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距离雪鬼一寸之时,江一木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心说不好,但眼下收手已晚,只有一刀扎进白发之中。
雪鬼一头白发形如蚕丝,却刚硬如弦,寒如冰针。江一木的手臂瞬间被云雾般的白发裹缠,稍一用力抽身,手心手背传来刀削一般的刺痛。
江一木想明白后,暗骂一声。
原来雪鬼故意露出真身的破绽,又卖了个苦肉计叫他打中,为的是用白发锁住他的双掌,叫他再也挥不出掌风。
雪鬼收回连连哀鸣的惨态,阴恻恻的笑道:“道士哥哥,陪我玩儿。”
她抓上江一木无法动弹的右臂,借力一个侧翻,整个人绕到江一木身后,匍匐在他的背上,一张苍白的鬼面贴上他的后颈,嗅了嗅说:“道士哥哥,好香啊。”
话音未落,五指成爪,直向江一木心口抓去!江一木右手困在冰弦之中,腾出左手格挡,就在利爪抓上他袖口的一瞬,呲的一声冒出黑烟。
雪鬼好似被什么烫到了,迅速收回利爪,落在地上翻了个身,嘤嘤的哭了起来。
雪鬼吃痛后,白发一松,江一木猛的抽出手臂,好在他掌心的正阳之血本就融化了一层白发,抽出来只受了些表面的皮肉之伤。
江一木向后一跃,摸向自己左袖,低笑了一声:“孟娘子的宝器竟这么好用。”
他从袖中摸出孟渡给他的朱砂和狗牙,心说幸好今天在刘府没将这两个小物件还回去,不然今夜自己毙不了命,也定要体无完肤了。
江一木将朱砂和狗牙轻轻抛起,又用手掌接住,故意在雪鬼面前把玩起来。
雪鬼果然害怕这东西,一边露出獠牙恫吓,一边节节退后。
江一木半眯着眼睛,欣赏起雪鬼这番恐惧至极的模样。
他一把握住抛向空中的朱砂狗牙,看向半匍匐在地的雪鬼,眸中涌动着骇人的杀意,好似黑夜中锁定猎物的猛兽。
雪鬼扭头就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
江一木脚下一蹬,向前急速遁去,两人一前一后的追逐,带起两道残影。
江一木时不时捡起碎石瓦片朝雪鬼掷去,雪鬼以为是刚才烫伤自己的物件,仓皇避开。
就这样,江一木将她一路引向东市的方向。
此时,阿禾早已候在茶馆屋顶,远远的听见动静,利索的搭上长箭。等到眸中银光一闪,他手指一松,一道利箭飞出,裹着冷冽的劲风,将带血的符箓送入飞掠过房顶的银发妖邪体内。
雪鬼惨叫一声,于半空中跌落,生生被箭上的力道打飞出去两条街,翻滚着落入一条巷子。
江一木侧身急刹,脚下一连踏飞几块瓦片。
他几起几落,在雪鬼身后数丈远的位置落定。
这是东市附近的一处街坊,此时已是夜深人静。雪鬼趔趔趄趄的蹭到一处宅院门口,刚伸出手去推门,门上的符箓就燃起一簇火苗烧向她指尖,雪鬼疼的一收手,不敢再打院内活人魂魄的主意。
江一木看向门上的符箓,眸中浮出笑意——符箓上小巧玲珑的字体,像极了写下它的人。
江一木敛起笑容,握紧受伤的右手,走向雪鬼。
雪鬼见一时间无法杀人填补亏空的魂魄,和身后的小道士纠缠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狠心,双手握住插在胸口的箭。噗嗤一声,将深埋体内的箭身连带血符一并拔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足并用的翻身上墙。
江一木提气追上去,忽觉右臂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闷哼一声,强忍着痛,一步一顿的又向前走了几步。
此时此刻,决不能叫雪鬼看出自己的异常。
江一木没走几步,只觉刺痛带着麻意蔓延至全身,像许多根冰凉的银针同时扎入骨髓,在全身的骨头缝中游走。
是雪鬼白发上的阴气,透过掌心和手臂上的伤口,沁入了他的体内。
江一木紧咬着牙,手臂青筋暴起,额头上冷汗涔涔。
鲜血从掌心流出,很快将道袍染红一片。
待雪鬼的声音远去,江一木终于支撑不住,半边身子一歪,整个人向前栽去。
***
深夜,禾木茶馆。
辛夷快马从府上取来玄冰果子,就着符汤给江一木服下。
不多时,江一木感到右手臂的知觉一点点在恢复,刚想坐起身活动活动,被阿禾一根手指抵着肩膀按回床上。
阿禾说:“没点力气,还想跑。”
江一木干咳两声,嗓音有些沙哑:“辛夷还在呢,能不能留点面子。”
辛夷知趣的捂上耳朵,说:“没事,我听不见。”
阿禾坐在床边,对江一木说道:“以后别这样以身犯险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身边的人没一个好过的,老徐第一个爆哭。”阿禾说着用下颌指了指辛夷,“喏,这是第二个,一听到你受重伤,哭的跟小姑娘似的,眼睛红的像两颗樱桃。”
辛夷手拿了下来,双眉一横:“你说什么?”
