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记不记得,临别前你向我行的那个福礼?”
他紧紧将人锢在怀里,不舍得放开,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双目中的柔意:“顾将军当时说,西北民风彪悍,他的那位夫人世家才学皆不如京城贵女。”
“可是老师的福礼,却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有崔锦之这样的人,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才会事事追求完满。
可越是没有错处,显得处处都可疑。
崔锦之眸光深沉,没想到自己在这儿露出了马脚,她整个人被圈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却又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她清冷的双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雕花木门,指尖微微用力,“所以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臣?”
“在天下人面前揭露臣的身份,告诉他们,其实大燕仰仗的丞相,不过是个挟势弄权,妄图祸乱朝纲的女子?”
她垂下眼眸,看似带着沉寂的冷静,“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臣教导您多年,Ӽɨռɢ又有多少人会信您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的呢?”
此话一出口,崔锦之就后悔了。
明晃晃的威胁意味,并不是她真正想要表达出来。
多年筹谋,步步为营,她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地活着,但在此刻,她小心翼翼藏好的秘密就这样毫不遮掩地摊开在祁宥面前。
她承认,自己在这一瞬间确实慌了。
前世病死于阴暗地牢,头颅被高高挂于城墙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系统告诉她任务失败,那就说明,祁旭根本没能够做好这个皇帝。
崔锦之拼命告诉自己,祁宥并非那样的人。
可多疑的天性却在此刻疯狂地诘问自己,祁宥真的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她是个女子的事实吗?
还是恐惧她将天下人和皇帝都能玩弄于股掌前的心机呢?
他可以在登上帝位后忌惮她,也可以铲除她,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牺牲她一个,不算牺牲。
可绝对不是现在。
现在的大燕还不能没有她。
少年却先一步松开了手,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无言地站在阴影里,觉得心脏都被崔锦之狠狠地攥在手里,倏然间捏的四分五裂。
胸腔中像似破开一个裂缝,往外汩汩地流动着血液。
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手背都绷得发白,他重重地咬上舌尖,咸涩的血腥气在口腔内弥漫开,才让他压抑到酸胀发痛的下颚微微放松。
原来崔锦之是这样看他的。
原来她……从来都不信自己。
崔锦之转过身来,看清楚少年脸上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出手拉他。
祁宥却再次往后退一步,身形全部没入夜色中,他强行压制住心头激荡的痛意,喉间干涩,暗哑着嗓音:“……在你眼中,我到底算什么?”
尾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以为……”少年的眼睛翻涌上一片晦涩,却努力着笑了笑,“我以为,六年的光阴,我们早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彼此了。”
崔锦之无声地张了张唇,想要解释什么。
他的心脏被一点一点绞成碎片,沉痛在四肢百骸中缓慢地寸寸碾压。
“你可以信清蕴,信顾云嵩,甚至能信同你只见过几面的荣娘。”
“可你始终不信我,你在怕我,怕我会同祁旭一样,为权势所惑,对你下手。”
“不是的。”崔锦之望向祁宥,二人的目光直直地交汇在一起,她纤弱的背脊如修竹般挺的笔直,“哪怕你为了大燕舍弃臣,臣也不会在意,殿下,只要你能成为明君。”
“所以你还是不信我!”少年像是暴起的猛兽,紧咬牙关,脆弱倔强的样子暴露无遗,双目赤红着问她,“我对你来说,只是稳固大燕,安抚民生的工具,对吗?”
什么圣君明主、千古一帝,他通通不在乎!
他想要的,不过同她执手相立罢了。
崔锦之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将他救起,祁宥以为终于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光,到头来不过是徒劳。
他的每一寸骨头,都被人塞满了冰凉刺骨的寒意,低下头,心头涌起深深的无力之感,“都是一样的,对吗?”
“无论是谁,只要对大燕有益,你都能毫无顾忌地相伴相护,是不是?”
多么讽刺啊。
他以为崔锦之害怕落得个前世一样,尸骨无存的下场,原来她只是怕没有人能护住天下苍生罢了。
祁宥用力闭了闭发红的双目,露出一抹轻松的笑——
他怎么就将耳边的谆谆教诲,听成了粉饰得无比完美的铮铮誓言呢?
崔锦之被他的笑看得发慌,指尖抑制不住地颤动,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却怎样也反驳不出口。
扪心自问,如果祁宥昏聩庸懦,没有半点才干学识,她还会这样尽心尽力地教导辅佐吗?
从一开始,她本就是抱着目的靠近祁宥。
少年睁开双眼,惨淡地笑了笑,再次抛下一记重雷:“老师,你还有几年呢?”
