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闻言脸都白了,“我说你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亚非看了看盼盼,提到孩子,盼盼原本光彩熠熠的脸一下子暗淡下来了。
“囡囡还是不肯认你么?”
“何止……”
盼盼眼眶发红,“她被奶奶带坏了,一直骂我是坏女人,还朝我身上吐口水。”
盼盼一回上海就想和囡囡亲热亲热,她从东京买了一堆玩具和漂亮的公主裙献宝似的拿出来给女儿,谁知道小姑娘看都不看一眼,还不住地骂她。
更可笑的是要不是盼盼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亲自登门送到沈家“赔罪”,他们甚至不肯让他们母女两团聚,扣着囡囡不让她回家。
“沈庆生现在不得了,混的风生水起。你们不晓得,他准备朝旧社会的黄金荣杜月笙看齐了。”
双凤啧啧不已。
听她老公刘强说,沈庆生现在彻底在公安局挂上号了,进出拘留所如同串门。
这年头不管是国有企业还是私人公司,三角债多得不胜枚举,因此社会上出现了一批专职讨债员,沈庆生现在干的就是这活儿。
说是讨债员,其实就是一群流氓、为了讨钱,堵锁眼,泼油漆都是小意思,威胁恐吓更是如同家常便饭。偏偏沈庆生曾经在“里面”进修过一段时间,属于违法犯罪分子里的“高知分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屡屡在法律边缘蹦迪,挑战各种底线,警察却拿他无可奈何。
沈庆生有了钱,浑身上下一水儿的法国名牌“皮尔卡丹”,三天两头带囡囡和老娘下馆子,自己更是恨不得以夜总会为家。
他把他那个瘫痪的大哥送到了养老院里住单间,还请了个护工二十四小时照看。沈家姆妈一朝翻身,终于过上了有钱有闲的生活,每天穿得山青水绿十根手指带着八个戒指去搓麻将。囡囡天天跟着她,也不念什么“床前明月光”了,一开口就是“青皮红中白板发财”。汉字不认识几个,麻将和扑克牌倒是都认全了。
盼盼忧心忡忡,担心女儿再这样下去要是变成一个女版混世魔王,以后可怎么办。
“你老公不是警察么?难道拿那种人没办法?”
亚非拧着眉头。
双凤双手一摊,“那是真的没办法。”
“师父你也不用担心,我听说他再过几个月也要结婚了。找了个有钱的女人不说,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他本领大的很,已经去照过 B 超确认过,是个儿子。”
双凤消息灵通,“到时候你求他养女儿,他估计也不肯,十有八九还是要扔回杨家。”
盼盼听了这消息,非但没有被安慰,反而愈加心烦。
她将来要何去何从,到目前也没打定主意。自己的生活还没着没落,感情方面也是“一天世界”(沪语,乱七八糟)。这样的的糊涂妈妈,怎么带着女儿生活呢?
盼盼心中的千丝万缕宛如一团乱麻,直到她回到东京也没有解开。
不但如此,麻烦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山田病了,绝症。
第五十二章
盼盼万万没有想到她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将会以这样迅速的方式划下休止符。
从上海回到东京后,山田原本就孱弱的身躯再也坚持不住了,重重倒了下来。盼盼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向竹子她们求助。恳求她们至少陪着一男走过人生最后这段路。
“怎么会这样,大姐走了才几天,你怎么又病了?”
“你要是走了,山田家可怎么办啊?”
竹子、纯子和百合子们围在病床四周泣不成声。盼盼站在门外,倚靠着走廊的墙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山田得的是胃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他最多活到今年年底,算起来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
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山田无日无夜不在哀嚎,白天清醒的时候还好,到了晚上他一边哽咽一边小声叫唤着。除了“爸爸”“妈妈”,和几个姐姐的名字外,他唤得最多的就是“洁子”。
他疼到神志不清的时候,紧紧拽着盼盼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耽误你了。”
“对不起,我不是男子汉……”
“对不起,如果可以早点娶你就好了。”
只可惜,那个女人再也没机会听到了。
她就像是一只苦极累极的黑色蝴蝶,在十多年如一日的等待里,被大雨淋湿了翅膀,粉碎了筋骨,又被山田以所谓的“爱情”编织出的丝网缠绕,无法挣脱。
当幻象破灭,真相之刃划开悲惨的现实,洁子能做出的选择无非只有两个——离开,或者死亡。
无论哪一种,她现在已经和山田一刀两断。
盼盼回到小林制衣铺,把山田家的事情跟他们说了,小林先生以为她要请假回去照顾老公,正准备答应,盼盼却说不需要。
山田已经不怎么认得出人了。看到几个姐姐,他一脸茫然,他问竹子:“阿婆你是谁?是来买米的么?”
