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嵩上前一步,遮住那道逼人的视线,拱手见礼:“见过四殿下。”
少年懒洋洋地将缰绳缠上手背,寒暄道:“将军是回京述职?竟然这么快便到了,我还以为将军还要再花费几日在路途上。”
顾云嵩皮笑肉不笑:“四殿下才是迅捷,不是听说殿下去了通州大营随陛下校阅士兵,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崔锦之躲在帷幕后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不忿,生吞了顾云嵩的心都有了。
她就不该相信顾云嵩的鬼话,带着被蛊惑的脑子同他出了门,甚至都没走出两步,就撞上了祁宥!
“陛下令我先行一步整顿京城诸事,自然提前回来了。”少年清贵的面容上含着笑,不慌不忙地答道。
一直站得跟个木桩似的崔锦之心头重重一颤,差点就这样慌不择路的跑了,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轻轻扯了扯顾云嵩的衣角。
顾云嵩背在身后的大手精准地握住她,带上了安抚之意。
祁宥神色不变,又越过顾云嵩看向他藏在背后的女子,笑道:“这位便是顾将军提过的那位女子?”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二人,“将军果然珍视,不惜对抗世家与父皇也要娶她,也怪不得此刻藏得这么深了。”
顾云嵩原本严肃冷峻的面容也微微软化下来,真情实意地回答:“是……她乃臣此生唯一钟情,臣只愿同她携手,再无旁人。”
少年想起顾云嵩前世的结局,又看着他此刻温柔缱绻的模样,只觉得心底一直以来隐约的担忧正缓缓消散。
他也难得带上了几分真心地说:“那就祝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日后还要向将军讨一杯喜酒喝呢。”
顾云嵩眉眼更加柔和,却摇了摇头:“她不愿纠缠进京城的桩桩件件,若可以,臣也只想同她一起归隐山林,远离了庙堂才是。”
祁宥也客套地回答:“将军正值盛年,哪里能急流勇退呢?怕是父皇也不肯轻易放人了。”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话,才准备就此别过了。
顾云嵩扶着崔锦之踩上马车的脚踏。
那女子身量纤弱,步履缓慢,纵然看不清容颜,只看周身的气度从容自得,高华清雅,引得众人悄悄侧目。
可祁宥只随意瞥了一眼,正要朝着宫中去,只见一阵朔风呼啸,女子帷帽外的轻纱被撩动开了,露出她光洁流畅的侧颈和玲珑莹白的下巴来。
只窥得一角,便知绝色。
祁宥眸中的散漫却顷刻间荡然无存,一双狭长秀丽的凤眸微微上挑,带上了几分寒意。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突然开口道:“倒是忘了,今日是花灯节,将军怕是要同夫人共赴灯会?”
还没等二人回答,少年又自顾自地笑了笑,道:“向来如今宫中也清冷的很,不如……我先去拜见老师吧。”
说着就夹紧马腹,真打算朝着丞相府去。
顾云嵩同崔锦之齐齐一僵,额角也跟着一跳,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即将要坏自己事的祁宥,从牙齿间挤出几个字:“殿下既然是奉旨回京,自然要先做好陛下的吩咐,哪有先去见丞相的道理。”
祁宥眼帘微微垂下,遮住了锋锐的冷芒,又浅笑一声,神色不明地看着那女子,话却是对着顾云嵩说的:“将军说的是啊,我还是先进宫吧。”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我瞧夫人身量纤纤,倒不似传闻中大漠女子的勇武骁健?”