阿禾挑眉看他:“不是说好了不听吗?”
江一木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微微一笑,心底荡起一阵暖流。
江一木看向辛夷,问道:“辛夷,孟娘子送回去了吗?”
辛夷点点头:“送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可遇到什么事?”
“事?能有什么事?”辛夷挠挠头,“啊,孟娘子唱了几句歌!什么不可休思,不可求思……听起来像是首情歌。”
“情歌?”阿禾八卦的扬起眉。他只见过孟渡一面,和老徐坐在角落里喝茶,那一面印象还算深刻,但也没有深刻到想打听的程度。直到老徐今晚告诉他,雪鬼给江一木设下了一个孟渡死亡的幻境,阿禾才觉得这件事有意思起来。
辛夷点头道:“孟娘
子嗓音温柔甜软,可好听了。”
阿禾心道,温柔甜软……这是你能形容的吗?忍不住瞥了一眼江一木。啧,这小子倒是神色冷漠。
阿禾假装提起了兴致,说道:“不错,我正想找歌声好听的女子来茶馆伴唱。”
江一木乜了过来,问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茶馆还有伴唱的?”
阿禾刚想调侃他几句。一旁,辛夷突然一锤手心。
“有了!刚才确实发生一件怪事!”辛夷看向二人,讷讷道:“不好意思啊,少爷一受伤,我给、给激动忘了……”
江一木和阿禾几乎同时张口问道:“何事?”
辛夷回道:“有只乌鸦落在马车顶上,孟娘子下了车,那乌鸦就飞扑向孟娘子。孟娘子给了它一刀,它又飞走了。”辛夷见对面的两人久久不回话,以为自己哪句说的不好,赶忙为孟娘子辩护起来:“那只乌鸦可凶了,在孟娘子头上又抓又啄,孟娘子给它一刀是自保!事出无奈,逼不得已!”
阿禾斜他一眼:“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江一木若有所思:“乌鸦……看来是在那个时候取了她的头发。”
雪鬼用俑术操控乌鸦,先是取了孟渡的头发,得到头发上的生魂,再用缠上孟渡生魂的乌鸦作图腾,制造出了孟渡死亡的幻境。
用生魂造出的幻境虽短暂,但骗到他一时足矣。只是雪鬼没有料到他精通脉象,指尖一搭上脉就知道孟渡是假的。
辛夷见江一木神色凝重,小心翼翼问:“少爷,您没事吧?”
阿禾下颌抬了抬,回道:“你家少爷受了这么重的伤,怎可能没事?”他说着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该说的说完了,你也早点歇下吧。江一木现在最缺的就是静养。”
送走辛夷后,阿禾回到主卧。
许是受了重创,又服下丹药和符汤的缘故,一转眼的功夫,江一木已经睡着了。
阿禾半倚在床边,低头端详着江一木的睡容。
江一木睡的很沉,面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不知梦到了什么,蹙紧眉头,唇间微微颤动。
阿禾轻轻替江一木抚平了眉毛。
阿禾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江一木被送来镖局的夜晚。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襁褓中的婴儿不哭不闹,也是如此静静地睡着,依偎在他身边。那时阿禾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凭空得来一个弟弟,兴奋得一整夜都睡不着,生怕这个弟弟翻个身滚到床下,或一口气呛住醒不过来了。
阿禾低头看着江一木,笑道:“老徐说你被雪鬼摆了一道,气得直接冲上去砍人……我竟不知道,你这尊弥勒也有生气的一天,嗯?”
睡梦中,江一木似乎不满的哼了两声。
阿禾发现江一木受伤的右手中攥着什么东西,好奇心使然,轻轻拨开他的手指,发现是一粒狗牙和一颗朱砂。
想来是辟邪安神的物件,阿禾帮他收回手指,将狗牙和朱砂在手心握了握紧,道:“再晚一步,右手就没了。好在老天长眼,还要你这个郎中再做个几十年。”
突然院中一声响动,惊得阿禾坐直身。
“这么晚了,什么人在茶馆。”
阿禾走到窗前,稍稍推开窗,看清了院中的人影,眯起眼。
他轻盈一纵,飞出窗外。
第17章
茶馆门居然没锁,林芙儿轻轻一推就开了。
东市阒无一人,家家铺门紧闭,门上封着辟邪的符箓。平日里灯火辉煌的月牙湖,此时也空荡冷清。
夜空乌云密布,时而响起闷雷。
林芙儿本在东厢房睡下了,这两日她未曾踏出房门一步,一来身子虚弱,二来茶馆确实待她不薄,好吃好喝的供着。平日里都是她伺候别人,哪里受得了被别人这样伺候?心里早已经盘算着等自己恢复了,定要好好报答这位禾老板。
她虽然没钱没势,好在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又和凤仙坊的厨子偷师,习得一手好菜。想来这个茶馆,定有她许多用武之处。
林芙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中被徐道士一声“阿禾”惊醒。半梦半醒中,林芙儿隐约听到了“雪鬼现身”。
她鬼使神差的穿好衣服,匆匆奔下了楼。
可是走到茶馆门口,林芙儿茫然了。
她该去哪?
