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乖。”
看到粉雕玉琢的外孙女,巧娣妈忍不住喜笑颜开。
“妈,搭把手,拎不动。ʟᴇxɪ”
听到巧娣叫,她妈连忙跑到楼梯口,和她一起搬东西。
“你看看,这时候就知道有男人的好处了吧。过年的时候东西搬来搬去,还有大扫除擦窗户和天花板,这些都要靠男人的……哎呦,慢点慢点,我的腰。”
“大扫除一年一次,祭祖一年两次,难道我就为了过年还特意再去结个婚。”
巧娣放下箱子,转身去拿鸡毛掸子,“爸死了那么多年,那些年我们不都是这样过的。沈庆生一共才来了几年,说得好像没了他不行一样。”
“可是巧娣,我看庆生已经悔改了,你就不能原谅他么?”
“他又来了?”
巧娣面色沉了下来。
“我说过了,他来你就把门关上,不要理他。”
“他说他来看看囡囡,孩子总归要给他看的咯,他是爸爸呀。”
“他在厂里缠着我,我不在家他又跑来缠你。妈,这个男人没安好心的,你不要上他的当。”
这段时间巧娣已经被沈庆生搞得不厌其烦。
庆生就像是当年头一次追巧娣一样对她再次发起了攻势,又是送情书又是送花,风里雨里等巧娣下班。
不止如此,他们组里的老大姐居然受了庆生的请托跑来给他们说和,让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和庆生复婚,说什么毕竟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巧娣,不要这样,庆生就算有一百样不好,总也有一两样好的……”
“妈,什么东西糊掉了?”
巧娣抬头嗅了嗅。
“哎呦!我的红烧肉,你爸最喜欢吃的红烧肉,跟你说话忘记了!”
巧娣忙连忙跑回厨房抢救。
点上蜡烛,上好香,把做好的八个热炒八个冷盘齐齐摆上桌,倒上三杯女儿红,最后把无线电打开,放爸爸和爷爷奶奶最喜欢听的甬剧,这一套流程下来,已经到了中午时分。
整条弄堂里此时都飘荡着饭菜的香气,有些心急的人已经在家门口焚化纸钱,巧娣还听到有人家传出敲木鱼诵经的声音。
“你爸要是真的在这里吃饭,一定觉得奇怪,清明节还看到的女婿怎么现在不见了。”
巧娣妈一边叠纸元宝一边说。
“我刚才上香的时候跟爸说了,以后我就自己过了。让爸好好保佑我和囡囡。”
囡囡坐在巧娣的怀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她叠好的纸钱,巧娣笑着说这个不好玩的,这是给老祖宗的钞票。
“你怎么就那么不听劝呢。女人总归要结婚的,没有男人是不行的。你不跟庆生过也行,那你给我再去找个男人结婚去。”
“再说吧。”
好不容易走出这段婚姻,巧娣不想这么快再跳一次火坑。
“什么再说,明年的今天。你要么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到别人家里祭祖。要么你再给我带一个女婿回来,给你爸爸和爷爷奶奶磕头……”
巧娣妈还要再说,外头传来敲门声。
“庆生你怎么来了?”
巧娣妈一脸惊喜。
巧娣警觉地把孩子牢牢抱在手里。她想了想,把拴在囡囡腰上的红绳子挂在自己的皮带上。
之前婆婆就来闹过一次,说囡囡姓杨,要把她带回杨家去。幸好那天巧娣在家,才没让她把孩子抢走。
“我来给阿爸上个香呀。可以伐?”
庆生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巧娣妈递上清香,庆生毕恭毕敬地聚了三个躬,把香插进香炉里。
“好了,都说‘先礼后兵’。‘礼’我已经尽到了,后面要不要动兵就看巧娣你了。”
他还是笑嘻嘻的模样,眼睛里却透着诡异的光。
“什么意思?”
巧娣太熟悉庆生此刻的表情了,这要笑不笑的样子比他直接生气还要来得吓人。
结婚后他第一次打她就是这个表情,只是因为她在路上帮一个陌生男人指路。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复婚?愿意的话,我再跪下来给你阿爸爷爷和奶奶磕三个头,还是你们杨家的女婿。你要是不愿意的话……”
“我不愿意。”
巧娣毫不犹豫。
“好!”
庆生抬起下巴,“那就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说罢,他拿起桌子上供在巧娣爸爸灵位前的酒杯,重重地往地上一摔。
酒杯落地,一群流里流气的男人冲进了巧娣家门。
“二楼的衣橱,书桌,夜壶箱。一楼的这些无线电,闹钟,还有这个电视机,都是我的东西,全部搬走!”
