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是人人称颂,可传回相隔几千里的京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李公公又悄摸看了眼崔锦之,见她神色淡淡,没有多余的情绪,还是没敢开口。
“沈侍郎怎么来了?”祁宥适时地开口,总算搅乱了冷寂的气氛。
沈寒涿已近中年的脸上仍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背脊挺直,一丝不苟地坐于马车内。
“殿下……瘦了。”
此话一出,车内三人皆齐齐地望向沈寒涿,他的眼眸中是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有淡淡的忧伤,又有一丝骄傲。
崔锦之有些懵了。
不是……这礼部侍郎语气怎么如此的熟稔亲昵啊?
他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勾搭上自家崽儿了!
不过好在沈寒涿很快反应过来,收敛好情绪,严肃道:“崔大人传回来的书信陛下已看过了。”
“特意命臣来处理两位随行都御史的后事。”
崔锦之点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还请沈大人妥善安置好两位大人的亲眷家属,抚恤孤儿。”
沈寒涿点点头,又详细问了问他们遇害的过程,在靠近宫门处下了马车,往官府去了。
崔锦之也准备同祁宥下车,步行面圣,却被李公公拦了下来。
“陛下有旨,丞相与四殿下舟车劳顿,特许免了步行于内。”
第五十二章 肃清
李公公则下了马车,随侍在车外。
崔锦之这才转头问祁宥:“这沈大人怎么与殿下如此相熟?”
祁宥也有些怔楞住了,他不过是怕李公公察出崔锦之的不满,到皇帝面前说三道四,才引开了话题。
谁知这沈寒涿一开口就是这么肉麻的话啊。
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皱着眉靠近崔锦之,看上去还有几分委屈:“几年前处理高天纵一事,我才与他见过几面罢了。”
崔锦之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马车很快行至政事堂前,少年一跃而下,伸出有力的臂膀扶着丞相稳稳地下了马车。
李公公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转身为二人推开了门。
崔锦之整理衣袍,同祁宥踏了进去。
令和帝手持朱红笔,神色凝重地批阅着面前的奏折,听到了声响,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抹笑:“爱卿回来了。”
又望向一旁的祁宥,面色蕴藏着一丝复杂和叹息。
二月多未见,少年的身姿又拔高了几分,他玉身长立,容色俊逸,眉目间流转着清隽的流光,更显得沉静如玉。
祁宥在外多久,他这个做父皇的,就听到了多少关于四皇子的传闻。
剿灭山匪,抚恤孤寡,共建堰坝。
他老成持重,毫不骄矜自傲,既爱民如子,又有雷霆手腕,崔锦之这么些年,将祁宥教导的很好。
令和帝回想起这数月以来,他想彻查朝堂,哪怕是定一个官员的罪名,便会有无数个官员联名上奏。
大势已去。
他唯一能想到的评价,就是这四个字了。
四个儿子渐渐长大,有了逐鹿群雄的本事和野心,萧薛把持朝政,而祁宥,还有一位名动天下的丞相辅助。
可惜……他的生母……
令和帝的眉目间满是倦意,又问崔锦之:“朕接到爱卿遭遇山匪的消息,在京中坐立不安,幸好崔相无碍。”
崔锦之淡淡一笑:“并非山匪,而是……暗卫。”
皇帝蓦地抬头望去,像是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这些暗卫并非邓翰墨培养出来的。”崔锦之缓缓道,“若是他养的一批死士,周景铄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更别提送出密信了。”
令和帝手中不自觉地攥紧了狼毫。
“若非殿下拼死相救,身重数刀,臣今日怕是也见不到陛下了。”她自嘲一笑。
“宥儿,你的伤势如何?怎么从未有人来禀告朕?”
祁宥摇摇头,神色淡淡:“多谢父皇关怀,早已无碍了。”
令和帝面色铁青,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生了这么多有异心之人,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太不安稳了?”
