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道理……”
一番讨价还价后,莫犁终于松了口。他妖力尚可,只是活了四千年,身子骨逐渐老化。
幼崽们崇敬的眼神令他情绪高涨,画了个勉强完整的符阵,一阵晕眩,被传送至鹰眼洞穴中。
云窈轻车熟路地领着老妖小妖拐了出去,见街上张灯结彩,颇有人间红妆十里的意味。
莫犁挺直了腰杆:“我就说要抬花轿吧。”
“……”云窈无言以对,穿上红嫁衣,再度钻进吱呀作响的破轿里。
外头已经讨论起晚间吃什么,一妖说道:“将秀女送进去我们便散了吧。”
“也好。”莫犁的目的已经达到,慷慨地点了几锭妖银,“辛苦各位。”
云窈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问:“这些老……妖是你雇来的?”
莫犁没有否定:“需得寻四个轿夫,当真不容易呀。”
“……”
敢情除了他这个族长,族中便只剩下嗷嗷待哺的幼崽。云窈揪住莫犁的白胡子,“我若是成了王后,去何处寻你们?”
然而,无人会把这番话当真,只说说笑笑地往妖王殿行去。
第44章 入妖都(六)
猫妖族秀女
出示过路引, 便有妖侍将花轿接了过去。
云窈明显感觉座下稳了许多,若不是外头往来行走的脚步纷纷,她几乎以为自己正静止不动。
约莫过了半刻钟, 有妖侍唤道:“请下轿。”
她掀开陈旧的轿帘, 面前是一排厢房, 而妖侍收起花轿便有序地退了出去,全程不曾抬眸打量。
规矩怪严苛的。
云窈推开门,循着记忆变幻出一身妖侍服装, 再对镜理了理长发,好半晌后绾出个相近的百合髻。
耳坠还能顶个四五日, 时间紧迫, 她掩上门, 飞至一棵高树上, 望见妖王殿北部正是曾去过的顾钦寝殿。
“唉,万一碰上了, 说点什么好呢。”她支起下巴, 苦大仇深地叹了几口气。
如今,顾钦的记忆仍停留在凡人窈窈死后。那虽是云窈的前世, 可他并不知晓, 回头见了这张脸, 难免会心生猜忌。
猜忌。
她登时心生一计,在枝叶的遮蔽下往寝殿走去。
因着选妃, 偌大的宫墙里住进不少生面孔,看门凶妖也临时撤去, 仿佛等着众女子前来叨扰, 演一出偶遇佳话。
云窈紧了紧拳头, 克制着一股接一股的怒气。
她不久前方来过一次, 轻车熟路地进了里间。殿中较之前多了不少东西,贵气逼人。
云窈蹬掉绣鞋,兀自坐上花纹繁杂的长塌,望着覆海缭乱的图案发呆。
谁知那图案盯久了令人发晕,云窈头一歪,倒在软枕上睡了过去。
*
顾钦听了一整日奏事,烦闷至极,板正着脸往寝殿行去。他素来不喜生人进屋,妖侍俱在阶前止步。
然而,里间传来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他清隽的眉心微折,不怒反笑。倒要看看是谁嫌命长,敢在妖王寝殿撒野。
顾钦隐去声息,穿门而过,见一妖侍打扮的女子睡在美人榻之上。她肤色莹白,两团更胜牡丹的绯红在脸颊晕开,好似一幅千金难求的仕女图。
再细看轮廓,比之记忆中的窈窈精致玲珑,美艳不可方物。
他莫名屏住了呼吸,生怕吹散这一室清梦。
等云窈醒时,见顾钦身着常服,坐在两步之外的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她揉揉惺忪睡眼,只以为两人仍在客栈,下意识嘟囔道:“我闻见肉香了。”
“……”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心道,难不成近日做了什么有损威严的事,竟叫一个小小猫妖如此放肆。
见他不答,云窈短暂地怔了一瞬。
她很快记起自己如今在妖都,而顾钦兴许不认得自己。可他神情虽冷,却又不似动怒,云窈试探地问:“顾钦,你可记得我?”
闻言,他双眼微眯,其中是无限冷意:“吾之俗名,是谁告诉你的。”
“顾”乃是母姓,鸾诤方是众人所知的妖王名讳。
云窈暗自懊恼,连忙换了称谓:“阿诤?殿下?尊敬的妖王殿下?”
他搁笔起身,慢慢踱至云窈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如初见那日倨傲,仿若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云窈哪里会怕。
她思念极了,干脆伸臂抱住他,在精瘦的腰身上蹭了蹭,叹谓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呀。”
顾钦喉头一紧,两根修长的指嵌住她的下巴,拉开彼此距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狠戾:“谁派你来的?这张脸又是怎么回事。”
云窈吃痛,抬腿踢上他的膝骨,含糊不清地开口:“李放搜!放开窝!”
