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少年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气氛沉寂了好一会,他才淡淡地开口,“八岁以前,阿娘教我如何信奉长生天。”
他眸色沉沉,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我日日都向长生天祈祷,希望阿娘能够每日清醒,不再受病痛之苦,可她还是没有熬过去。”
“阿娘死后,我再也不信什么长生天,我只信自己。所以我开始算计每一个人,想要他们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他疲倦地闭了闭眼,仍然轻轻地靠在她的身上,“我的手并不干净,我其实……做过许多晦暗肮脏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一天后悔过。”
“可是老师,我现在后悔了。”
祁宥将头深埋进她的颈窝,一滴滚烫的泪滑落下来,他从来不信命,但此时此刻却真挚地后悔自己曾经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害怕自己杀戮太重,上天要将惩罚降临在他最珍视之人的身上。
意味不明的话,却让崔锦之听懂少年的未尽之意,她轻轻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殿下,我们没有退路了。”
“从你奉旨同我来到闽州开始,无数只眼睛就已经悄悄盯上了我们。如果我们输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这些年我们布下的势力,结交的官员,会一点一点被清算干净。”
“殿下大概也会被圈禁终身,而臣,也会如同上一世那样,被斩首示众。”
她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从头寒到了脚,“所以殿下,你一定要赢。”
少年没有说话,将她越锢越紧,好似自己一放松,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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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之捧着怀里的野果回来时,祁宥已经眼巴巴地在山洞里等了她一会儿了,一看到她,就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帮她。
换来的却是丞相大人无情的批评,少年只好委屈巴巴地继续趴下了。
崔锦之瞥了他一眼,又将野果递了过去,少年哼了一声,还是接过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崔锦之说自己要出去找点吃食,祁宥顶着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说什么都要跟上去,她是怎么劝都劝不住。
崔锦之连唯物主义那套都不信奉了,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自己绝对不会离得太远,祁宥还是说不放心,绝不能让她单独一人。
最后丞相冷了脸色震住了他,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吃完了野果,崔锦之看向灰蒙蒙地天色,“若是荣娘的马术得当,穆将军又来得及时,最迟后日清晨,他们就能来了。”
祁宥眉峰微微一挑:“率领东南驻军的主帅穆临?可老师手上并无兵令,若是穆将军不肯借人怎么办?私自调动军队擅离职守,可是死罪。”
“穆临将军,是顾老将军的旧部,算得上顾云嵩的半个长辈。”她语气淡淡,“主帅不敢擅离职守,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祁宥从容闲适地趴在草垛上,听她用温润的嗓音分析权谋机变之术,心头像似被一支羽毛轻轻挠过似的。
这些年崔锦之早就向他透露清楚自己的势力,祁宥也明白了她和顾云嵩的关系,他缓缓地开口:“无论是看在定远将军的面子上,还是心里估量着众皇子逐鹿天下,穆将军都会借兵,只是他不会亲自出面,而是悄悄派遣一支队伍相助。”
“而率领这支队伍的最好人选,就是随他在军中历练的嫡子穆博容。”
崔锦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带着盈盈笑意地说:“殿下好聪明。”
少年耳尖绯红,别扭地躲过了她的抚摸,又继续说道:“若闽州之事完美解决,穆博容算得上有功,我们必然会记得他的诚意。”
“即使被父皇知道穆临曾私自借兵,穆将军也只用说嫡子少年侠气,不忍看闽州百姓受苦,悄悄带了兵前来相助,父皇素来宽仁,更碍于天下人,自然不会对此仁义之举多加怪罪了。”
少年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刁滑。”
“现下可懂得臣子的狡诈了。”崔锦之的笑更加满意了,“日后你还会遇见更难对付的朝臣,一定要记得为君者须得谋定后动,善纳谏言,若你错上半点,这些老臣能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得天衣无缝。”
第四十三章 相处
崔锦之看向洞外的天空,快到正午时分,日光白晃晃的,总算没了前几日那叫人生厌的小雨。
连日的疲乏在看到祁宥平安无事的醒来时,达到了顶峰。崔锦之同祁宥说了好一会儿话,便感觉眼皮变得千斤重,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祁宥什么也没说,拍了拍身边厚实的草垛,让她躺了过来。
她又累又疼,再顾不上什么师徒有别,只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少年发烫的手心紧紧握住她,低声道:“别害怕……睡吧。”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的回答,便知道怀里之人已经睡了过去。
忍了好一会,祁宥才缓缓伸出手,轻轻地将崔锦之的头往自己的肩头上按了按。
直勾勾的眼神落在她的睡颜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敢这样肆无忌惮的看她。
不用小心翼翼地去隐藏什么。
他目光灼灼,带着属于少年人的赤忱和赤裸裸的占有。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怀中的人轻轻颤动了一下睫毛,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将崔锦之圈进怀里,同她一起沉沉的睡去。
崔锦之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
余晖散去,耳边是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之声,偶尔蹦出几粒火星,温暖无比。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她轻轻翕动了鼻尖,睁开了眼。
她很久没有这样沉沉地睡上一觉了,只觉得通体舒畅,入眼是烧得通红的火堆,泛着柔柔的暖意,少年赤裸着上身,正坐在火堆旁,散漫地转动着树枝上叉着的肥兔子。
那兔肉被烤得金黄,油光水亮地往下滴着汁水。
崔锦之有些愣住了。
……他们不是刚从山寨中逃亡出来,正在这四面透风的山洞里等着别人来救援吗?