随侍的太监宫女惶恐难安地跪了下去。
堂外天色已暗,铜烛明亮,映照着令和帝沉思的脸庞。
崔锦之却没有受到任何压迫之感,站起身,抚了抚衣袖,虽还是一副温和的外表,却带着一股锐利的锋芒。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闽州已经安定,那么……还请陛下整肃朝堂,还吏治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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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锦之的协助下,令和帝总算一改软懦和气的模样,狠狠整治了一番如今的朝廷。
在第二日朝会上,先是将从邓翰墨府中搜出来同工部尚书暗通曲款,私相授受的书信摔了出来,当场将他缉拿下狱,命廷尉府即刻审讯,严刑拷打,顺藤摸瓜牵扯出一大堆官员,全部挨个儿查办。
清流一党等回了他们的主心骨,腰杆也挺直了,再巧舌如簧的官员,也拼不过文人清流的一根笔杆子,字寓褒贬,不佞不谀,那些个向令和帝求情的官员也安静下来。
没了阻力,收拾起来自然顺手,轻者革职归家,重者抄家流放,工部尚书更是斩首示众,家产悉数充公。
工部被清洗了个干干净净,连着前些年进了工部学习的二皇子祁旭也停了手头的差事。吏部尚书是皇后的侄子,令和帝毕竟还要同自己的发妻同床共枕多年,到底没下了太重的手,可也算得上伤筋动骨了。
廷尉府、御史台忙得是熬油费火,波波碌碌,叶榆本就苍老的脸庞上更添了几条褶子。
朝中上下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场官吏整肃足足持续到了深秋,崔锦之仰头看着庭院中的杏树,朔风卷起枯叶,飘洒下来,她肩上一沉,一件雪白的大氅压了上来。
崔锦之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末秋时节,怎么都用起大氅了,那到了冬日里可怎么办才好?”
祁宥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为她系好,又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还没到冬日里,老师的手就这样冰凉,杜公的药一顿不落地吃着,怎么还不见好?”
“先生听见了又得用针扎殿下了。”她眉眼弯弯,“臣畏寒的毛病又不是第一日才有,殿下不必忧心。”
“前几日殿下跟着户部学的怎么样?”
他眉宇恬淡,紧握着崔锦之的手,总算察觉到指尖的暖意,仍然执拗着不肯放开,“这些查抄的官员倒是一个比一个有钱,搜刮出来的金银钱货都进了国库。”
崔锦之被他逗得发笑,“听说殿下提议减轻税收?薄税敛,轻徭役,百姓身上的担子轻了,自然会感念殿下。”
“户部有了钱,我的提议自然也上奏的顺畅……老师既然都知道了,还来问我。”祁宥低下头,看着离自己不过几尺的崔锦之,嘴上像是抱怨,实际心头一片暖意。
“这么多年了,老师怎么还是如此瘦弱。”他伸出手,在崔锦之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清蕴都和老师一样高了。”
崔锦之抽出手来,平静道:“臣自小体弱,四处流浪,没吃上几顿饱饭,长不高是正常的。”
又转开话题:“倒是听殿下身边的人来报,说殿下夙兴夜寐地处理户部的事,已很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
手中温润细腻的触感消失,祁宥心头热热的,忍不住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师怎么这样关心我?”
她一顿,突然想起前世祁旭那张不耐烦的脸来。
崔锦之处理政务事必躬亲,支着病骨操劳,连弟子的事也不会落下。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样无微不至的注视。
上一世祁旭就是这样,她问得多了,便冷下脸色道:“孤的事情,丞相倒是十分清楚啊。”
崔锦之微微哑然,盯着祁宥俊美的脸庞,过了好一会才说:“……臣以后会少过问殿下的事。”
又似是释怀地笑了笑:“殿下长大成人了,是臣做的不好。”
只留祁宥愣在原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三章 剖心
祁宥快步追了上去,灼灼的目光一直盯着崔锦之,看上去还有几分委屈。
“你不管我了?”
她叹了口气:“殿下封王开府的日子也近了,臣这几日一直想……是不是臣管殿下管太多了?”
“不多。”少年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哪怕是管我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崔锦之笑了笑,在庭院的石桌前坐下,祁宥却半蹲下身子,仰头看她。
那是一个极其信赖且温顺的动作。
像是一只小兽,毫无防备地袒露出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崔锦之心下一软,伸出手摸了摸他乌黑的发顶。
其实这个动作她经常做,只是祁宥渐渐长大成人,总觉得崔锦之把他当作小孩儿,有时会皱起眉,看上去不情不愿。
可他从来没有躲过,就这样被驯服般,露出自己修长脆弱的脖颈,任由她抚摸。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胡说些什么?”崔锦之作势要打他。
却被少年一把握住,他将崔锦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又微微侧头,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快到除了祁宥自己,没有人任何能发现,这是一个近乎虔诚的吻。
他目光黑沉,仿佛想要通过崔锦之看到她的内心:“那老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崔锦之避开他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少年早在这一刻丢开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他紧紧抓住崔锦之的手,力道大到仿佛一松手,眼前之人就会消失一般。
“老师,你在害怕。”他轻声道:“……你是在害怕我会不会像祁旭一样?”