“我早就发现了。”他酸楚地有些哽咽,“你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以毫无顾虑,不计后果地耗损,就好像……”
“就好像,你能预料到自己什么时候死。”他神色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无力。
崔锦之难以置信地看向祁宥,一时间呆滞着不知作何反应。
少年就这样寂静无声地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她的解释,哪怕是骗他也好,祁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你教我如何信人,却不信我。”少年此刻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痛了,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你将我救起,又即将重重地抛下我。”
他苍白的双唇微微勾起,喉咙干涩得发疼。
“崔锦之,你真的好狠。”祁宥喃喃道,竟没叫她一声老师。
他深深地看了眼崔锦之,眸色一片死气沉沉,不带任何光亮。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害你,你的身份,我不会泄露半个字。”
说完,不带任何留恋,抬脚往外走去。
在他们二人错身而过之时,崔锦之纤长细腻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拉住他。
可最终也没伸出手去。
天地都仿佛静了下来,崔锦之无措又迷茫地站在房内,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废墟中。
她不恋权势富贵,亦不求身后名,可她并非什么欲望也没有,稳定这个世界,就是她一生汲汲营营想要的结果。
长于晦暗天光的祁宥,在以为终于有人同他走过最漫长孤寂的路时,却被无情地告知——都是假的。
他不过是被恰好选中罢了,没了他,还能有其他人。
他从来都不是崔锦之的唯一。
崔锦之有些愣愣地想着,祁宥明白这个道理时,会觉得害怕吗,会不会恐惧无助,就像他前世一样?
脸颊怔怔地划过一滴泪,她战栗地抚了上去,一片冰凉。
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突然,崔锦之脑海中回想起系统说的那句话。
【要不然你把贡献点全部上交管理局,换你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怎么样?】
心底遏制不住地萌生一个想法——
如果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呢?
第六十四章 失踪
“砰——”
霍晁重重地摔于校场的沙地之上,扬起一大片尘土。
他一边重重地喘气,一边被飞扬的沙子迷了眼睛,被刺激得留出两行清泪,大叫着:“不来了,不来了。”
寒冬腊月,霍晁面前的少年却赤裸着上身,血脉偾张,往下不住地落着汗珠。
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的戾气,压迫感十足。
而沙地不远处的陈元思却裹着极厚的袍子,双手揣袖,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们二人。
祁宥只随意瞥了一眼陈元思,看他将崔锦之平日的气场学了个十成十,想起那个人,心里那股火气又直往脑门上冒。
他冰凉透骨的视线又落到了霍晁身上,“起来。”
霍晁被亲爹折磨得皮糙肉厚,倒是没觉得祁宥下手多重,可换谁也不想反复被摔啊。
他伸直手脚,仰天长叹一口气:“我的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啊?”
陈元思老神在在地哈了口气:“是因为崔相吧。”
少年的眸色更加冰冷,周身气压低得不行。
霍晁被冷得打了个颤,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盘腿坐在沙地上,小心翼翼地窥了眼祁宥的脸色,犹豫道:“……真是因为崔相啊?”
他有些不信,“不会是殿下冲崔相发火吧……”
谁不知道崔锦之平日是怎样一个人啊,哪怕在朝堂上针尖对麦芒的,她永远都是那副笑面虎的样子,很少跟人冷着脸色吵。
陈元思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中却明晃晃的写了几个大字——肯定都是殿下的错。
他的错?他能错哪儿!他错在日日夜夜思念她,提前几日从通州大营赶回来见她,还是错在将一颗真心捧到她的面前,却被她弃如敝履吗!
