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时候,巧娣背上包,头上扎了一根红色的,编了金丝的纱巾。
“巧娣,不吃早饭就上班了么?”
巧娣妈以为她要上班去了,抱着囡囡追了出来。
“奶粉的事情,你去厂里求求同事们。你们厂里女同志多,说不定谁家有剩下的奶粉和奶粉票呢。”
巧娣没有答话,只是上前捏了捏囡囡的小手,爱怜地用脸颊碰了碰她光洁的小脸蛋。
“下班早点回来。”
巧娣妈抱着孩子朝她挥挥手,巧娣笑了笑,拨开围观的人群往弄堂口走去。
众人见没有热闹可以看,意兴阑珊地散去了。
婆婆在门槛上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她想让亲家帮忙把她拉起来,哎哎叫了半天也没人搭理,最后只好自己扶着门框一点点地挪了起来。
“姆妈,你太过分了。”
国生虽然躺在床上,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是客人,不可以这样的。”
“什么客人,她是你阿弟的女人,她的东西就是你阿弟的,她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婆婆俯下身,帮国生掖好被角。
“她也就是一直住在娘家,不知道我的厉害。这段时间姆妈把她调教好了,以后她对你阿弟,对我们沈家人就服服帖帖了。”
“妈……”
国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
出了家门,巧娣并没有去工厂。
她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似得,沿着街一路往前走。看到绿灯就走,看到红灯就换个方向。
从进纺织厂到现在那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翘班。
巧娣一边走,一边流泪。
泪珠一开始是一滴一滴落下的,后来就跟泄洪的水闸似得,走一路淌一路。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怪,路上很多人都盯着她瞧。但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心想我已经被人欺负成了这样,难道为自己哭哭也不行么?
走到苏州河旁的铁桥边,巧娣停下了脚步。
河面上飘荡着几艘零星的运沙船,船上的女人穿着塑料拖鞋,正蹲在船舷旁洗衣裳。
巧娣记得小时候听人说有些渔家人这辈子都不会下船,世世代代都长在船上。哪怕死了,也是要把骨灰撒到江里海里的。
巧娣虽然是上海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大海。中学里学校曾经组织拉练,要学生们徒步从黄浦区走到宝山区的炮台湾码头。结果她还没走过闸北区,就因为绞肠痧发作被送到了医院里。只能等阿宝回来的时候,像她绘声绘色地讲述在海边看到的一切。
一望无际的大海,混杂着鱼腥味的海风,螃蜞出没的滩涂,浪潮涌上来的时候,宛如万马奔腾,让人血脉膨胀。
巧娣想起中学课本上的一篇叫做《海燕》的文章,她现在只记得第一句: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老师说,你们要做海燕,和生活中的艰险困难搏斗,永远不要气馁,永远不要认输。
她心想,老师对不起,我搏斗不动了,我实在太累了。
巧娣颤颤巍巍地爬上铁桥的梁架,头上包着的纱巾被风吹散,落到了河面上。
跳下去,就解脱了,不会被打,也不会被人欺辱。
巧娣张开双臂。
她心想,下辈子一定不要做人。
哪怕做人,也不要做女人。
做女人太苦了,尤其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
巧娣妈妈念佛,巧娣也知道自杀的人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可她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要回去再受那样的苦。
船上洗衣服的女人看到了正要跳河的巧娣,哇啦哇啦乱叫起来。
“不要跳,不要跳!阿妹,不要做傻事!”
巧娣避开她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危急关头,一双大手从她身后伸出,紧紧地揽住她的腰肢。
巧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她看到灰朦朦的天,看到铁桥上横七竖八的栏杆,以及一副黑色的眼镜框……
第十一章
阿宝抱着巧娣的腰肢,在船上女人的惊呼声中两人双双倒在桥上。
“你要干什么?”
阿宝眯起眼,胸口不住地起伏。他的书包带子被崩断了,书本和资料散落一地。
“你干嘛救我!”
“你说我干嘛救你!你疯了居然自杀?”
阿宝一边说着,一边去捡地上散落的纸。
要不是他今天临时要回家一趟拿资料,抄近路往桥上走,恐怕现在巧娣已经跳了下去。
阿宝眯了眯眼睛发现视线有点不太对劲,原来是眼镜掉了。
他低头找了半天,终于在巧娣的小腿边看到自己的黑框近视眼镜。眼镜腿被摔断了,一只镜片从当中裂开,另外一只砸得粉粉碎。
“对,对不起……”
巧娣看着碎掉的眼镜,小声道歉。
“什么对不起?是对不起我的眼镜,还是对不起你自己。”
阿宝痛心疾首,“难道你的命还没有一副眼镜重要么?”
