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离京前叶榆提到的学生周景铄。
他略略上前一步,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准备向崔锦之行一个大礼,刚要叩头,却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随即将他拉了起来。
周景铄抬头,只见一位玄色锦袍少年扶住了他,见他站稳后,便神色冷淡地抽回了手,又紧挨着崔锦之坐下。
这般亲密,应该就是崔相教导的四殿下了。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又将怀中的册子放到桌面,看到崔锦之的手中已握着一份账本,眼睫轻颤。
只听她温文地笑了笑:“如今想来这明暗账本,皆是出自周大人之手?”
周景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之意,叹道:“……是。”
“当年臣因得罪吏部尚书,被调离京城,本以为到了闽州,仍有臣施展拳脚的机会,可是……闽州早就积弊极深,贪残无忌、谄笑投欢者数不甚数。”
他略带痛苦地闭上了眼:“臣也曾怀抱吏治肃清之志,可身在其中,逐渐同流合污,甚至、甚至还协助邓翰墨遮掩罪行……”
崔锦之却轻轻打断了他,“闽州弊害本就积重难返,周大人孤力难施,又拼死向京城传来消息,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况且若非周大人取得邓翰墨信任,为我们取来账册,他的罪名可不好定下啊。”
周景铄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可这本账册只能证明,邓翰墨确实贪污过朝廷让他修建水坝的钱财,并不能证明他同其他县令相勾结,还有两月前的那场洪灾……”
丞相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笑容里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她没有接周景铄的话,只转头看向祁宥问道:“让你带人去传播邓翰墨的种种罪名,务必让城中和周边各县都接到消息,此事做的怎么样了?”
祁宥淡淡地“嗯”了一声。
只见从驿站外匆忙走进一个军卒,单膝跪在众人面前,朗声道:“按照崔相的吩咐,在闽州与各县交界的大道小路上皆布下了我们的人,抓到了两位收拾软细包袱逃跑的官员了……”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还有古田县的县令已在家中上吊自缢了,他的妻儿在出城的小路上被我们抓获了。”
穆傅容满脸诧异地看了眼崔锦之,他们俩不是在这里游手好闲地喝了一下午烂茶叶吗?
还有,他不过是客套性地说了句“他的人随便用”,她还真是毫不客气地用上了,还用的这么得心应手!
穆傅容忿忿地瞪了一眼他的手下,没骨气的东西!
崔锦之施施然抬袖,品尽了最后一口茶水,轻叹一声:“古田县县令,畏罪自杀,死前仍将妻儿送走,谁看了不赞一句情比金坚呢?只可惜他爱妻儿,百姓亦恋家人,他爱财货金银,百姓亦慕求温饱。”
她站起身来,缓缓抚平衣袖上的皱褶,轻飘飘丢下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转身看向驿所庭院中的众人,抿唇一笑,眼眸中却是秋霜般的冷寂:“那便从今日抓获的两位官员,和这位畏罪自戕的县令大人家中搜查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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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傅容的手下效率极高,很快便将抓到的人带了回来,还从他们的住所翻出了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除此之外,各县县令同邓翰墨互通书信,密谈如何欺瞒朝中,勾结山匪,皆清清楚楚地写在信中。
其实这些信件遇上谨慎之人,应该全部焚烧处理了才好,只可惜这些党朋之间虽都溺志货财,其实都对彼此抱有怀疑,将信件留了下来,以便日后东窗事发,好多拉一个人下水。
这倒是方便了崔锦之他们查案。
先是雷厉风行地将人直接缉拿下狱,细细审问,又加之证据确凿,甚至没坚持到第二日破晓,这些人就吐了个干净。
闽州同其附属四县,倒了一大片的官员,种种罪行悉数白纸黑字的贡于纸上。
崔锦之直接将御赐的尚方剑挂于郡守府前,无论是贪暴恣行、恃威逼弱的官员,还是倚势害民、暴横敛财的豪强富户通通被处以极刑。
整整三日,军卒每每从河道取来水冲刷,郡守府外的地面上仍是一片暗红。
可城中的百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暴骨收,哭声绝,闽州平定。
整个东南一带的官场纷纷接到消息,胆颤心惊地上下修治,一时间修举纲纪,奉公守法,风气一片清明。
崔锦之随即放发下本该有的赈灾粮,命令军卒重建河堤,若有百姓愿意参与进来,均付以正常的口粮与工钱。
不仅挖建用来疏通积水的河道,还在两岸种植上垂柳、落羽杉等树种。
至于田间劳作,周景铄带人查看一番,才知道原先邓翰墨发放的是玉米种子,玉米怕涝耐旱,根本不适宜在多雨的闽州种植。
百姓们这才明白邓翰墨是想做戏给朝廷派来的人看,纷纷唾弃咒骂,又欢欢喜喜地捧着高粱、黑豆等作物重新耕作去了。
崔锦之立于筑坝不远处,同周景铄并肩而立,看着无数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百姓们捧起一块又一块的条石砌体往上搭建。
此时正值夏季,地面的沙砾都被晒得炙热滚烫。
可百姓们脸上却都是真挚的笑意与轻松。
周景铄同她沉默地看了好一会,才郑重道:“拯溺救危,百姓感念,燕有崔相,实乃大幸。”
崔锦之微微一笑,墨玉长发半散身后,清冷如月。
“治生民之弊,诛贪贼之官,都不过是为人臣的本分罢了。”
第四十八章 过往
崔锦之掩唇轻咳,周景铄问道:“丞相的身子要不要紧?”