崔锦之袖袍中的指尖已绷得死紧。
顾云嵩干笑,第一次发现祁宥如此难缠:“又并非人人都是如此……时候不早,臣就不多叨扰殿下了。”
崔锦之亦盈盈一拜,行了个礼数周全的女子福礼,挑不出任何错处。
少年似索然无味般收回目光,又带着身后的甲卫呼啸着往宫中去了。
二人放下心来,又终于安稳地坐上了马车,自然也错过了不远处勒停骏马,回过头遥遥一望的视线。
少年眼眸中没有半分笑意,只黑沉沉的,让人望不到底。
他神色晦暗地注视着缓缓而去的马车,良久,唇边才极其缓慢地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来。
第六十二章 心意
乌云尽散,皓月东升。
京城的街道明灯千盏,八街九陌,人潮如织,比肩继踵,驱马若游龙,随处可见的市井商贩高声吆喝,引得众人驻足观看,夜色朦胧下,更显氤氲灯火璀璨。
崔锦之和顾云嵩就站于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繁华流转,只觉得心头一片宁静。
偶有几缕夜风缓缓掠起她散在耳畔的碎发。
她笑了笑,“京城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地方,我竟从没来过。”
顾云嵩眸色沉沉,唇边也挂着淡笑,过了好久才轻声道:“我第一次得知阿爹死讯的时候,是在十四岁那年。”
崔锦之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样沉重的话题,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抬头望向沉沉暮色中的那轮明月,“其实我那个时候,一点也没害怕过。”
“从我跟随他从军习武的那刻起,便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武将,结局注定是忠骨埋青山,所以我不曾怕过。”
“马革裹尸,死于边野,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顾云嵩微微展颜,又看向那座红墙玄瓦的宫禁,“也好过君臣猜疑,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想起那个梦境,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这样说出来。
“阿爹从小教我如何忠君爱国,我一直嗤之以鼻。社稷易主本就是平常事,我又何必守着这山河呢?”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奉旨镇压九江的流民,遇见了你。”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照出流光般的灯火,星星点点,“你那时候才十岁?那样小,才到手的吃食转手就被他人抢去。”
崔锦之面容也流露出些微的怀念,“你当时偷偷给了我一个馒头,让我一定要记得藏好。”
十五岁的少年将军,黑甲森然,长戟在手,却轻轻抱住一个小孩,将她温柔地放在地面上。
他轻笑一声,揉了揉小不点干裂的脸颊,“别怕,来救你们了。”
顾云嵩想起那个画面,眉眼如水般温柔,“可谁能想到,我当年随手救下的人,在几年后却摇身一变成了大魁天下的新科状元。”
那个时候的大燕,内忧外患,积重难返,君上软懦无能,百姓哀鸿遍野。
可浊浊乱世,却出现了一个她。
冒天下之不韪,挽狂澜于既倒,省刑罚,薄税敛,偃武修文,彰善瘅恶。
短短数年,天下太平,老安少怀。
“阿锦……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忠臣。”顾云嵩微微低下头,苦笑一声。
从遇到崔锦之的那刻开始,他才真正认识到家国河山的意义,远赴边疆,铁马战血,只为镇守大燕的每一寸土壤。
可梦里的她,却选择了辅佐祁旭上位。
他并非明君,甚至不如令和帝的容人气度,在崔锦之放手政权后,迫不及待地将她撕咬地干干净净。
其后奸佞当道,禽兽食禄,苍生涂炭,而她的头颅,却被高高地挂在城墙上,好不讽刺。
顾云嵩兴师讨伐,只为夺回她的尸首。
“我不知道,祁宥会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他喃喃道。
会不会和祁旭一样,如今的乖巧懂事,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崔锦之转过身来,撞入他的视线之中。
月光流转于她的娇颜上,柔靡温泽,淡淡清冷,温和地笑了笑,却坚定无比,“他是。”
崔锦之不是圣人,也不能借助管理局的力量,只能靠自己判断每一步的选择。
前世她从选择祁旭那刻起,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虽然在后来的日渐相处中发现他并非最合适的储君,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没有能力再花上数年时间去重新培养一个人,只能拼尽全身,尽力匡扶他。
可她还是赌错了。
“四殿下,就是我想要的明主。”冬日的朔风呼呼作响,将街道的灯火吹动地跳跃不止,她单薄瘦弱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立于寒风中,内敛却笃定,“他刚毅善断,机变隐忍,纵幼时受尽冷眼折辱,可从没有失去仁义之心。”
“能辨明忠奸,革除积弊,也能恩威并施,举贤任能。”
她为祁宥挑选的伴读,个个奉他为主,绝不背离;在闽州时,他杀伐果决,没有妇人之仁;修筑水坝时,与百姓同吃同睡,风雨无阻地检查巡视。
“纵然他还有成长的空间,可明君之相已初见雏形。”
崔锦之双手拢袖,沉稳地俯视着整个大燕,那双黑眸蕴藏着最浓厚的力量。
“我信他。”
信他,能为万世开太平。
崔锦之上前一步,凭栏远眺,衣角翩飞,溶溶月色之下,似玉山之将崩,她道——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最多十年。”
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刮过,将顾云嵩的心一点点撕裂开来,仿佛有什么鲜红的液体缓慢地流出。
她转头望向他,笑容似乎带着眷恋,“若我走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看看百姓安乐的景象。”
顾云嵩后知后觉地明白——
没有归隐乡野,没有功成身退,崔锦之早就做好了献身于大燕的准备。似飞蛾扑火般,举出一位明君,而后熊熊燃烧,化作一捧微热的余烬。
他才惊觉当年琼林宴上,少女的灼灼目光,竟在此刻成了他这一生都躲不过去的劫难。
顾云嵩准备了很久、想对她说的话,全都凝涩在舌尖,再吐不出半分来了,他慌忙低下头,遮住眼眸中的一点水光,将这段时日里所有翻涌热烈的情愫一点一点揉碎,藏进自己的骨肉里。
沉寂良久,他终于重新抬起头,眸中无数情愫杂糅在一起,既有缱绻的悸动,也有深沉的悲伤,最终化作一个释然的笑。
“好。”
第六十三章 窥破
崔锦之被顾云嵩送回丞相府时,河倾月落,寂静无声。
原本喧闹嘈杂的街道早已人群尽散,只留寒风卷裹起几分枯叶,又飒飒落下。
清贵端方的丞相大人,在定远将军的协助下,平生第一次体验了一把——怎么翻墙进自家府邸。
她蹑手蹑脚地扶住墙头,看顾云嵩先她一步落于庭院内的地面,正张开双臂等着崔锦之跳下来。
等两个人终于手忙脚乱地在院中站好时,崔锦之才重重喘了口气,抚了抚自己受惊的胸口,她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哪里能跟他们这种脚踏飞檐还如履平地的武将比呢?
