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关键是,他看中了她,却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山田不禁有些忐忑,看她和一起来的小姊妹商量着些什么,紧张地拿起咖啡杯,一连猛灌了好几口。
“你问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不结婚。家里还有什么人一起住。”
亚非之前研究过山田的资料。这个男人不得了,上面居然有四个姐姐。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了杨家四姐妹。她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也重男轻女,但上面有四个大姑姐压着,可不是约等于有四个婆婆么?
巧娣心想亚非不愧是好姐妹,问得都是她想知道的事情。
其实这问题翻译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不用山田说就能回答明白。却没想到这男人一开口,讲得却是和刚才不一样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四个姐姐都出嫁了。父亲和母亲也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山田年纪语气诚恳,“年轻的时候我不懂事,喝酒、赌博,赚的钱都用在各种女人身上。到了四十多岁,发现自己一事无成,白白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光阴。”
翻译是金灿灿的心腹,面对这种剖心剖肺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如实传达。
不会把人吓走吧?
“翻。”
金灿灿大手一挥。
第二十五章
山田一男家原来也是开铺子的,开的是米铺。小的时候家里也曾经阔过一阵子。和巧娣家一样为了生男孩继承家业,他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生到第五个总算有了他。可能是因为频繁的生育给身体积累了太多的创伤,生下儿子后山田夫人就一直病恹恹的,一男等于是被几个姐姐抚养长大的。
这样的情况可想而知,在父母和四个姐姐的宠爱下,作为山田家的长子兼独子,ʟᴇxɪ一男被养成了骄纵的性格。高中毕业后并没有回家继承家业,而是整天游荡在各种剧院,斯纳库酒吧乃至烟花场所里。母亲被他气病,他也不管。不久之后,母亲就过世了。
直到山田三十岁那年,突然发生一场火灾,家和米铺都被付之一炬,父亲也轰然倒下,与世长辞。突逢大变的山田面对已经化为焦土的故园,总算明白自己过去错得有多离谱,却也已经追悔莫及。在姐姐的资助下,他在原来的土地上重新盖了房子,店铺却已经无力再建了。
为了生活,山田开始找工作,却因为没有经验,学历也不高而到处碰壁。好在他会开车,于是就做了出租车司机。这些年来日夜奔波,总算在几年前把欠姐姐们的债全部还清。却也因为这样把终身大事耽误了。
“其实,让我到中国来寻找太太也是我姐姐的主意。”
山田一男非常不好意思,“按照我的想法,这辈子不结婚也无所谓了,一个人过又有什么不好呢?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男人,和女人结婚只会给对方带来不幸和痛苦。”
“但是姐姐却说男人这辈子不结一次婚人生是不完整的……”
听到这句话,巧娣和双凤互相看了一眼,齐齐苦笑。
“姐姐们让我最后努力一次,如果这次在海外寻找新娘也不成功的话……从此以后就彻底放弃。”
其实在飞机落地后不久,山田一男就起了打退堂鼓的心思,却没想到老天居然让他见到了巧娣。
中国有句老话形容他目前的状态,叫做“老房子着火”。山田这栋曾经着过火,早就荒芜一片的老房子在见到了年轻动人的巧娣后,居然又“死灰复燃”了。
巧娣也没想到这日本人居然那么诚实一五一十都说了。亚非凑在她耳边说,你可自己要考虑清楚,你要是嫁给他了,那你等于就有四个婆婆了。
山田胜男今年都要六十了,他的几个姐姐自然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比巧娣原来的婆婆年纪都要大很多。
巧娣被她的话吓到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山田的话。
关键时刻还是金灿灿把控局势,她唤来服务员送上点心,并且贴心地问山田要不要去外头抽一支烟放松一下。山田见巧娣面色不佳,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跟金灿灿一同走了出去。
“别的不说,这到真是个老实人,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
见人都走了,亚非好笑地说。
他说的这些东西,资料上半个字也没提到过。倒也不能说金灿灿刻意隐瞒,看她刚才的表情,也是头一回听说的模样。
“巧娣,我还是那句话。”
亚非端起咖啡。
“你要的是从此以后稳固的婚姻,还是一次移民的机会。”
巧娣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来之前,她确实想过就想双凤说的那些嫁到国外去的上海女人一样,等拿到身份就开始打工赚钱,然后想办法加入当地国籍,至少也要拿一张绿卡。等钞票和绿卡都到手了,就一脚把老男人踢开。自己有本事的,就在那边生活开店。如果不想留在国外,带着钞票回上海买房做生意的也大有人在。
管他是山田还是本田,是一男还是二男,就当他是一块跳板。男人老一点就老一点,甩开的时候麻烦还少一点呢。
但刚才日本人那段话语让巧娣迟疑了。
对方的人生并不比自己来得幸运到哪里,甚至某些程度上可以说他们是同病相怜,难道她忍心为了让自己脱离苦海,就要践踏别人的生命么?