崔锦之心一颤。
他抓着崔锦之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放去,炙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胸膛内的心脏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对吗?”他无声地笑了笑,“你看似信任我,可心里总是默默地看着我,看我会不会做出和祁宥一样的举动。”
崔锦之没有说话,只觉得下颚酸胀极了。
少年像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剖开我的心,给老师证明,好不好?”
嗓音低低的,带着压抑的疯狂。
可祁宥很快藏好这一丝情绪,又抬头看着崔锦之,眸色深沉。
“我永远不会和祁旭一样。”
“你信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可舌尖凝涩地动了动,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只化作了最简单的三个字——
“你信我。”
崔锦之有些茫然地坐在石凳上,手掌下是有力的心跳,带着几分炽热,温柔而坚定地传过了。
她对天下苍生说过无数次,可以信任她,像一棵古树,枝繁叶茂地保护着每一个人。
有人赞她心系百姓,有人骂她挟势弄权,但所有人都认为她坚不可摧,天下事无有不为。
她也按照全天下所想的那样,顶着支离的病骨,一生于大燕,一生于百姓。
可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你信我。
无端让人落泪。
重生回来后的每一刻,看似沉静地安排了好一切,可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变数。
那就是祁宥。
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祁宥不是下一个二皇子呢?
但此时此刻,少年眸色潋滟,带着一往无前的赤诚,紧紧盯着她。
让崔锦之忍不住就这样交付信任。
就像他当年那样。
崔锦之紧紧回握住祁宥的手,少年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眸色亮了亮,心脏跳得飞快,站起身子狠狠抱住她。
丞相惊呼一声,猝不及防被人抱了个满怀,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殿下……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般。”
他闷闷地声音传来:“……那我一辈子也要赖着老师。”
她假装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如今除去丞相府里的人,还得养个皇子,不知又得花费多少了。”
“那把我的东西都给老师。”
“好啊,原来殿下还要私库藏着宝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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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养心殿内,令和帝正和祁宥大眼瞪小眼。
少年一袭锦衣,玉冠束着黑发,凛凛地站在殿内,神色淡漠地瞧着令和帝。
皇帝忍不住咳嗽了一下,被祁宥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看得心里毛毛的。
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儿子。
令和帝年轻时也风流多情过,为一个异族妃嫔,不惜耗费人力财力,硬生生建造出一座独属于她的望舒宫来。
可见有多么的宠爱常曦夫人。
只不过帝王多薄情,自从常曦意外疯掉后,他足足有整整十二年,未曾见过这个儿子。
十二年过去,他当初对常曦的爱和怒早就不见了,自然对祁宥也没什么感情了,可一不留神,他就在丞相的谆谆教诲和关爱下,长成这样一个风度翩翩,文韬武略的少年郎了。
这段时日,无论是闽州之功,还是在朝堂上他的表现,都让令和帝骄傲之余,有些许心酸。
他颇为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想起祁宥依赖崔锦之的模样,心里居然忍不住地冒出一个酸泡泡。
“宥儿……咳……你的伤势如何了?”
祁宥略略皱眉,很快又恢复成恭敬谦逊的模样,“已经无碍了。”
令和帝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段对话进行过似的。
他绞尽脑汁,又继续关心祁宥:“平日里上书房的功课难不难啊?”
祁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儿臣由丞相教导,不去上书房。”
“……哦。”令和帝哽了一下,“待明年开了年,朕就给你开府,再过几年,也要行加冠礼了。”
他总算找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精神为之一振:“宥儿,可有心仪的人家,倒是可以提前着手准备了。”
祁宥黑沉的眸子涌上不耐烦,他低下头答道:“二皇兄和三皇兄还未成亲。”
令和帝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二皇兄不久就会大婚,三皇兄还有贵妃为他操持。”
“丞相也不曾成亲,怕是都忘了宥儿的大事。”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种事情,还是得靠他这个父皇啊。
祁宥面不改色地应对着,心里烦躁地要命。
早知道就称病不来了,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同令和帝说废话。
他安安静静地听令和帝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官员家的女儿,总算被皇帝大发慈悲地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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