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也没办法了。她自己说过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哪怕跪着也要走完。
几天后,在山田家附近的一家饭店里盼盼和他的日本丈夫又举行了一次婚礼,按照日本人的说法叫做“披露宴”。盼盼穿着和服坐在金色屏风的前头,几个小时下来脸都笑僵了。她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他们吃着吃着就开始唱歌跳舞了,只晓得人家对她鞠躬,她也鞠躬。人家跟她笑,她也回以笑容。
这让盼盼不由得想到了和沈庆生结婚那天在酒店里她也是这副模样,一直笑一直笑,因为害怕脱妆所以什么都不敢吃,水都不敢多喝。一直到最后一批客人都走光了,才捡着点主桌上剩下来的点心和汤水稍微垫吧了些。
经过今天这一遭盼盼晓得了,原来日本新娘子和中国的新娘子也差不多,结婚那天就是肚饿子和傻笑。
和服的带子勒得盼盼有些喘不过气,甚至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感觉自己被套在一个大布口袋里。这衣服是山田最小的姐姐昨天送来的,今天也是她帮忙给她穿上。
说是最小的姐姐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了,跟盼盼姆妈差不多年纪。老人家的背比山田一男驼得更厉害些,是个很瘦小的妇人。她一手拉着盼盼的手,一手捏着块棉手帕,一见她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盼盼只能跳跃地听懂几个单词,诸如“年轻”“照顾”“拜托”等等。说到后来她不住地落泪哽咽,肩膀小幅度抽动的模样和姆妈是如此地相似,让盼盼忍不住鼻子发酸。
在披露宴上盼盼终于见到了其他的三个姐姐和姐夫。其中大姐和二姐的丈夫都已经过世。大姐都已经是要八十的人了,长得和一男很像,只是不怎么爱笑,一直伴着面孔。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因为体力不支回家了。
二姐和三姐也都是七十多岁,同样面容严肃,穿着和服的她们不苟言笑。大概是知道没办法和她沟通,干脆也不怎么说话。一场宴席下来,她们的眼睛几乎就没从盼盼身上挪开过,这让盼盼不得不时刻保持紧绷,腰板挺得笔直。
宴会厅的外面,两三个年轻的男子从外头走过。其中领头的男人发现鞋带松了,于是蹲下来西系鞋带。他把挂在手上的西装交给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手里。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带着金丝边框眼镜,穿着白衬衫,脖颈间的领带松垮垮地半挂着。因为才喝了酒的关系,白净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
“哟,结婚披露宴呢。”
眼镜男身后,一个长得有点像猴子的男人指着半开着的宴会厅大门用戏谑地语气说笑,“新娘子还挺好看。”
眼镜男不由得好奇地转头忘了过去,就见到穿着紫丁香色和服的新娘子的侧脸。果然是个美人,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灯光下坐着不动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精致的人偶娃娃。
他皱了皱眉头,发现这日本新娘看着有些眼熟,竟然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怎么了,看傻了?”
系好鞋带,领头的男人从眼镜男手里接过西装,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新娘子,不由得觉得好笑。
“家宝,你难道也想讨个日本老婆?”
“里面那个你就别瞎想了,人家已经有老公了。”
“家宝来日本半年,过得像和尚一样。酒吧也不去的,女同学对他表示他也没反应。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原来喜欢的是大和抚子。”
这群人喝多了,有些口无遮拦,好在阿宝并没有听进去。
他低下头推了推眼镜。
一定是看错了。
他想。
第二十八章
披露宴后的第三天,山田就上班去了。在那之前他手把手教盼盼怎么用瓦斯炉和家里的各种电器,还带她去了附近的市场以及超市。盼盼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逛超市,非常惊讶日本难道没有小偷么,这么多东西没人看着怎么行。
即便肚子里有再多的问题,她也不敢表现出来。刚才进超市的时候,他们刚好遇到了正在门口说话的邻居太太,两个日本女人表面上虽然客客气气,但是眼底揶揄的笑意浓烈到几乎要从眼角满溢出来,沿着鱼尾纹蔓延开去。
路过试吃摊的时候,店员一个劲地向他俩推销咖喱。那个咖喱块是什么牌子的她不知道,可她分明听到了那人称呼山田做“爸爸”。也就是说,她以为他们两个是父女关系。
盼盼只好装作没听懂,而山田也好脾气地摆了摆手,从试吃摊前走过。
回家之后,山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存折和一枚印章,郑重其事地推到盼盼面前。
“这是我的工资存折,因为要和杨桑结婚的缘故已经用掉了其中大部分的积蓄。从明天开始我会努力工作的。”
盼盼接过存折,心情复杂。
她还是头一次拿男人的工资卡。
亚非跟他说日本男人和上海男人一样,结了婚都要上交工资卡,每个月就拿固定的零花钱和车费。沈庆生从来没给过她工资卡,亚非倒是曾经保管过小吴的卡。亚非精打细算,一年能存下不少钱。