她轻缓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陈年顽疾罢了,每每操劳过久便是这样,周大人不必担心。”
正在河坝上同百姓们一同运送条石的祁宥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崔锦之望来。
察觉到遥遥投射而来的目光,崔锦之放下衣袖,冲他轻笑。
周景铄也看到了,他叹道:“四殿下……是个好孩子。”
“虽为天潢贵胄,可却无半点骄矜之气,整个人沉稳有度,丞相将他教导的很好。”
“殿下天生心性如此,臣不过是教之以德罢了。”崔锦之仍面带微笑。
这些日以来,祁宥和百姓们同吃同睡,每日风雨无阻地修建水坝,穿粗麻,吃淡饭,可眉宇间从无一丝一毫的不耐之情。
更有一次,在他褪去外衣搬运东西时,露出背后那条狰狞可怖的伤疤时,有混得相熟的百姓壮着胆子问他。
少年只轻描淡写道:“那日剿匪留下的。”
百姓们这才知道原来除了狮山祸害的恩人是祁宥,如今闽州城上下,除去膜拜丞相赈赡孤寡,肃清风气之恩,亦纷纷感念佩服祁宥仁德勇敢的品行。
崔锦之看着少年有力内敛的背脊,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骄傲,但很快又收敛好情绪,同周景铄往驿站方向走去:“我已写信向陛下禀明闽州的情况,并且举荐周大人为闽州新任郡守,相信任令很快就会下来了。”
“但此番清洗牵连甚广,空缺的职位太多,周大人要尽快提拔信赖的人,否则只能由吏部调派官员了。”
周景铄眸色一暗,答道:“多谢丞相提点,臣在闽州也有几位不愿同邓翰墨之流为伍的同僚。不过……萧薛两党如今插手政事颇多,丞相此番回京,怕是还有一场大动作。”
她不急不缓地走着,淡然道:“工部、吏部都与闽州脱不了干系,只怕陛下那边已经查出来了。”
不过离京一月,却半点风声也不听见,只能说明当今圣上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周大人也想起了皇帝优柔寡断的性子,才致奸佞横行,小人谄媚,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说话间已行至驿站,二人由于庭院中谈论了好一会政事,崔锦之才缓缓引起另一个话题。
“离京前,叶老曾对锦之说,周大人含章未曜,襟怀坦荡,锦之如今才知道叶老所言不虚。”
她悠然地笑了笑,“如今闽州风气清正,周大人一身抱负尽可施展,待几年后做出一番成就,锦之亦可举荐周大人回京。”
周景铄脸上感动之情立现,可激动之后却苦笑着摇摇头:“臣曾经以为,若想建功立业,必须削尖了脑袋往京城去,如今被贬两年,臣终于明白,于闽州做一城父母官,兴利除害,安乐百姓,才是臣此生所求。”
他似是感悟又似悲伤道:“丞相宦海沉浮,亦能秉持忠于百姓之心,而我……”
话未说完,便见一女子捧着茶水向这边走来,正是荣娘。
这些时日崔锦之忙于大清洗,就将荣娘交给了医官好好诊治嗓子,今日才见到了她,刚想笑着开口。
周景铄却神色惊讶,失声道:“……荣娘!你为何会在这儿?你不是离开闽州了吗?”
荣娘亦怔楞在原地,手中的茶盘都略微颤抖起来,她很快低下头,将东西往崔锦之面前一放,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崔锦之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开口问道:“周大人同荣娘相识?”
他神色怔忪地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说:“……是。”
“荣娘……是闽州一位猎户的女儿,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就住在城外不远的猎屋里。两个月前,荣娘拿了猎物去别的郡县贩卖还钱,回来时……”周景铄痛苦地闭了闭眼,“闽州爆发洪灾,死伤无数,她爹也……”
“当时邓翰墨在闽州城一手遮天,百姓孤苦无依,被他压榨得走投无路,荣娘想为爹爹报仇,甚至要亲手宰了邓翰墨。可她哪里斗得过邓翰墨,我怕她出事,将她拦了下来。”
他苦笑一声:“是我没用,不能替她报仇。荣娘当即就离开了闽州,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周景铄又抬头望向崔锦之,“不知丞相是在何处遇见荣娘的?”