竹子反问你是谁,山田笑笑说你不知道我么,我是山田家米铺的小儿子。我大姐刚嫁给了武田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你见到她的话让她有空回家看看,妈妈想她。
竹子落下泪来,说等你毕业了要做什么?
山田羞涩地笑了笑,说我想去当演员,下礼拜去剧团面试。你不要告诉我父亲。等我成功了,母亲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记忆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父母俱在,家境富足,无忧无虑,是一生里最好的时候。
他连姐姐们都不记得,更不要说杨盼盼。
“三个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她们让我专心工作就好……”
盼盼低下头,眼眶通红,欲言又止。
“杨桑,那你之后怎么办?”
阿郎摸了摸脑袋,“你拿的是配偶签证吧,如果您先生万一真的不幸……我的意思是,那你怎么继续留在日本呢?”
丸山先生听了也露出一脸担忧的神色。
他们店铺现在可不能没有杨桑。
“现在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盼盼咬着嘴唇,偷偷打量小林先生的表情。小林先生双手拄着拐杖,拧着眉头不说话。
盼盼其实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厚着脸皮再求一求他,希望能够得到工作签证。不然山田死后,她最多在日本再呆半年,就不得不返回上海了。
她知道很多中国人会选择暂时“黑”下来,去餐馆或者按摩店打工。等攒够了钱再去出入境管理局投案,等待被遣返回国。
但这样的生活不是盼盼想要的,她想要在小林制衣店继续学习、工作,以堂堂正正的姿态生活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盼盼,你跟我来。”
盼盼眼睛一亮。
恰好此时小林浩推开店门走了进来,他吹着口哨,双手插在裤兜里,见到小林先生还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爷爷,您怎么一早就来店里了?”
天气越来越冷,小林先生的精力也有些不济,通常下午才会来店里坐镇。
“早么?你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小林先生刚要骂,突然眉头一皱,“怎么弄得一身烟味?滚出去!”
小林浩自知理亏,转身走出店铺。
“你去哪里?”
看这孩子摇摇晃晃并不打算回家的样子,小林先生威严地用拐杖敲了敲他的后脚跟。
小林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急忙跳到一旁,很是委屈地指了指对面的便利店。
“去买早饭。”
“你昨晚没有回家么?”
小林先生的眼睛都在冒火。
“玩得稍微晚了一点……有事没事,没事我先走了。”
小林浩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穿着黑色紧身皮衣的他看起来有些颓丧。中午的暖阳照在他白皙到近乎苍白的面颊上,下巴上还能看到新生的青色胡渣。
“有事,跟我回家。”
小林浩闻言,垂头丧气,趿拉趿拉地跟在两人身后。
小林家就在制衣店不远处,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一户建。比起山田家,小林家可算得上是一间豪宅了。光院子里就能同时停下三五部轿车。
小林太太曾经邀请过杨盼盼到她家吃饭,所以这里对杨盼盼来说并不陌生。不过她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一楼客厅和外面的院子,从来没有到过楼上。
见到自家先生出门没多久就带着杨盼盼和一夜未归的孙子回来,小林太太一脸惊讶。
“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没事,我们去楼上说话。”
小林太太看了看杨盼盼,又把视线落在正在打呵欠的孙子身上,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然而,就像所有她这个时代“恭顺”的日本妇女一样,小林太太最终没有多问什么,弯腰退下。
杨盼盼第ʟᴇxɪ一次到小林先生的书房来,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个私人工作室。桌子上放着剪刀尺子和各种针线,角落里堆着布料,墙上挂着几副中国字画。盼盼认真地看了题字,认出画得是奉化的剡江。小林先生离乡五十多年,连姓氏都变了,却依然日思夜想家乡的山山水水。
“你师姐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唔……”
小林浩揉了揉脖子。
“我准备把店铺交给杨桑。”
小林先生顿了顿,“你和她结婚。”
“什么?”
盼盼和小林浩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你父亲和几个叔叔都不喜欢做衣服,要么去大公司上班,要么去做了别的买卖。我本来把继承店铺的希望放在你身上。”
小林先生指了指小林浩,恨铁不成钢地说,“偏偏你也不省心。眼看我的手艺要失传,好不容易有了盼盼……盼盼,等我百年之后,这家店和这个家都交给你。你那老公死了,没关系,你嫁给我孙子,一样可以继续在日本生活。等过几年,干脆也入籍,改姓小林。你是我的徒弟,就跟我的女儿一样,以后你把女儿接到日本,我们就做一家人。”
“师父,不行的……”
盼盼不住地摆手。
“老头子我看你是疯了吧!”