盼盼有些激动,存折,再加上之前山田给他的钥匙,从今以后她就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了。
山田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据说即便在东京也算是蓝领里工资比较高的工种。只是和上海的出租车司机一样,他的上下班时间也不稳定,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有时候夜里也要上班,夫妻两人见面的时间不多。
山田给盼盼买了很多学习日语的书和录像带,希望她能够快点融入日本的生活。盼盼比他还要来得渴切,只有学会了语言她才能尽快开始打工生涯。一想到欠国内的亲亲眷眷还有亚非的债务,她恨不得明天就能达到日语一级的水平。
在东京做家庭主妇的日子并不比在纺织厂里上班轻松到哪里去。每天早上六点多就要起床准备早饭,送走山田后要收拾家里,接着去市场买菜。她的日语磕磕绊绊,只能用手语和小贩“交谈”,每天在这上面要浪费很长时间。
她做不来日本菜,只好做些上海小菜给丈夫吃。好在山田不挑食,据说他刚开始独居的时候,曾经连续好几个月口空吃白饭。现在一回家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哪怕只是寻常的豆腐都让他心生感激。
出租车司机三餐不定,盼盼每天还要给丈夫准备便当。她想着开车是体力活,总想尽办法往里面装尽量多的多的东西。红烧大排,葱油鸡,土豆炖牛肉。一段时间下来,把山田吃得红光满面,看起来比刚认识的时候居然年轻了不少。
很快三个月过去,盼盼的日语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日常的对话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她看到经常去的那家超市贴出征人启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去应聘,结果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她在超市的工作是上架理货和一些搬运工作,都是些体力活。
和盼盼搭班的两个人里一个是女大学生,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主妇。女大学生叫做杏子,上班的时候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嚼着口香糖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主妇叫静子,是个胖胖的女人。大圆脸的中间镶嵌着一个硕大的鼻子,显得眼睛越发的小。别看她名字挺文静,却是个大嗓门,见了谁都先“嗷”一嗓子,盼盼怀疑她是不是以前也在纺织厂做过。
杏子因为即将面临毕业的缘故时不时地需要请假回学校。因此盼盼和静子一起工作的时间比较长。静子常跟盼盼说不管有什么困难直接告诉她,她作为前辈会力所能及帮助新人的。
盼盼可不敢拿客气当福气,干活比谁都起劲,唯恐别人看轻了她,看轻了中国人。
对,“中国人”。她来到店里的第一天就有了这个不算绰号的绰号,就是静子带头喊出来的。ʟᴇxɪ
她说杨桑,这里反正只有你一个中国人,我们就这么叫你吧。其他的员工包括店长在内听了一个劲地笑。盼盼心里明白自己是被针故意对了,但是以她的日语水平也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只好默默忍受了这一切。
盼盼的隐忍让静子越发得寸进尺,她会故意在人多的时候时不时地问盼盼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比如你的先生比你大了那么多岁,你们睡觉的时候不觉得很恶心么?比如你们中国人都吃狗肉吧,真为你邻居家的狗担心。又比如杨桑你会逃么,听说很多嫁到日本来的中国新娘子没多久就会逃走的。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让人无法忍受的问题。
盼盼活了那么大年纪第一次见识到有人的嘴巴居然可以如此稀碎,每每遇到静子的可以刁难,盼盼都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句:斯密码三,哇咖喱马三(对不起,我听不懂)。然后转过头去默默做事。
在没有找到下一份打工之前,她不想和同事闹得太僵。
一般来说撞到这样的软钉子,普通人觉得没意思也就不会继续下去了。偏偏静子乐此不疲,似乎欺负盼盼是她新近发现的乐趣,而别的同事们也都袖手旁观,冷眼看着盼盼陷入窘境。
这让本来每天都盼着能出去打工的盼盼心中莫名涌起了恐惧,只要一见到静子,乃至一想到她那张滑稽的面孔都不自觉地感到胃疼。她跑去找过店长,希望店长在排班的时候能把她俩错开。结果店长很委婉的告诉她店里人手有限,他也没有办法。
山田心疼小妻子,杨盼盼自从开始打工后,人明显瘦了一大圈。她本来就生得苗条,现在几乎瘦的有些脱相了。山田劝她干脆辞职,或者换一份工作。
而然盼盼却不想放弃。她心里明白,这是她来到日本后的第一个挑战,如果连这样小小的坎儿都迈不过,以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熬。
因为压力过大,在某天醒来后,盼盼惊讶地发现她左边的耳朵出现了听力障碍。她的耳道里仿佛被人放进了一块棉花,山田和她说话也好,电视里的主持人的讲话声也好,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发出的声响,朦朦胧胧,不清不楚。
听力影响了行动力,最严重的时候她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了,甚至一度走不了直线。