祁宥额角青筋乱跳,烦躁得要命。
他和崔锦之的那些事又不能轻易说出口,唯一一个知晓他对自个儿老师那点意图的人,还远在京郊外。
刚知道崔锦之是女儿身时,祁宥心底还有些隐秘的欢喜,可甚至没过几刻钟,他就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祁宥和他们说不清楚,扯过一旁的衣物就往校场外走。
“殿下。”陈元思平静地开口,“虽然不知道殿下同崔相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崔相对殿下的关爱之情,我们皆看在眼里。”
“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崔相除去教导殿下谋事之才,传授立世之德,对殿下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祁宥驻足,握住衣袍的手不禁紧了几分。
“是呀。”霍晁无意识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子在手中把玩,有些羡慕地说道:“这些年来,每逢殿下生辰,丞相就必得精心准备,还要亲自下一碗长寿面。”
“殿下喜欢吃什么东西,平日里有什么习惯,从殿下用的物品,穿的衣物,崔相都事无巨细地安排得妥帖至极,别说我的老师了,我爹娘都没这么用心的管过我。”霍晁忍不住撇撇嘴。
祁宥微抿双唇,那双黑眸闪烁着莹莹的光泽。
她做得远不止这些……他高烧昏迷不醒,她便日夜守在身边;为了祁宥,她能锋芒毕露地对上权党;在他自厌于身上中的毒时,崔锦之却伸出手,带着万般柔情救起他。
她明明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学着笨拙而真挚地,向他一点点表明自己的真心。
可他却忍不住生出更多地贪念来,或许从前要的是她在身边,而渐渐地,变成想要她的眼眸中有他的身影,再到后来,渴求更多。
祁宥猛地抬头,突然抬腿往外狂奔。
朔风在耳边狠狠掠过,刮得他两颊生疼,可祁宥不敢停下半分,心脏剧烈而急速地跳动着,滚烫的血液在周身流动,心中先前的恼意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想在此刻快点见到她。
什么都没关系了,只要有她就够了。
祁宥就这样一路狂奔至丞相府,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头,又稳稳地落于地面。
他微微喘着气,停在了崔锦之的寝房外。
寒风有力地吹动着木门,发出吱呀之声,房内寂静无人,檀木桌上的茶杯不知怎地翻倒在地,淅淅沥沥地顺着桌沿滴着水。
连木椅也横七竖八地倒下,满地狼藉。
祁宥那沸腾的热血在顷刻凉了下来,刺骨的冷意贯穿全身,心头那隐约的不安越扩越大。
他一把推开旁边的耳房,荣娘和清蕴被同时惊醒,慌忙爬起来,问他怎么了。
“老师呢?”少年冷冷地开口。
清蕴皱起眉,回想着:“公子一直呆在府中啊,不就是今夜同……”
话说到一半,就被荣娘狠狠地扯了一下袖子,立刻噤声了。
少年表情沉的可怕,“不必藏了,我已经知道了。她和顾云嵩回来后,又去了哪儿?”
荣娘和清蕴对视一眼,摇摇头:“我们不知。”
祁宥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走。
少年的背影看似平静淡然,可眼眸中已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抹血色,他抚上缠绕在左臂上的檀木珠,脸上是遮不住的阴郁。
庭院中暗无声息地落下一个死士,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已经查探过将军府了,并没有丞相的踪迹。”
祁宥如刀剑般的目光沉沉落下,胸口冷得要命。
为什么,为什么在争吵后他要撤走崔锦之身边的死士,他为什么要因为她信不信任这种小事而发火。
都怪他太过贪得无厌。
胸口隐隐地抽痛,他被窒闷得无法呼吸,仿佛周身的空气都被抽干似的。
一只信鸽啾鸣着落于祁宥的肩膀,他伸手取过信纸,展开一看,上面落着穆傅容的字迹——
“淮王无故脱离队伍,提前返回京城,谨慎此人。”
手中的信纸被逐渐蹂躏成团,双目只剩下一片狠戾,少年从牙缝中缓缓挤出几个字,“从京郊外和淮王府查起,务必找出老师。”
第六十五章 癫狂
崔锦之忍住后颈的剧痛缓缓醒来,手脚被粗粝的麻绳绑得死紧,脚踝处皆被勒出红痕。
她乏力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昏暗的山洞间,身下的碎石子咯得她生疼,崔锦之动了动手腕,根本没有一点活动的可能。
到底是谁对她突然下手。
是祁旭的人,还是在寿宴上吃亏的祁邵?
在祁宥走后,她先是给自己换好一套男子的衣物,在立于庭院中思量。
可突然一阵劲风袭来,崔锦之的后脖重重地遭受一击,顷刻间失去意识。
后颈的痛楚还针扎似的提醒着崔锦之如今危急的局面。
只得强撑着身子,手腕在身后一点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石地,指尖突然触碰到一块尖锐的石子,她连忙握住,企图一点点割开手腕上的粗绳。
可这样的动作注定难以完成,冰冷的细汗划过脸颊,又落进衣领,寒气缓慢地爬上她的肌肤,冷得她忍不住打颤。
手腕已经被麻绳磨得皮开肉绽了,血丝缓缓浸染上绳索,晕开一片绯红。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那绳子终于被崩成一条细线,啪地断裂开来。
尖锐的痛意从腕骨上传来,崔锦之却没管那片血肉模糊,又伸向脚上的绳索。
可一个身影已经安静地站在洞口处,遮住了外面倾泻进来的天空。
崔锦之抬头,微微眯起眼睛,在昏暗中看清楚了来人。
“淮王殿下。”她甚至轻轻地笑了笑,“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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