崔锦之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从山匪的手中将她救下时……她浑身是伤,连嗓子也被烫坏了。”
周景铄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往后倒退一步,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痛与悔意:“原来、原来……都是我的错,若我这些年早早除了邓翰墨……说到底,都是我没用。”
崔锦之看他颓然捂面,指缝中划过一丝晶莹,忍不住劝慰道。
“周大人也说过,邓翰墨派兵甲镇守闽州城,若非我向穆将军借来军队,怕是也没有这么顺利地除去他们。这些年周大人韬光养晦,为的就是替百姓拔去身上的跗骨之蛆,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周景铄没有回答。
当年他是京城春风得意的探花郎,却一朝失势,被贬到此地,闽州腐朽,暴吏虐民,他一身傲骨生生折断,一腔热血报国无门。
浑浑噩噩地行至河道边时,只听耳边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喂,你干什么呢?”
他抬头望去,少女红衣劲袖,眸色灵润地盯着他:“你不会是想跳河吧?”
见他不说话,她伸手去拽他:“没出息!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也不能跳河呀!”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第一次遇见的陌生人敞开了心扉。
青山如黛,风和日暄,他同她并肩躺在鲜润的草地上,见她梨涡浅浅道:“闽州受邓贼祸害多年,不是一日便可破除的。”
少女转过头来,笑颜灵动,眸色真挚:“可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你能做的到。”
他也笑了,郑重地许诺:“我一定会做到。”
可惜诺言已成,却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离别前的最后一面,是她眼中盈泪,失望地转身离去。
周景铄喉间溢出一声抽泣,衣袖遮面,终于痛哭出声。
第四十九章 荒谬
崔锦之默默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安慰,只留下了他一人独处的空间。
第二日来时,周景铄似乎又变成那个风度翩翩的新任郡守了,他收拾好情绪,依旧每日同崔锦之巡视河堤,抚恤百姓。
闽州的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模样发展着。
为保闽州不再重蹈邓翰墨一手遮天的局面,众人商议增设城防巡检,就驻扎于城外,由东南大营配置几十名兵勇,维护闽州治安和巡查水务,三月一换,不得长期驻守此地。
此举传回京城时,被令和帝大加赞赏,直言于闽州先试,若行得通,再上下推广开来。
只是既要重建闽州,又要忙着协助周景铄处理城内及周边各县大小庶务,不知不觉,已离京整整两月有余了。
在新建的水坝终于竣工时,返京之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你要带荣娘回京?”
少年面容冷峻,眸中似有火燎原,星星点点,却让人如冰冻三尺。
崔锦之还是老神在在地抿着陈茶,答道:“荣娘于山匪中救下殿下和臣的命,如今在闽州已无亲朋,臣只好带她回去了。”
祁宥垂放于身侧的手紧紧握着,眸色冷锐:“若老师真想报答她,大可在闽州城内为她安置住宅,再配上几个仆人小厮供她驱使,何必要将荣娘带回京城。”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又道:“老师此番是来赈灾清查,闽州死了这么多贪官污吏,百姓是人人称颂,可朝中呢?会不会说老师手段残忍,心性凉薄呢?”
“更何况带着一位女子回京,若萧薛二党借机说老师是表面上借着清查一事,暗地却强占民女,甚至带回京城安置,老师又怎么应对呢?”
崔锦之闻言微微诧异,笑着轻摸了下少年的头,他皱起眉,却没有躲开。
“殿下长大了,居然懂得了朝堂上这么多弯弯绕绕。”
又轻笑着说:“不错,回京之后臣势必要清洗工部,有人想要阻止臣,自然就会先借御史台压制住臣。官吏被杀他们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臣处置了身无半职的豪强富户,倒是会被奏上一本残害百姓了。”
“可臣必须为闽州除了这些祸害才能放心的离去。”她眸色无奈,却带着盈盈的笑意,“至于荣娘,若朝中真闹得凶了,臣干脆娶了她,既能让陛下放下心,又能堵住那些权党的嘴,殿下说好不好?”
祁宥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又如从高处跌落下来,顷刻间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胸口痛得发麻,可无论心中怎样叫嚣着爆裂的痛楚,都被他死死按压在心底,少年甚至轻轻地笑了笑,语气平静:“这倒是个好办法,荣娘知根知底,倒是能免去后宅的风波。”
略略停顿,又道:“我还有些东西未曾收拾好,先去拿下来。”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丞相垂袖而立,容色如月般高华清雅,苍白的面容上,是一双坚毅沉稳的眼眸,淡淡地盯着祁宥离去的背影。
从她说出要娶荣娘开始时,崔锦之就一直紧紧盯着祁宥的神情,可自始至终挑不出他的一丝错处,少年始终目光沉静,神色自然。
这几日一直高高悬挂着的心稳稳地放了回来,想来不过是祁宥太依赖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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