山田带她去看病,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和生活不习惯引发的神经性耳炎。盼盼听说很多在日本的中国人都有这个毛病,最严重的情况甚至有失聪的危险。
盼盼是病不起的,在吊了两天的盐水感觉好得差不多后,她立刻回超市销假继续打工。她没有日本的劳保,医院的账单就像是催命符催着她去工作。
这一切她自然都是不敢和姆妈还有双凤、亚非他们说。
她每个月都会写两封信回家,自然都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在东京过得多么好,山田休息天不开车的时候会带自己出去玩。
姆妈的回信里会夹上囡囡的照片。孩子都是日长夜大的,半年不见囡囡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照片里她被双凤抱着,很老练地自己拿着儿童筷子夹菜,一脸严肃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姆妈问她过春节的时候会不会回家。盼盼回信说机票太花钱了,等明年再说吧。
要说这半年里上海还发生了什么大事的话,那就是双凤要结婚了,对象就是那个自说自话认她做师父的陆文联,他们订好在年底办酒席。想到去年这个时候双凤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不结婚的大女人,盼盼就觉得好笑。
不过信里双凤也说了,自己和小陆结婚是为了更好地做生意。以后他们出去跑单帮、出差,只要订一个房间就行。而且小陆一切都唯双凤马首是瞻。双凤说东他不敢往西,工资卡存折乃至他们家的房产本都交给了双凤,她这才同意下嫁的。
至于亚非,她已经不在车间里干了。她自学考出了会计上岗证,现在在厂里的财务室做出纳。不过双凤抱怨即便财务室里有了“自己人”,她的报销速度也没有因此加快,用亚非的话来说就是“不管是谁都要走流程”。
盼盼坐在超市的员工更衣室里,捧着她俩的来信,不由得想起了纺织厂的更衣室还有那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小隔间。
不到三年的功夫,先是双凤,再是她,现在就连亚非也离开了那里。那里会有新的姑娘加入么?她们不在了,还会有人带花花绿绿的杂志,带各种时髦的东西进去么?
会的吧,那些都是时髦的上海姑娘呀。
“喂,杨桑。”
听到有人喊自己,盼盼急忙转身,匆匆把信纸折叠好塞回信封里。
“杏子。”
她转过身,冲对方点头。
其实不用转身她也知道是杏子,因为她是现在这家店里唯一一个不用“中国人”来称呼她的人。
杏子前段时间没有来上班,说是要赶毕业论文。她的工作被分给了盼盼和静子来分担,这导致静子上班的时候越发暴躁,甚至差点和客人发生口角。杨盼盼每到这个时候都远远都开,被殃及池鱼算是小事,关键她怕静子会推她出去顶缸。
杏子染着一头黄毛,说话速度很快,总是斜着眼睛看人。说实话盼盼有些害怕她。店里的其他人貌似也不怎么和杏子说话,她总是特立独行,一个人进进出出。山田说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有很多不良少年少女,类似于上海话的“流氓”、“阿飞”、“拉三(LASSIE,沪语指不检点的女人)”,她不知道杏子算不算女阿飞又或者是日本拉三。
“杨桑,静子那个老太婆的话你根本就不用搭理。这家伙总是这个样子,之前来打工的学生和上班族也是这么被她逼走的。她这是在霸凌你,懂么,霸凌?”
“斯密马……”
“行了,我知道你听得懂。你下班后在市场上和人讨价还价,我都看到了。”
杏子咬着口香糖,不客气地摆了摆手,被揭穿的盼盼表情有些尴尬。
自从她发现用这招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人际交往后,只要面对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就装作日语不好的样子。
日本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懂得看人脸色。用上海话说叫做“接翎子”,日本话叫做“读空气”。
当然,静子也好,眼前的杏子也好,明显都是属于那种不会“读空气”的人。
“如果不想继续被欺负的话就反击呀。你看她敢欺负我么?”
杏子说话噼里啪啦的样子有点像双凤,这让盼盼对她略微升起一丝好感。
“怎么反击?”
“她不是给你起绰号么?你也给她取一个呗。”
杏子说着,“啵”地吹出一个泡泡。
第二十九章
盼盼换好衣服和杏子一起走出更衣室。按照日本公司的惯例,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短会,总结一下昨天工作里的得失和需要注意的地方。
一般这种时候盼盼都不说话,哪怕店长问到她,她也只轻轻地回答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
眼看又要轮到盼盼发言,还不等她开口静子突然插嘴。
“店长你问这个中国人做什么呢?她一定还是那句话。以后干脆就跳过她吧,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店长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盼盼一眼,轻咳了一声没有搭理她。静子见状还在想再说,突然盼盼开口:“大鼻子,你说什么?”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齐齐看向盼盼。
20/45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