小林浩急得直跳脚,“店铺你爱给谁给谁,为什么搭上我?”
“是啊,师父,这也太荒谬了……”
“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我这辈子都不结婚!”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别以为你在外头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因为你奶奶身体不好,我还顾及着我们家在这一带的声望,才一直对你装聋作哑。”
小林先生举起拐杖劈手要打,被小林浩一把抓住。
“你既然知道,还总想逼我结婚?杏子之前也是被你吓走的吧?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她住的好好的突然就搬走了。”
杏子出国的事情小林浩还是听盼盼说的。杏子搬家匆忙,甚至都没留下联系方式。听到她已经不在日本,小林浩为此失落了很久。
“杏子不好么?你们不是很谈得来?”
“谈得来就要结婚么?你是不是觉得是个女人就可以和我结婚?”
“不然呢?你还想挑挑拣拣?”
“爷爷!”
小林浩跳了起来,打开门往楼下冲。
“你走,你走了之后就永远不要回来。我会让你父亲登报,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老头子,你生活在什么时代呢,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做法了。”
小林浩大声嚎叫,“再说了,小林这个姓氏很稀罕么?你原来也不姓这个。小林家没人继承又怎么了?”
小林先生气得浑身发抖,为了入日本国籍改姓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重大,也是最后悔的决定。宁波人注重传统,改姓意味着他们这一房从族谱上除名,同时失去入祖坟的资格。这也是他明明在日本过得不错却始终不肯回家乡的原因。
改姓这件事是老爷子的逆鳞,无人敢触犯。没想到今天小林浩敢在爷爷面前大放厥词。小林太太站在楼梯底下听得清清楚楚,一脸惊恐。
“你给我滚!滚!”
小林先生气得把拐杖高高举过头顶,冲着小林浩的后背掷过去。
“哐当”一声,拐杖摔在小林浩的背脊上跟着弹落在地,小林浩呲牙咧嘴倒吸口凉气,他忍着痛,三步两步跳下楼梯。杨盼盼见状急忙跟了上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小林夫人痛心疾首地看着孙子的背影。
“我怎么了?做错了什么?”
小林先生吹胡子瞪眼。
“男人搞男人,就应该枪毙!”
第五十三章
盼盼跟着跑到对面的便利店,小林浩正啃着生冷的饭团。她转身去柜台买了几串热乎乎的关东煮,放到他手边。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小林浩端起杯子喝汤,放下杯子又板起面孔,孩子气十足。
“我知道,你是……gay 嘛。你不喜欢女人的。”
杨盼盼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低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
小林浩一脸警惕。
他对这个师姐也就是表面上尊敬而已,心底早就悄悄把她和自己顽固不化的宁波爷爷划到一起。觉得他们属于小林家的“中国人阵营”。
特别是在知道她明明有老公,还找了个那么年轻的情夫后,更是带着揶揄的心态来观察这一对中国野鸳鸯。
“我听别人说的。”
盼盼尴尬地低下头。
她不知道同性恋在日本是个怎么样的情况,反正在中国,在上海搞这个事情,是挺丢人的。她过去听沈庆生说过,他们电工班里有个“娘娘腔”,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不追着姑娘跑,反倒喜欢和他们这些又脏又臭的男青工混在一起。
“真的恶心的要死,今天在更衣室里,他居然摸我后背。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沈庆生说着,把脱下来的跨梁背心往地上一扔,“这个也不要洗了,拿出去外头烧掉,晦气!”
盼盼到现在还记得沈庆生提起那人时候一脸厌恶的表情,仿佛那是什么蟑螂臭虫,污秽不堪,令人作呕。
后来听说某天晚上联防队和公安局在市中心的几个公园里“严打”,人家本来是要去扫黄的,结果打草搂兔子,把几个正在男厕所里搞破鞋的男人抓了。其中之一就有电工班的“娘娘腔”。
派出所联系纺织厂,让他们派人去接人。结果谁都嫌丢人,愣是没一个人肯去。也算是这小子倒霉,被人供出他不是初犯。最后按照流氓罪判了好几年。也不知道现在放出来了没有。
盼盼偷偷看了眼小林浩,看他精神十足的模样,心想在日本这种情况大概不会判刑的吧。
“是听你男朋友说的吧。”
小林浩嗤了一声,摸了摸空空的右耳耳垂,“他倒是挺敏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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