随着庆生的一声令下,男人们像蝗虫一样四散开来搬起东西。
“庆生你做什么,你这是要抢劫啊?”
“妈,怎么讲得那么难听,我不过是拿走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而已。”
庆生双手摊开,“离婚了总归要分财产的。这房子没有我的份,楼上的新家具,还有这些电器总归都是我出的吧。我把自己的东西拿走理所应当的,总不见得叫我净身出户。”
“这正在祭祖,明天就过年了。你哪天来不行,怎么非要挑这个日子呢?”
“姆妈,就是要过年了呀。人家过年热热闹闹,凭什么我家就要冷冷清清的。老婆我带不走,就只好带走别的东西了。”
他说着,转身走向巧娣。
“你要干什么?你不可以带走她。”
一瞬间,巧娣浑身的毛发竖起,紧紧地把女儿搂在胸口。
那几个社会青年就像是六十年代的小将,把个巧娣的家掀得天翻地覆,哐哐当当的声响吓得囡囡哇哇直哭。庆生冷着脸,总算没有上前抢孩子。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不是庆生的东西呀,这是巧娣爸爸的东西呀。”
巧娣妈看着他们把什么花瓶熨斗都拿了下来,连忙扑了上去。
“哼,我们拿下来给庆生阿哥看看,谁知道你们谁是谁的。”
为首青年说着,一把将桌子上的饭菜碗盘一股脑地都掀翻在地,把从楼上拿下来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桌上。
“阿哥,衣橱和柜子我们直接搬到门口的黄鱼车上去了。”
“行,我马上就来。”
庆生在一堆家伙什里找出他的剃须刀,老虎钳和几把螺丝刀。
“看看,没多拿吧。所以别想着要报警什么的。我拿我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警察来了也没话说。”
他说得渴了,拿起桌上的酒杯眯了一口。
“嘿嘿,再和丈人喝杯酒。”
“滚出去!”
巧娣指着大门,“以后不准再来了。”
“怎么可能不来呢?只要你一天不嫁人,以后逢年过节我都要回来的。”
庆生一脸无赖地把脑袋都到巧娣面前,“我说过的,你甩不掉我的。”
“滚,滚,滚!”
巧娣抱着孩子嘶声裂肺地喊。
“拜拜,新年快乐,明年再会!”
庆生狂笑着出门,遇上好奇跑来看热闹的老邻居们,还恬不知耻地和人一个个打招呼。
“这可怎么办呀……这年还过得下去么。”
巧娣妈看着地上散落的杯盘和祖宗排位,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巧娣踉踉跄跄地走到楼上,曾经的婚房被人砸的乱七八糟。巧娣看着原本应该矗立着衣柜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块空空如也的白墙。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婚床都是女方出的,这个他们倒是没有搬走。只是她和囡囡的衣服都被拖了出来,撒了一地。
巧娣“啊”地一声,拉开梳妆台的抽屉。
果然,结婚时候买的珍珠项链和耳环都不见了。不但如此,囡囡摆满月酒时候收到的金锁片和金吊坠也全部不翼而飞。
“畜生,畜生……”
巧娣捶床不已。
本以为这场闹剧已经结束,巧娣哪里想得到当晚又被当头棒喝。
“我的年终奖被提前预支走了?”
按照纺织厂的惯例,过年前的最后一天发本年度的年终奖。今年厂子里效益好,人人都拿到了厚厚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双凤她的奖金多到一个信封装不下,满脸喜气地抱着档案袋出来,说一会儿下班就把钞票都存到银行里,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放心。
总算轮到自己,巧娣忐忑着走进财务室,结果递给她只是一张白条。
“我的奖金被预支了?谁拿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是你婆婆……是你前婆婆上个月来拿的。”
会计大姐推了推老花镜说道。
第十三章
巧娣回家,一路走来家家张灯结彩,窗口挂满了各种年货,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孩子的欢笑声声声入耳。走进家门,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子和姆妈充满期待的眼睛,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财务大姐说的很明白,那时候他和庆生还没离婚,沈庆生被关在拘留所,他妈说家里揭不开锅,就来厂长里要钱。这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说的,厂里不掺和员工的家务事,让她自己去解决。
巧娣心想她自己怎么解决,钞票是肯定拿不回来了。只是损失了钞票也就算了,她更害怕的是之后没完没了的纠缠。
沈庆生那个无赖,就像他说得那样,除非她再婚嫁人,或者是他再结婚有了新的老婆,不然一定ʟᴇxɪ会对她无休无止骚扰逼迫下去。
“没用的,你就算真的交到新男朋友,那个畜生还是照样会跳出来闹事的。”
年初四,双凤拎着大蛋糕来给师父拜年。恰好亚非也回娘家,就和她一起过来。
听完巧娣说想要准备相亲,双凤坚决反对。
“你不晓得,沈庆生自打从拘留所里出来,已经变成了厂子周围那群小流氓的头目了。你前脚和男人约会见面,他后脚马上派人盯梢,然后搞破坏。”
双凤说着,撩了撩刚烫好的大波浪,“他才不会让你顺顺利利结婚呢。”
有了钞票就有了底气,双凤今年的年终奖据说有一千多块钱。她过年买了新衣服、新皮鞋,又去南京路上的南京理发店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发型。走在路上,脚底都带着风。
“真好看,一年大二年小。过了年,双凤变成大姑娘了。”
亚非看她不止外表成熟了,说话也是头头是道,“那巧娣怎么办?总不能这样一辈子提心吊胆过下去?”