“我知道性命最重要。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了啊……”
巧娣说着,捂脸大哭起来。
————
阿宝带巧娣去了桥底下的富民小吃店。
巧娣一坐进店里就觉得小时候的记忆都回来了。
上中学的时候,她、亚非和阿宝放了学就经常到这里来吃东西。这么多年,店堂里还是原来的样子,白瓷砖墙壁上泛着一层擦也擦不掉的黄色,绿色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老板娘依旧是一副爽利的模样,哇啦哇啦的大嗓门叫得河对岸都听得到。
这里的东西实在好吃,价格也足够实惠,所以这么多年生意依旧红红火火。ʟᴇxɪ他俩进店的时候已经过了用餐高峰,但店里还是基本都坐满了,稍微等了一会儿才坐到位子。
“我要一碗……”
不等阿宝点菜,老板娘直接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要一碗小馄饨,一客炸猪排,炸猪排要切开。她要一笼小笼,一碗鸡鸭血汤不要放葱。还有一个丫头呢,那个一口气要吃三个茶叶蛋的小姑娘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啦?”
“老板娘,你还记得我呀……”
“你们三个在阿姨这里吃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忘记。哎呦,过了那么多年了,你们两个总算结婚了是伐?”
老板娘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
“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一对。这个男孩子每次都分一半猪排给你。你也分一半小笼给她。”
“才不是,老板娘不要瞎说。我们就是同学关系。”
巧娣羞得脸蛋通红,她悄悄地看了一眼阿宝。发现阿宝白净的脸皮都要涨成猪肝色了,毕竟是没有结过婚的小伙子,脸皮还嫩得很。
小馄饨,小笼,炸猪排和鸡鸭血汤都送上来,满满铺了半个桌子。
巧娣和阿宝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见到了尴尬——已经不是青春期的少年人了,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多了点。
“没关系,能吃多少吃多少。”
阿宝笑笑。
“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的呀。”
“可惜亚非不在。”
“亚非嫁人后就不怎么回娘家了。”
“你为什么不离婚?”
勺子敲在搪瓷碗上,发出“当”的声响。
“什么?”
巧娣看向对面的阿宝,阿宝不看她,只是低头闷吃。
“死都不怕,为什么不离婚。”
阿宝把猪排咬得卡兹卡兹作响。
猪排配辣酱油是上海特有的吃法。辣酱油不是辣味的酱油,是英国喼汁的一种本土叫法。上海人吃辣酱油只认准黄牌,英国的李派林他们倒是不承认了。
“你没有结婚,你不懂的……”
巧娣放下勺子,“离婚的话,囡囡会被人看不起的。”
整条弄堂那么多对夫妻,只有前门中医陈师傅离过婚。
陈师傅和陈师母是青梅竹马,夫妻两个从来都恩恩爱爱。谁知道陈师傅退休之后去公园教人家打太极拳,一来二去和一个大学生好上了。这大学生据说原来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已经退学回家等死。结果跟着陈师傅又是打拳,又是喝中药,居然一点点好起来了,哭着闹着要以身相许。
女生发疯就算了,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也跟着老房子着火,要娶跟自己孙女一样大的小老婆,连肚皮都搞大了。最后的结果是老头子如愿以偿讨了小老婆,陈师母搬走和大儿子一起住。原来的儿子女儿和陈师傅断绝关系。
陈师傅七十多岁的人,走起路来抖抖索索去给刚上小学的小儿子开家长会。还要被老师说爷爷以后不要来,让他爸爸自己来。
前段时间陈师傅下雨天送儿子上学的时候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小老婆哪里会伺候人,天天在家里哭天抹泪。这时候他终于想起和陈师母还有自己大儿子大女儿了,但是人家哪里会理他,就等着老头子翘辫子好分房子呢。
最可怜的还是陈师傅的小儿子,长那么大全弄堂没有一个小孩和他玩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这就叫做父母造孽,孩子遭殃。
“你死了,囡囡就会好过了?”
阿宝放下筷子,习惯性地想要推一推眼镜,结果发现鼻梁上空空如也,只好作罢。
“你死了,沈庆生会讨新的女人,囡囡就有了后妈。后妈会对她好么?”
巧娣不说话。
“按照你男人和婆婆的德行,估计还会霸占你家的房子,你让你妈住哪里?”
巧娣倒吸了口气。
“沈庆生住在你的房子里,搂着小老婆,打你的女儿——你是想看到这一幕么?”
“可是他不会同意和我离婚的!”