祁宥瞧见她醒了,便拿出小刀切下一大块兔腿,递给她,崔锦之有些茫然地接过,放到嘴里嚼了嚼,却是意外的酥脆可口。
兔肉鲜嫩,外皮被烤得金黄焦酥,虽然没有任何调味,但也足够让崔锦之幸福得落泪了。
她本来都打算每日吃野果喝雨水,做个古代野人,没想到祁宥醒来,直接让她的幸福指数翻了几倍不止啊。
崔锦之咽下嘴里香喷喷的兔肉,开口道:“殿下这是……在臣睡着的功夫里砍了柴生火,甚至还打了一只兔子?”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看她迷迷糊糊的,又伸出手颇为自然地擦去她唇边的油渍。
……是不是太过亲昵了?
她有些迟钝地想着,祁宥这小子这些年是愈发喜欢对她动手动脚,小的时候倒没什么事,如今已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还总是顶着毛茸茸的脑袋赖在她怀里,像什么样子!
身为人师的丞相大人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好好教导祁宥怎么做一个徒弟。
话还未说完,又见少年细致地切下一块兔肉,直直地喂到了她的嘴里,慢条斯理地开口:“那天前来刺杀老师的人,是什么样子?”
崔锦之的思绪立刻被这个话题吸引了过去,她仔仔细细地回忆着,“那些人训练极其有素,而且是早早埋伏在那里。”
“我们接到圣旨后即刻出发,速度极快,只有一个可能。”祁宥的瞳孔深处倒影着眼前跳跃的火光,“就是京城中有人的动作,比我们还要快。”
他摆弄烤肉的手略略停顿,“工部尚书背后的人……萧家豢养的死士。”
刀刃将脆皮化开,露出鲜嫩的内里,往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油水,燃烧着的木柴更加的旺盛,祁宥将分割好的兔肉递给崔锦之,她摆了摆手,面色凝重地继续说下去。
“是,臣之前也怀疑过,这些人是否是邓翰墨的人,如今想来倒是不可能。”
“这些山匪与邓翰墨交好,又对那群死士领头的人极为谄媚,生怕得罪了他似的,所以那些人,只可能来自京城。”
树枝上的烤兔很快只剩下一副骨架,祁宥将它丢入火堆中,火舌立刻顺势向上攀岩。
“幸好……他们没有对你下手。”
“萧家是怕人注意到闽州,臣若惨死,全天下的目光怕不是都吸引到闽州来了吗?”崔锦之眨眨眼睫,遮住了眸中的狡黠,“先是把带来的人全部截杀,又将臣丢给山匪关上几天,等到我们出去,邓翰墨怕是早就安排好一切,就等着我们来看百姓是如何安居乐业的。”
崔锦之缓缓道,“既除去一个能争夺大统的皇子,又让陛下看到,他所依仗的丞相不过如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回京城。”
“而且殿下出事,臣身为老师,自然难逃罪责。”
她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看出任何被算计的狼狈,眸中却深邃乌黑。
“卫国公,好手段。”
少年凑了过来,碰了碰她的指尖,又下意识想靠近她,“可他们的对手,是大燕举世无双的第一公子。”
崔锦之被祁宥逗得无奈,伸手推了推他,“殿下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礼仪,上衣也不穿,成何体统。”
“……不是老师剪了我的衣物吗?”他低声说,似乎还含着意味不明的委屈,“好不讲理。”
崔锦之一哽,没办法与他辩驳,便不开口了。
他直起身子,冷峻的面容在温暖的山洞中似乎也柔软了几分,祁宥故意道:“不如老师借一件外衣给我吧。”
说完,作势就要去扯她的衣衫,崔锦之被吓得东躲西闪,以为他来真的,不经意间却瞥到少年脸上噙着的一抹笑。
她不禁气恼,“殿下——”
回答崔锦之的却是祁宥开怀的大笑。
崔锦之难得见他如此明媚的笑意,少年眼眸弯弯,似冬日的暖阳照在人的身上,酥酥麻麻的,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要斥责他的打算,只觉得心脏也漏了一拍。
她有些慌忙地别开头,心底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崔锦之故作镇定,现下也没了训斥他的心思,按了按他的肩头,“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祁宥有些忍俊不禁,知道再逗下去可要出问题了,就直接转过去,露出那宽厚的背脊来。
一条被她缝得歪歪扭扭的伤疤,似蜈蚣般蛰伏在他的后背,崔锦之又想起少年迎着冰冷的夜雨,决绝地握着长剑,站在血海尸山处救她。
心下软成一团水,她伸出手,轻柔地抚上那处伤疤。
第四十四章 情愿
祁宥感受一抹细腻温润触碰上他的后背,又迟迟听不到身后之人开口,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他微微侧过头颈,低声道:“……是不是很难看?”