即使遇到了林小鸢,她又该说什么?难不成指望一个失了心智的雪鬼,为了一个半路认的姐姐改邪归正?
林小鸢自己都说了,“她不是我姐姐”。
小鸢漠然的神情浮现眼前,林芙儿感到胸口蓦地一痛,一手搭在门上。
天空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将整个天顶照得亮如白昼。林芙儿不由得后退半步,惊雷轰隆而至。
林芙儿顿然感到背后有人盯着自己,猛的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哪有半道人影。
硕大的雨点随即落下,抽打在后院的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林芙儿倚在后门边上,望着大雨中一处陌生的小院,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
倘若有一日,她离开了凤仙坊,又没有了林小鸢,这个世界,她好像只剩下自己了。
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就像一颗随风飘动的种子。
但这颗种子坚强而独立,即便落在石缝中,也会努力的生长。
想明白后,林芙儿露出笑容,望着这瓢泼大雨,只觉得酣畅淋漓。
不远处,主楼的小窗起开一角,窗台放上一盏灯,在雨中透出暖暖的光。
***
藍州城下了一夜的雨,清风如绵,沁人心脾。
孟渡打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传来泥土与草木的芳香。
她回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肩上的伤口,竟已淡得几乎不见痕迹。
孟渡穿好衣服,将鬼哀刀系在腰侧。
昨天夜里,她用鬼哀刀刺伤了一只受到魂魄操纵的黑色大乌鸦,刀尖刺入乌鸦身体的瞬间,那些魂魄就被超度了。
看来鬼哀刀,确是一把冥刀。
不知它是出自哪位鬼斧神工的匠人之手,又是如何经过千年的辗转,落在了北方一座古庙之中。
无论如何,都是托了江郎中的福,她才得到这把宝刀。
于情于理,都应该好好准备一个谢礼才是。
孟渡一边寻思着此事,一边慢悠悠的下楼,恰巧此时云溪山舍的掌柜路过她的宅院门口,孟渡想起来有件事情正好要找他。
孟渡快步上前,叫住了掌柜,开门见山的问起藍州是否有适合一人居住的宅院可供赁居。
掌柜一听,立马紧张起来,当即行了个大礼,就差给她跪下了。
“小的照顾不周,还请孟大人赎罪。”
孟渡赶紧把跪到一半的掌柜扶起来,忙道:“没有的事,您照顾的非常好。”
“那,那孟大人为何要另寻住处……”掌柜的忽然明白过来,“孟大人不用担心房钱的事,少东家也说了,大人想住多久住多久。”
房钱的事,确实是核心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缺钱还不起这份人情,而是不愿与钟离家的任何一人有僭越公事的交情。
钟离这一世的少东家是位年少多金、才华横溢,而且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就说她来藍州这一趟,少东家为她在云溪山舍安排了最好的独门独院,送来了珍爱的爱驹墨玉,还备好了管家、丫鬟、厨子、马夫、家丁等十几号人——不过都被孟渡以不习惯有人跟在身边为由谢绝了。
虽然看在钟离家与地府多年往来的份上,钟离少东家为她这个鬼差怎么安排都合乎情理,但看样子孟渡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藍州,如此长久以往的住下去,孟渡总觉得不太好。
孟渡摇摇头说:“云溪山舍是好地方,您也照顾得面面俱到。只是城南距离哪里都稍远了些,掌柜不如帮我打听打听东市附近的宅子吧。不要大,干净就行。”
到时候选好了宅子,赁居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掌柜这下听明白了:“孟大人今日可有空?我喊个经验丰富的牙人过来,先带大人在城中转一圈,看看几处宜居的街坊和空宅,大人再做决断也不迟。”
孟渡点头:“如此甚好。”
早膳过后,掌柜带来一位姓马的管事,这位管事替钟离家打理藍州的地契租赁和交易,对藍州城的里里外外熟稔至极。
马管事带着孟渡在东市周边的街坊转
了一圈,看了七八处可供赁居的宅院,可惜不是面积太大,就是装潢太高调,没有一户能真正入眼。
马管事知道孟渡是少东家的贵人,丝毫不敢懈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路上孜孜不倦的为她介绍藍州各个街衢坊里。倒是孟渡有些乏了,想找个借口回去,改日自己在城中转转,或许还能找到合适的居所。
孟渡打了个哈欠,朝车窗外看去。
忽然一个激灵起身,让马管事停车。
马车在一座府邸门前停下,门上虽无多余的装饰,但光看材质与设计,就知此处渊源不凡,不是普通百姓花几个钱就能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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