巧娣双眼通红,“他说过的,他不会放过我的。”
“他会同意的,你信我。”
“怎么做……”
巧娣不相信自己,但是相信阿宝。
阿宝笑了笑,“现在是你离婚的最好机会。他现在在里面吃足了苦头,为了早点能从拘留所里出来,你不管开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的。”
偷看女人洗澡这种拆烂污的事情警察根本不当回事。然而沈庆生想要出来就必须让单位派人去做担保。单位派不派人,就看巧娣同不同意。
“真的么?”
巧娣咬了咬嘴唇。
“都说了,你要信我。”
“你帮我这么多,我怎么报答你。”
“那……这顿饭你请客吧。”
阿宝笑笑,“我后天就要飞了,就当你为我践行吧。”
———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同阿宝预料的一样。庆生一开始当然不肯答应,当着拘留所看守民警的面还想要打她,结果被警察同志按在桌子上教训。
庆生的妈妈更是歇斯底里,各种难听的话像是流水一样往外倒。不过她这次棋逢对手,因为巧娣带了双凤到家里来给她助阵。
双凤不愧是闸北滚地笼出身的苏北小辣椒,骂起人来那叫一个刮辣松脆。巧娣的婆婆骂不过她想要往地上躺,被她提前识破,抄起旁边的痰盂罐先往地上一泼,满地的污物让婆婆想躺都躺不下去。
“你自己考虑考虑清楚,现在你儿子能不能出来就看阿拉巧娣点不点头。你最好去劝劝他,让他早点签离婚协议。不然沈庆生就等着在里面过年吧。”
双凤吓唬老太太,骗她说沈庆生至少要被关到春节后才会被放出来,她要是再闹,就让巧娣去跟领导反应,让他再里面再多关几天。把老太婆吓得当天就背着行李,拖着大儿子离开杨家。
巧娣闹离婚的事情也传回了厂子里。本来遇到这种事情一般来说都是劝和不全分的,毕竟老话也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普通夫妻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闹到工会,闹到厂长室,也是先让他们回去冷静冷静,然后再派老大姐老娘舅上门劝和。实在不行,压着不开离婚证明就是了。
夫妻打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的,有几对真的离得掉?
当初那些以死相逼要离婚的,真的离掉后夫妻两个又闹到厂子来开复婚证明的也不在少数。
偏偏巧娣这桩事情有点麻烦,她要和庆生离婚是因为庆生犯了重大错误,她主动要求和后进分子划清界限,按理说是合情合理的。别的不说,现在那几个当事人女工还天天闹着要厂里给她们说法呢。
副厂长考虑了半天,如果牺牲庆生就能把这件事情平息下来的话,那他就支持巧娣离婚。
“对了,厂子里对庆生的处理方法也已经下来了。你到里面去跟他说一声,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
“扣这个月工资和全年奖金,再扣两级工资。从拘留所里出来后,你还有另外两个人要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做检查,对那几个女同志赔礼道歉。厂长说如果你之后再敢犯浑,就直接坐牢,单位不会再管你了。”
巧娣说着,把签好的离婚协议书推到沈庆生面前。
“签字吧。”
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巧娣放在桌上的胳膊不停地发抖。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坐得笔直。
“呵……”
沈庆生不断地按着圆珠笔的弹簧,笑得咬牙切齿。
“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巧娣不说话。
“想和我离婚,想的快要疯掉了吧?”
“杨巧娣,我佩服你!真正叫做‘心狠手辣’。日本的那个川岛芳子你晓得伐?你比日本特务还要厉害。”
刷刷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大名,沈庆生重重地把圆珠笔往桌上一扔。圆珠笔弹了一下,在巧娣的手背上画出一道蓝色的印记。
自由的标记。
第十二章
年二十九
上海人把农历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称为“小年夜”。和北方的廿二十三的小年不同,这一天上海人是专门用来祭祖的。
巧娣今天是晚班,为此一早就忙活了起来,从阁楼上把装着铜烛台、香炉和铜碗筷的木头箱子抬出来。
巧娣妈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烧菜,一边炒一边抽空照看放在厅里的囡囡。
现在囡囡大了,虽然话还说的不利索,已经可以扶着东西到处走。前两天睡午觉的时候巧娣妈醒过来发现外孙女不见了,吓得寒毛直竖,走出房门发现她居然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爬下床,到房间外头去了。只差一点点就要爬到楼梯口,要是真的摔下去,那真叫人害怕。
为了防止再出意外,巧娣在囡囡腰间扎了根红绳子,另外一头绑在摇篮腿上。囡囡听到外婆叫她,挥舞了两下手里的小黄鸭子,张开只长了一颗门牙的小嘴,咿咿呀呀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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