顾云嵩倒没多停顿,又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崔锦之独自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仰头看向那棵梅树,不过一夜未见,枝头原本含苞欲放的骨朵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悄悄开放了。
在凛风中微微露出花蕊,散着清香,在月光下更显晶莹。
想起今日那未曾料想到的碰面,心下却微微柔软。
崔锦之轻轻推开房门,脑海中还惦记着明日祁宥来,要吩咐厨房做些什么吃食。
她疲乏地踏了进去,又正对着庭院准备关门——
心底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些微的不安与恐惧来。
她站在原地,总觉得背后那看不见的阴影中,像是有一只蛰伏于黑暗的野兽,带着阴冷的气息,静静地窥伺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缓慢地爬上来,似一条冰凉的毒蛇,蜿蜒盘旋在她的周身,嘶嘶地吐着蛇信。
崔锦之强压下这股不安,缓缓地转过身来,一瞬间瞳孔紧缩——
昏暗无光的紫檀木桌前,安静地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屋外清冷的月光洒入,映照出他半边脸部轮廓,显得那样幽冷凌厉,另一半脸藏于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更添几分森寒。
那清隽的脸庞上始终覆盖着一层霜寒之意,挟裹着风雨欲来的极致平静。
他就这样沉默无声地等候在阴影里,带着没有一丝温度的双眸,无悲无喜地看着崔锦之的动作。
崔锦之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想要转身欲逃!
可才刚刚转过身,手腕就被那黑暗中横生过来的大掌狠狠握住,整个人被用力的压上木门,发出剧烈的碰撞之声。
明明带着怒意,却在崔锦之撞上门框上,将手稳稳地垫在她的额头下,避免她受伤。
少年轻松地压制住崔锦之所有的反抗,双手将她牢牢地禁锢住怀中,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场逼近她的颈窝,缓慢地嗅着她身上常年萦绕的药香。
他近乎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嗓音轻柔无比:“瞧我,等到了什么?”
从街头分别开始,一个疯魔的念头在他心底不管不顾地疯狂滋生着,他反复告诉自己绝不可能,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前往丞相府。
凄清安静的府内,只有下人的耳房掌着微弱的烛火。
祁宥就这样像一座木雕般枯坐在崔锦之的房内,将这些年她的点滴举动,一一在心中呈现。
船上的血迹,娇弱的身量……太多太多破绽,在此刻汇聚成一条清晰的线,让祁宥在心底生成一个再明了不过的猜测。
终于在此刻被她亲手印证成真。
连祁宥都分不清楚自己此时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是委屈她到头来还是不信他,独自坚守着这样一个秘密,留他这些年反复在心底灼烧惦念,克制隐忍。
还是嫉妒顾云嵩能这样与她亲密无间,知晓她所有的隐事,默契地好像世间再无人能插足他们的感情。
祁宥想起自己可笑至极的真挚祝福,阴鸷的星眸闪过一丝杀意,森寒可怖的脸上却在低头时带上点点柔意。
他微眯眼眸,亲昵地蹭了蹭崔锦之的侧颈,察觉到怀中之人变得更加僵硬,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双唇温热湿软,灼热的气息在她颈边吞吐,“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的老师。”他低声呢喃着唤她,二人的影子在身下纠缠交迭,酥麻的湿意在空气中淡淡弥漫。
崔锦之心跳飞快,耳边亦嗡鸣作响,震得她此刻快要站不住,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知道,如今再狡辩什么,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她低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祁宥细细摩挲着崔锦之软玉般的腕骨,听着二人交错杂乱的心跳声,视线在崔锦之故作镇定的面容上一寸一寸逡巡着,眼眸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情愫和爱恋。
想起夜风拂动过她的帷幕,露出她一点面容,他自嘲般轻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无人知道,他到底在暗无天光的深渊中默默窥伺她多久。
他太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了,哪怕只是露出一角,他也能精准无误地辨认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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