
云窈涨红了脸,欲盖弥彰地挡去视线:“随手画的……”
看她面上露出窘迫,无意识地咬着下红唇的唇,顾钦难得心生愉悦,大方道:“吾,我教你。”
缈姬善丹青,他虽不愿再称其为母后,却深知自己一身才学皆继承了她的衣钵。
顾钦执笔的手顿了顿,上扬的唇角顿住。
“你既不会,何必打肿脸充胖子。”云窈嫌弃地撅起嘴,欲将笔夺回来。
“我会。”
他摒去杂乱的思绪,寥寥几笔,勾勒出云窈未画完的山水图。旁人是狗尾续貂,这幅则是貂续狗尾。
云窈不服气,嘴硬道:“我不以作画为生。”
顾钦反倒被勾起心思,执意要教她作画。
云窈:“……”
她还以为自己的画技天生如此,原来是如此学来的。
一晃半月过去。
顾钦吃完烤鱼,会自然而然地扑灭火堆,而云窈执笔的手也不再发颤。
这一日,她提议去镇上转转。
每逢十五,皮影师会来康田郡唱戏,而云窈则会用新写的戏文交换银钱,以此维持生计。
不料顾钦眉眼冷了下来,如初见时一般疏离道:“我该走了。”
云窈心底想念得紧,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消沉着点了点头,湿漉杏眼变得雾蒙蒙。
顾钦喉结滑了一圈,试图安抚她:“收起你的爱慕,寻一些合适的凡人男子才是正途。”
“……”
眼泪登时逼了回去,她气鼓鼓地抱起戏文,头也不回道,“后会无期。”
直至女子纤细的身影化为芝麻小点,顾钦方收回眼神,以离火为墨,画阵回了妖都。
眼下两族关系万分紧迫,父王传位于他后便追去了九重天,妖界群龙无首。
顾钦的回归令众妖重拾信心,可母后……缈姬她曾耳提面命,教导尚是稚子的顾钦,万不可轻易被蒙蔽。
母后当真背叛父王了吗?
胡思乱想着,顾钦无端忆起那个狡黠又笨拙的女子。她曾说,孕育生命如同闯鬼门关,是以鲜有母亲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儿。
若果真如此,其中难不成还有内情。
忽地,他悄然留在云窈体内的感应符咒亮起火光。
云窈出事了。
第42章 入妖都(四)
见缈姬殿下
顾钦犹豫一番, 化作蓝烟,回到了康田郡的小庄。
云窈的气息十分淡薄,想来外出有一段时间了。可她一个弱女子, 深更半夜还不回家, 能去做什么?
而他布下的符咒会在面临生命危险时自爆, 以此抵挡住致命攻击。
若是运气好,云窈此刻应当安全无虞。
若是运气不好……
现在去,还来得及收个全尸。
顾钦放任意识延伸, 稀薄蓝光去云雾一般将康田郡笼罩住。
他极快地扫视一番,在某处山洞瞥见了蜷缩着的云窈。怀中还有一团白色, 似乎是只灵兽。
不过瞬息, 顾钦追了过去。
洞口有一滩血迹, 红中带紫, 缭绕着魔族黑气。里间的云窈却并无外伤,兴许是肉体凡胎遭不住妖符之力, 这才昏迷不醒。
顾钦屈指将灵兽掸了掸小东西腹部受了伤, 散发着迷人香气。
他明白过来,魔族是追着灵兽到了附近, 偏生云窈途径时听到呼喊, 只以为是山中野兽被陷阱囚住。
少女灵动的双眼紧紧闭着, 比往日多了几分恬静。粗劣衣料洗得发白,穿在她身上, 却丝毫不减华贵。
不知不觉看了许久,待云窈长睫颤动, 顾钦才慌忙收回目光。
他凌空画阵将一人一兽带回小庄里, 捏诀替她净了身。
至于这糯米团子般的小东西……
顾钦本不欲搭理, 可转念一想, 云窈醒后少不得要为它寻药医治,这才勉为其难地喂了颗止血丹。
妖界还有要事,他抬手布了道禁制,身形消失在原地。
云窈其实一早便醒了,碍于原身的束缚,眼皮子重如千斤。她新奇地捞过小阿凌,轻声唤道:“醒醒――”
六百年前的阿凌当真是幼崽,对世间一无所知,将云窈当成了娘亲,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养崽的日子没过多久,某个深夜,顾钦再度现了身。
“你过来。”云窈见怪不怪,朝他招招手,“我的画可有进益了?”