乌黑透亮的眸子仿佛被朝露洗刷过,泛着淡淡的光,令顾钦没来由地分了神。
他松开手,怔怔看着下摆上的白灰色脚印,对自己的心软感到陌生与费解。
云窈已然不悦,收起玩闹的心,起身便往殿外走去,一边用漠然的语调说道:“是大护法让我来的,说我生得和殿下已故的妻子相像,若是能当上王后,以后妖界真正的主人还不一定是谁。”
抹黑完居a,她作势要离开,脚下步子却迈得极慢。
“等等。”顾钦叫住她,沉冷着声音,“你觉得,吾会信?”
云窈回头,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去查好了,反正杀死你那个凡人妻子的也是他。”
却见顾钦面色如常,似是半点也不意外。
这下轮到云窈吃惊了,她微微咋舌:“你竟知道?不对,是你查出来的,还是原本就记得……”
目光触及他眸中的一片陌生,云窈明智地止了话头。
他不记得。
半点也不记得。
云窈猜测,她“死后”的记忆兴许来自前世的自己,而非顾钦。否则,居a也不会如此放心地任他苏醒。
察觉到她情绪低落,顾钦心中愈加不悦,仿佛胸口压了块大石。
他改口道:“你方才说肉香……可是馋了?”
云窈果然一扫先前的凝重,扭扭捏捏地比划:“这几日赶路,不曾饱腹。”
殿中很快呈上来一桌荤菜,妖族不食五谷,云窈却称自己流落人间许多年,习惯了人族口味,顾钦又命妖侍去凡间提回来一桶冒着热气的白米。
有了吃,云窈暂且放下记恨,眼中爱意几乎要掩饰不住。
顾钦:“……”
这女子端的是怪异。
“你不吃吗?”她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递至顾钦唇边,“你以前最喜欢这个了。”
他直觉,云窈所指的以前并非六百年前。
顾钦勉为其难地张口,细嚼慢咽后方问道:“你究竟是谁?我要听真话。”
见他换了自称,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软。云窈委屈地瘪瘪嘴,湿润之意涌上眼眶。她抽噎着:“你、你怎么总是失忆,我讨厌你。”
似怨似嗔的语调如轻羽扫过心间,顾钦喉结上下一滚,不自在地别开眼,怕自己冲动之下……
会以吻封住她悠长的哀怨。
云窈也不盼着如今的他能哄哄自己,收起情绪,开门见山道:“我的前世,是你已故的凡人妻子。几月前,失忆的你与我重逢,一路查到了妖都。居a说有法子帮你恢复记忆,但你会失去这几月朝夕相处的记忆。没了。”
“……”骗鬼呢。
顾钦不欲惹恼她,佯作相信,“此事我会查明。”
云窈饱餐一顿,懒散地抻了抻腰,问道:“那我回去了?”
“去何处?”
她指了指远处亮着火光的屋舍:“为了见你,我可是混在秀女堆里才进来的。虽说房间小了一些,被褥薄了一些,应当还是能睡的。”
顾钦不放心,怕翌日睁眼便再也见不到她,捏诀施了道追踪咒。
云窈:“……”
会不会过于明目张胆了?
他主动推开殿门,示意她出去。
云窈恨恨瞪他一眼,待走出视线便将追踪咒烧了。她这回可是有备而来,分身几乎继承了全部仙力,只要不是致命招数,保准无妨。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响起脚步声,顾钦三息之间追了过来,面带愠色。
质问的话对上这双水波潋滟的杏眼,消弭于无声。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跟我回去。”
于是云窈再度被请入妖王殿。
她爬上松软的大床,面朝下埋在锦被间,闻着久违的松木清香,一脸餍足。
一番举动称得上是唐突。
顾钦连忙泯了口清茶,压下无端躁意,问她:“你说几月前与我相识,可有证据。”
云窈瓮声瓮气道:“如何算是证据?我知晓你父王母后的名讳,知晓你的尾巴顶顶好看,知晓你喜爱吃鱼,知晓你胸口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红痣……其中有什么是旁人不知的吗?”
他握杯的手颤了颤,耳珠透红,半晌没有接话。
云窈只当他不信,如数家珍道:“你醋时,喜欢我捏你的耳朵,你……你亲我时,喜欢捏我的……”
她捞过顾钦的茶杯,猛灌两口,再躺回床上,拱起锦被隔绝彼此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顾钦缓缓开口:“我信你。”
“真的?”