说着,就想要躲开她的手,崔锦之却一把按住他的肩,“不是……臣只不过是有些难过罢了。”
祁宥背对着崔锦之,看不清楚她的神色,想要转过身来,却被她按回原地。
崔锦之的力道并不大,可却如同一道枷锁般,让他心甘情愿地被束缚起来。
“第一次见到殿下时,您躺在一片雪水中,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小兽,愤恨地盯着四周的每一个人。”
“臣当时就想,大燕的四皇子怎么瘦弱成这样,连臣都能轻易将您抱起来。后来臣就做了您的老师,臣对自己说,如果可以,希望能够保护殿下,再不受任何人欺辱。”
他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可臣似乎并没有做到,总是让殿下一次又一次的受伤。”说完后,她顷刻间沉默下来,总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祁宥转过身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是心甘情愿的,老师。”
他抬起头,同崔锦之对视着,视线贪婪地巡视过她每一寸面容,想说些什么,话语在他唇齿间反复滚动斟酌,眼眸中是压抑的温存。
可他突然闭了闭眼,像似被卸了力道一般,靠上了她单薄的肩头,“老师曾经说过,要做大燕万人之上的帝师。”
“老师还答应过我,要同我携手,谋正天下,兴于盛世太平。”他嗓音低沉有力,带着坚毅,“所以……我不能没有你。”
所有不堪道明的心思被装饰上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住他的点滴心念,所求的愈多,执念也就渐渐加重。
或许曾经的他会有奢望,可经历过差点失去她的痛苦,祁宥只愿求她一辈子平安顺遂地呆在他身边。
他可以拭去身上肮脏的血污,也可以剪断锋利的獠牙,永远温顺的做她想要的明君圣主。
只要她就这样陪着他,这就够了。
崔锦之温柔地摸上他柔软如锦缎的黑发,声音温润轻柔,却像是一个坚定的承诺,“臣得明君事之,终身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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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宥和崔锦之就这样在山洞里过了两天最原始的生活,少年人的伤口似乎好的总是很快,前一秒他分明连动弹一下也很困难,可下一秒却能自如地上山下水,把山中的野味抓了个遍。
和每天在心里盘算着闽州一事的丞相大人不同,祁宥好似真的很享受这样渔耕樵读的日子,连心中都忍不住时常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将有一日了却天下事,他同老师归隐乡野,是不是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可惜这样的想法没维持多久,就在第二日的深夜,他刚刚换上新的草垛,便听到山林中传出的阵阵嘈杂之声。
祁宥钻出山洞,只见山林间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火把,照得黑夜中的深山如同河汉星海般明亮,漫天四散出点点火光。
崔锦之也站在了他的身边,二人沉默地并立着,只等着荣娘带回来的人搜上山了。
可真当那些身着黑甲,臂挽袖箭的将士们乌泱泱一片出现时,崔锦之却默默地向后了一步,让少年的身形独自伫立在原地,睥睨众人。
只见一个身穿银铠的小将军,剑眉星目,长相英气,双眸炯炯有神,见到他们便大步上前,单膝下跪。
“臣穆傅容,拜见四殿下。”
祁宥淡淡颔首。
“臣带来了军中随行的医士,为殿下救治伤势,只是此处没有客栈供殿下休憩,不如……”
崔锦之微笑着打断他:“穆小将军不必忧心,这儿有个匪帮居住的山寨,虽说前几日被大火烧毁了一部分,但收拾出来能供殿下暂且休息”
“殿下是千金贵体,怎能居住在这种地方?”穆小将军面上一副讶异的模样。
丞相大人的表情却愈发的和缓,见招拆招:“前几年殿下同霍参领巡视通州大营时,滴水成冰的冬日里也是单衣薄被。殿下前日生生受了贼人一刀,今日还能神色如常同将军说话,不过是一个山寨,有什么住不得的。”
众甲卫本一直低着头,听到崔锦之的话,有胆大的便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果然见祁宥背后一道横贯整个后背的伤疤,面上已流露出一丝敬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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