看着身边姐妹的表情,亚非叹了口气,心想这次的相亲大概率要黄了。
没办法,人的性格哪里是能说变就变的。
十分钟后,金灿灿带着翻译回来了,她问巧娣山田去哪里了。巧娣和亚非一脸茫然。
“不是和你们一起去抽烟了么?”
“他抽得快,我以为他回来了。”
金灿灿让翻译到楼上房间里去看看。
这边翻译刚要上楼,山田已经呼哧带喘地从电梯那边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说:“斯密码三,斯密码三。”
巧娣猜他说的是不好意思。
“我来的时候没有给杨小姐带礼物,刚才特意到楼下去……”
山田说着,双手捧出一样东西,毕恭毕敬地送到巧娣面前。
“是本书?”
巧娣愣住。
是本蓝色封面的书,看上去已经被人翻看了许久,侧边的纸页都染上了黄色,而且起了毛边。
不但是本书,而且还是本旧书。
不但是本旧书,而且还是本日文书……
巧娣不明白,她都说了自己不会日语了,他为什么要送本日文书给自己。
“我曾经的家经历了一次火灾,基本上什么都烧没了。这是唯一从火灾现场里找到的东西,是我母亲收藏的一本诗集……”
山田低下头,珍惜地抚摸着封皮。
巧娣虽然不认识日文,但是上面的汉字她还是认识的。她瞥了一眼作家的名字。
四个字,不认识。
巧娣当然不认识,在她晓得的日本人的名字里,除了女明星山口百惠,中野良子和硬派男明星高仓健之外,其他没有一个好人。比如山本五十六,东条英机,土肥圆……
“这本书放在书架上很久,我都不曾翻开过。但是在火灾之后,我却从这本书上汲取到了无穷的能量。”
山田在一起郑重地抬起胳膊,弯下腰,“我把它送给杨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巧娣和庆生谈恋爱的时候,也收到过他送的礼物。有时候是花,有时候是他自己做的小东西。但是书……还是真的是头一次。
她接过这本被烟熏过,被火过燎的书册,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这一场迟许的时间太久,后头来相亲的女士已经在门口等得有些不耐烦,频频朝金灿灿使眼色。
在山田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巧娣和亚非走出咖啡吧。
“还真的都是日文的。”
出了饭店,亚非拿过这本年纪比她都要大上一倍的书翻看了一下,旋即被里面密密麻麻的片假名吓了一跳。虽然间或也有几个汉字,可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这个作家很有名么?”
巧娣指了指封皮。
“我也不知道,我不看日本文学的。”
亚非当初之所以和小吴会谈恋爱,就是因为两人都喜欢俄罗斯文学,尤其是托尔斯泰的那本《安娜卡列琳娜》。
“巧娣,我有事情要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好么?”
亚非抬起胳膊看了下时间。
巧娣知道她和小吴还有些东西没有交割清楚,点了点头。
告别亚非后,巧娣沿着南京西路往人民广场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突然听到海关大钟的敲击声,熟悉的音乐从美术馆的方向传来:“东方红,太阳升……”
巧娣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国际饭店,转身往福州路走去。
福州路,早年间的时候叫做“四马路”,曾是一条充满艳情的马路。早年间这里妓馆林立,即便是在上海沦为孤岛的岁月里,这里也是日夜歌舞升平,充斥着声色犬马。不过这里除了妓院,还有另一项特产,那就是鳞次栉比的书店、书局和各种文化用品商店。
这条街上汇聚了商务印刷社,北新书局,文化书店等等充满文化气息的书局。在旧上海的时代,四海报人曾经聚集在此。到了现在,那些烟花柳巷和曾经倚门卖笑的女子早就不见踪影,一家接着一家的书店在五光十色的南京路南京路十里洋场旁组成了上海滩最有文化气息的一条街。
巧娣以前也来过福州路,不过不是来买书,更不是来听讲座。而是去文具店买纸。江浙沪一带都有清明、冬至烧锡箔的习惯,叠好的锡箔元宝要放在大红色做的纸口袋里。口袋上写着亡人的姓名,生辰,还有阳上子女的名字。姆妈说这就是跟汇款单一样,写错了她爸爸和爷爷奶奶就收不到钞票了。
巧娣小时候每年她妈妈都要带她来福州路扯两张大红纸。福州路上卖吃的东西的小铺子也多,小巧娣搀着妈妈的手,好奇地看着玻璃窗里码放着的书,觉得它们对自己的吸引力还不如弄堂口老阿婆小车上保温桶里装着的桂花糖藕八宝粥。
后来她长大了也来过这里,依然还是买纸,买的是复写纸。女孩子大了,要给自己准备嫁妆。每到休息的时候,年轻的女工们都在低头绣花,绣枕套,绣被套,绣搭在床沿上的布。姆妈说了,要多绣两套,毕竟要用一辈子呢。等将来真的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没有这个功夫了。
会自己画花样子的姑娘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只能借别人画好的花样纸。于是就要用复写纸印在布上。街边的文具店里卖的都是小号的蓝色复写纸,那么大张的复写纸只有福州路才有的卖。巧娣每次来买复写纸的时候心情ʟᴇxɪ都很雀跃,这不是小时候的八宝粥带来的喜悦,是一想到自己终于长成大姑娘,自己绣的这些枕头被套终有一天会铺在婚房的喜床上时,那种带着羞涩的喜悦。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想要买一本书而走到这里来。
巧娣推开一间书店的大门。
“请问宫泽贤治的书在哪里?”