“师父,我问你,你还想出国么?”
双凤咬了咬涂了口红的嘴唇。
“怎么,又有劳务输出的机会了么?”
还不等巧娣搭话,亚非先激动地问道。
“这倒不是,不过要出国又不止这一条路。”
双凤说着,有些奇怪地看了亚非一眼。
亚非这段时间有些奇奇怪怪的,上班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她的徒弟纪平前两天跟自己说,师父晚上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跟她换了好几个晚班。白天上班的时候连续换错筒子,接错线头不算,胳膊都差点卷到机器里。
她和巧娣师父问她到底怎么了,亚非只推说身体不舒服。
“还有什么机会出国?我没有学历的呀。”
双凤眨了眨眼睛,一脸神秘。
“我不是经常去福州路上的外文书店里买外国杂志么,一来二去就认识一下人……”
双凤吐出瓜子皮,喝了口茶,“有个姓金的女人,说她是开移民中介的,问我有没有兴趣嫁到国外去。”
“移民中介还管这个?”
巧娣之前都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职业。
“这不是人贩子么?”
“不要瞎说,你情我愿的好伐。人家收钱办事,帮你移民到国外去。如果你有钱,就是投资移民。如果有本事,那就是技术移民。什么都没有也没事,有的是老外喜欢中国女人,那就是婚姻移民了。”
双凤说得头头是道。
“和外国人结婚,这叫什么事情……”
“师父,亚非姐,你们天天呆在工厂里也不出去走走看看,都不知道上海现在的婚姻行情哦。”
“婚姻又不是市场,哪里来什么行情?小双凤又在胡说八道了。”
巧娣被她逗笑了。
“师父,婚姻怎么就不是市场了?婚姻不但是市场,而且还是战场。你自己刚从战场下来,难道还没有体会么?”
巧娣被她讲得不说话。
“现在跟你们结婚的时候不一样了。师父不知道吧,现在上海的姑娘结婚没有这几样东西是不可能的——三转一响这种东西早就过时了。现在至少要房子一套,电视一台,冰箱一个,洗衣机一个。”
双凤掰着指头,“小赵头一个房子就没有。房子是什么?是‘1’,后面的都是‘0’。没有‘1’,‘0’再多也没用的。”
“师父,不是我说你。沈庆生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不好?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没有房子,只能住在女方家里。他自卑呀,他觉得自己是上门女婿,坍台!所以他要通过不断地显示男性的权威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这都是没有房子惹的祸!”
巧娣点了点头,“双凤,你说的有道理。”
“还有,你们知道现在有一句顺口溜么——一等女人嫁外国人。二等女人嫁港澳台,三等女人嫁本地小伙,四等女人……嫁外地男人。”
巧娣和亚非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那双凤,你是准备要嫁给外国人么?”
亚非问。
“我?我是大女人。”
“什么意思?”
“我不嫁人。”
“什么?不嫁人?”
“嫁人太费时间精力了。嫁了人就要伺候公婆,要生孩子。孩子生下来要教他读书,带他看病……别说什么男人也会搭把手,不可能的。我们厂子里几百个已婚妇女,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但是会带孩子的男人我看两个手都数得过来。”
巧娣想说女人哪有不嫁人的,但想想自己的立场好像也没资格说这句话。
她推了推亚非,想叫她劝劝这个有点忘乎所以的小丫头。却发现后者听得比她还认真,居然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不嫁人,准备干嘛?”
“下海。”
“什么?”
巧娣这段时间也听人说过这个词,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她问过她妈,她妈跟她说原来旧社会好人家的儿女抛家弃业去当戏子叫做“下海”,她估计不是什么好词。
“我要调岗,我不干纺织工了。”
双凤拿起一只橘子掰开,“你们可别跟我妈说,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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