云窈喜不自禁,朝他咧嘴一笑。可转头记起选妃之事,方扬起的唇角又压了下去,冷淡道,“那你说说,选妃是怎么回事。”
“……”顾钦屈指敲了敲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并非我意。”
她才不信,捻酸道:“你可是半妖半仙,三界第一人,谁能胁迫你呀。那几位大长老,从前或许还能扑腾两下,你如今两股力收放自如,呵,我看就是妖王殿下自己想成婚了吧。”
半妖半仙一事,只有父王与母后知晓。至此,顾钦彻底信了云窈的说辞,也生出一股窃喜。
窃喜能重新遇见她。
顾钦起身,在床前蹲下,仰视着她:“选妃一事并非我本意,那时以为你魂飞魄散再无转世可能,便想着应付一二,回头宣称是皆不顺眼。”
幽深的眸子专注地望着自己,即便失了记忆,却依旧将她视若珍宝。云窈心下一软,轻轻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原谅你了。”
顾钦面色红了红,略带狼狈地转过身。
“往常我若是这样做,你定然要压着我亲回来。”云窈讶异道,“难不成你是害羞?怕如今技艺生疏,在我面前落于下风?”
他大有誓死也不回头的架势,故作镇定道:“我出去一趟。”
第45章 入妖都(七)
灵文心上人
顾钦的身影很快融入月色中, 云窈复又躺下,拿出通灵石向讼雀报平安。
在九重天的几日,她满心筹谋着再入妖都, 倒是忘了问一问苏侑如今在何处, 当真去寻仙山了?
云窈左思右想, 决意暂且不过问。
好比看一出精彩绝伦的戏文,她既盼着早日知晓结局,亦不愿提前知晓结局。不如耐心等着, 总有一日谜底会被揭晓。
却另有一位大人物,云窈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猛然收到来信, 她吓得一哆嗦, 已经在筹划如何扯谎会来得自然……
灵文帝君:即刻回殿。
灵文帝君:讼雀在我手里。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在书案上抽出一张白纸, 草草写下――因急事外出,勿念。
云窈匆匆忙忙回了寝殿, 见灵文坐于主位, 面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讼雀呢?”
灵文不答,反而嗤笑一声:“怎么, 仙子当腻了, 上赶着入妖都当侍者。”
她低头一看, 可不正穿着妖族红绿相间的妖侍服。
云窈闪身回了本体之中,分身化为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影人偶, 静静飘落于掌心。
“帝君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她强作镇静, 斟上一杯花茶, 无辜地眨眨眼, “您祛祛火。”
灵文接过, 半阖着眼品鉴一番,略带刻薄道:“勉强能入口。”
云窈哪里敢反驳,只盼他消气,不供出自己私下凡间一事。
见云窈一脸诚惶诚恐,灵文难得收起怒容,语调平缓地开口:“你就不怕死在妖都?”
她的修为算不得高,对上小妖尚能横着走,可遇上嗜战的,顷刻间身首异处。
云窈摊开精致的人偶,低声解释道:“我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纵然打不过,还可以逃回来。”
灵文深吸一口气,颇有老父亲无奈又震怒的一位。
她识趣地转移话题:“帝君可知,妖王乃是缈姬殿下的儿子?我能飞升,也是仰仗了缈姬殿下。”
果然,灵文眉心微折,倍感讶异:“你竟认得缈姬?”
云窈掐去爱恨情仇,只捡重要的说与他:“缈姬殿下似是预料到了陨落之日,将最后的仙力替我补全魂魄,只是我那时伤重,又在凡间漂泊了五百年才飞升。”
她声音愈放愈低,多了几分沉重:“便是为了报恩,我也要阻止鸾诤向九重天发兵。”
若是为公,灵文尚能说上几句,毕竟事关两族,岂能是一个小仙所能左右。可牵扯进陨落的缈姬,便是机缘与因果。
唯有局中人方能化解。
灵文伸出如玉指尖,轻轻戳上云窈额心,果真见她魂魄悉数归位,从此再不是呆头呆脑的皮影小仙。
“也罢。”
他贵为帝君,更清楚机缘无法强求,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做的便是助云窈一臂之力。
灵文起身,负手往外走去,在院外的红枫树上画下一道符文。
云窈惊异地摸了摸:“这是什么?”
“倘若鸾诤心甘情愿地与仙族交好,这里有缈姬托付给我父亲的皓珠。”
他扯了扯嘴角,似是喃喃自语道,“难怪当初将皓珠掩藏在这里,原来是为了等你。”
皓珠可以储藏记忆,唯有有缘之人能够回溯。
云窈郑重道:“我会将他带来。”
*
她将传送符贴在了秀女厢房,回到妖都时,被榻上浑身散发着冷气的黑影惊得跳起。
“你、你怎么在这里。”
屋中不曾燃灯,顾钦半隐在黑暗中,衬得肤色如玉。只他容貌虽祸国殃民,气势更甚,凡俗人通常不敢抬头细看。
见云窈当真回来,他收敛起因不悦而随意外泄的威压,声音冰冷:“去哪儿了。”
云窈后背发凉,如同误了课要被夫子打手心的学生,慢吞吞地挪动脚步,犹疑着是否要说真话。
她的确承诺过顾钦,有朝一日他恢复记忆,届时便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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