第二十六章
“不畏风雨
不畏大雨,
不畏狂风,
不畏冰雪与酷暑。
保持强健的身体,
没有欲望、也决不动怒。
总是静静地微笑着。
日食糙米四合,
配以黄酱和少许蔬菜,
对世间的一切,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入微观察、洞悉世事,
并铭记于心……”
坐在缝纫机边,巧娣翻开下午在书店里买到的叫做宫泽贤治的日本作家的诗集。
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原文书,书店的售货员有些激动,以为巧娣也是一名日本文学的爱好者,同他一样也是宫泽贤治的的书迷。在听说她对宫泽一无所知后,售货员的表情很是尴尬。不过他又很卖力地介绍起了偶像的作品。
巧娣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作家的诗被编入了日本的教科书,他的名字在日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请问有这本书的中文版么?”
巧娣举起手里蓝色封皮的诗集。
年轻的售货员打开书页后,被这本原文书的出版印刷年代震撼得无以复加,像是喝醉了一般转头在书架上寻找中译本。
巧娣付完钱拿起两本书要走,售货员冲了出来,问她能不能把那本日文版的诗集转让给他,他说他可以出一百块,如果不够的话,两百也可以。
巧娣很是抱歉地告诉他,这是一个日本朋友送的礼物。她就是因为看不懂才想买一本中文的互相对照着看。
“那他一定是您的一位很好的朋友。”
售货员露出了解的表情,“会把宫泽先生的书当做礼物送人的人,一定是心地善良的朋友。”
这是巧娣第一次读诗集。
正确地说自打毕业后,她唯一读过的文学作品仅限于琼瑶和岑凯伦的言情小说。至于诗词方面,除了几首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唐诗,就也只剩下课上学过的毛主席诗词。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没有韵脚的诗,感觉非常古怪。
她心想这也算是诗么?这么直白,直白到近乎朴素的语言所描绘的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点滴。
没有她以为的大江大河,没有她熟悉的高山流水,没有征服,没有反抗,没有爬雪山过草地,只有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和对生活的期盼。
“东边若有生病的孩童,
我自前去照看;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
我便帮她背负稻捆;
……
干旱之时潸潸流泪,
冷夏之际踽踽独行,
常被人说成是傻瓜,
既得不到任何褒奖,
但我也并不以之为苦。
成为这样的人,
正是我之所愿。”
读到最后一行,再返回去看诗名。
《不畏风雨》
巧娣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原来平静的力量比起炙热的火,高耸的山,呼啸的风,深邃的海都来的毫不逊色。
摸了摸不知何时爬满面颊的泪水,抽出信纸,拿起圆珠笔,在白纸上一行一行地把这首诗抄写了下来。
写完一遍之后,她感觉心底依然被久久激荡,于是打开山田送的那本书,依照上面可辨识的汉字,逐句逐句地抄在中文诗句的旁边。
“我居然不知道有朝一日你也做文艺女青年了。”
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究竟写对还是写错了的假名,亚非感慨地说道。
“不要笑我,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这么感人的诗句,所以想要来和你分享一下。”
抄完诗句,巧娣一直到下半夜心情彻底平复后才睡着,第二天上班就迫不及待地和亚非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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