顾钦压下心中不解,悠悠走了过去。许是日日临摹他的画,神韵上有些相似,只是终究练习的时间不长,优劣之分格外明显。
他违心道:“不错。”
这下轮到云窈惊异了,她抬眸在顾钦脸上打量一圈:“你怎么转性了。”
“……”
顾钦掀掀眼皮,兀自坐下,一副不欲再多费口舌的模样。
云窈突然正色道:“多谢你救了我。”
闻言,他举杯的手顿了顿,继而浅浅抿了一口,故作稀松平常地问:“你竟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云窈抱起脚边的阿凌,献宝似的晃了晃,“生存已是不易,我不知你是妖是魔,也不知这小家伙什么来历,倘若力量能让你们保护自己,便没有什么可怕。”
说罢她还极为艳羡地眨眨眼睛:“你看我不曾坑害过人,还不是被困在这里。要我说啊,有些时候,人比妖魔可怕得多。”
顾钦眸光闪了闪,不动声色道:“你想离开吗?”
“现在不想了。”她如实回答,“我要将阿凌养大,再学些手艺。与其哀哀怨怨,倒不如珍惜眼前光阴。”
他不置可否,一盏茶饮尽,起身往外走去。
“你要走了吗?”云窈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却因指尖打滑,触碰到了顾钦温热的手心。
两人皆因突如其来的肌肤之亲愣了神。
半晌后,她呆呆道:“你,你是热的。”
顾钦如梦初醒般抽回手,眉目清冷:“我又不是死了。”
“好吧……”云窈仰头问他,“你还会来吗?”
跳动的烛火映在她清亮的眸子里,盛过繁星朔月。顾钦听见心口重重响了几下,在意识归位之前,轻声答道:“会的。”
他没有食言,纵然忙得不可开交,每逢月圆必会来此见见云窈。
在得知灵兽被取名为云凌之后,他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云窈:“家中皆唤我阿诤,你莫要再‘喂喂喂’地唤我了。”
那是顾钦第一次提及家人,云窈心中虽好奇万分,可见他神情不似欢喜,只当与自己一般不受宠,便没有追问,以免揭人伤疤。
春去秋来,仙妖两族摩擦不断,大战却并未正式打响。
只因父王被囚在了九重天,顾钦虽多次进攻,却都由缈姬出面挡了下来。他始终不忍心伤害自己的母后,纵然妖族众臣劝说,也一意孤行地选择了僵持。
近来,大护法提出派送妖兽为祸人间,好让那群成日将众生挂在嘴边的仙族忙碌起来。
放在平时,顾钦自然应了。
可如今有云窈,他难得生了怜悯之心,不愿她因仙妖斗争而流离失所。
在顾钦眼中,云窈喜爱吃喝,喜爱听戏,也喜爱螳臂当车做一些不讨好的善事。也正因此,她像是皑皑白雪间的绿叶,又似苍茫落叶间的花蕊,满是生机。
她值得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大护法多次进谏,遭他无情驳回,于是另生一计,决意弄清小妖王不时溜去人间,到底所为何事。
这边,顾钦与云窈渐渐互通心意,如寻常小夫妻一般过起了日子。
他虽敏锐,却防不了始终蛰伏在暗处的大护法。
一日,下属来报,道是九重天答应释放老妖王。
云窈习惯了他突然出现,也习惯了他突然离开。可这一回,顾钦心中惴惴不安,临行前,轻柔地吻了吻她的耳珠,温声道:“在家中乖乖等我,不要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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