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世,一生病,就好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什么珍宝补品流水般地让她喝下去。
崔锦之有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鼻子,生怕自己被这些大补之物硬生生弄出血来。
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祁宥管她管的太严了!
崔锦之每每想看两页书,又或是手谈一局,就会被祁宥以养病为由,毫不留情地夺走,然后强制性地将她抱到床上,让她睡觉。
苍天啊!哪儿有这么多的觉要睡啊?
幸好前来探望的客人救了无聊到快长草的丞相大人。
她先是迎来了霍晁和陈元思这两个小萝卜,乐呵呵地收了人一大堆从家里带来的礼物。
只可惜这两个少年修炼的功夫还不到家,还没同崔锦之聊上一刻钟,还是没能顶着一旁祁宥那如有实质的沉沉眸光,抹了抹额头的虚汗,灰溜溜地跑了。
等人一走,少年便敛了刚刚那副锋锐的模样,磨蹭着又想去拉丞相的手。
崔锦之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挽起袖子让少年见识见识身为人师的威力,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今天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单手撑在窗框上,脚尖一点便熟练地翻了进来。
看清楚房内的场景,顾云嵩忍不住挑挑眉,“看来恢复的不错嘛,都有力气打人了。”
祁宥的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紧盯着顾云嵩。
定远将军悠哉悠哉地坐到木桌旁,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喘了口气:“你这院子里怎么多了这么多暗卫,害得我今日翻进来都花了不少功夫。”
少年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底泛着冷意,“顾将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翻进别人的家里,怕是不妥吧?”
男人仿佛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祁宥,笑了笑:“我和你的老师都认识多少年了,她没教导你之前就……”
“顾云嵩。”丞相突然开口打断他,目光沉着地注视着翘腿的男人。
他一顿,舌尖顶上一侧的腮帮,默默地放下了脚,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殿下。”
祁宥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这话,没回应,只突然敛了深沉的眉目,坐到了崔锦之的身旁,轻轻地靠了上去。
而丞相大人似乎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妥,仿佛早就习惯了他的动作。
少年玄衣玉带衬得容貌冷俊,幽深泛金的眼眸之下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似一头刚睡醒的雄狮懒洋洋地圈着怀里人,近乎淡漠地瞧着顾云嵩。
崔锦之则一袭白衣,清冷高洁地如同一枝傲雪斗霜的红梅,不染一丝尘埃。
极致的黑与白就这样纠葛在一起,视线扫过,只觉得二人的气场格外的交融,看起来……相配极了。
他在宣示主权。
对上祁宥视线的那一刻,顾云嵩的心头就微微泛起一些奇妙的异样,几乎是瞬间,他就确定了少年的想法。
目光交汇,无声的硝烟在死寂般的气氛蔓延开来,顾云嵩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气息消失,他坐直身体,盯了片刻,最终先一步低垂下眼帘。
崔锦之很信任他,甚至连自己的秘密都愿意告诉祁宥。
她信奉的新主,自然也将成为他毕生以忠贞事之的对象。
男人眸色寒冷,却很快收拾好情绪,微微笑了笑,“说起来,除去那日花灯节,今日倒是第一次与殿下私下会晤。”
少年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崔锦之莹白的指尖,连眼皮都未曾抬起,“是呀,将军忙着同自己的——夫、人,共赴灯会,自然无暇同我说话了。”
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夫人”这两个字。
这下连崔锦之都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忍住想将这皮痒的小崽子打一顿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唇角,岔开话题:“顾将军今日来,怕不是只为了探望吧?”
顾云嵩锐利的目光又落回崔锦之的身上,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但我确实是想先看看你休养的怎么样了。”他眉峰微拢,冷光在眸中闪动,“淮王竟然敢劫持你,还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祁宥波澜不惊地看了眼他,二人倒是在此刻诡异地达成一致。
丞相沉吟片刻:“说起来,我总觉得淮王……有些癫狂,他时而大笑,时而又平静得可怕,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可能是受了刺激。”顾云嵩亦拧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的人说,他在通州大营里……被陛下和众官员亲眼看到,同一个男子……”
一贯镇定的定远将军,在说到这种事,倒显得有几分局促。
崔锦之忆起淮王在山洞中说的话,手中微微一紧,又很快放松下来,可少年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情绪,眸色一黯,侧头望向她。
可丞相面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看不出任何异样:“出了这种事,陛下自然勃然大怒,本就觉得淮王昏懦无能,如今更是上不得台面了。”
“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断了淮王的路。”顾云嵩握住手心的茶杯,“真是好计谋,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的人做的?”
还真就都不是。
崔锦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淡淡道:“是谁都不重要了,如今淮王已死,怎么样料理干净,才是正事。”
屋里摆放着三四个熏炉,上好的银碳被烧得通红,散发着如春日般的暖意。
在军营里同薄被单衣过惯了的顾云嵩下意识抓了抓衣襟,不仅有些佩服起神色如常的少年来,他正色道:“这便是我今日来要同你说的事了。”
“陛下命我和廷尉府侍郎籍弘盛查抄淮王府,也确实按照你们的安排,查找出用于巫术的魇物,可是庭院中埋着的泥土太过新鲜,倒像是有人刚刚埋好,就等着我们来查。”
“籍侍郎居于廷尉府多年,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怕是已经心生怀疑了。”
丞相微微思量:“籍侍郎,是薛党的人?”
顾云嵩颔首。
“无妨。”思绪略转,又听崔锦之道:“若今日被诬陷的是其他皇子,陛下倒真有可能会着令廷尉府重新查证。可惜……”
她表情淡淡,却隐约透出一丝凉意。
可惜死的是淮王。
像令和帝这样的人,既软弱,又狠绝。
软弱的是他对待把持朝政的权党总是不敢大刀斧阔地斩于马下。
狠绝的是他对待自己的孩子——能将宠爱的皇子捧得高高,准许他们触碰利益的核心,与官员私下结交。更可以抛下亲生骨肉,冷眼旁观他们在深宫中苦苦挣扎。
丞相面容冰冷,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至于薛氏一党,要尽快连根拔去才是——”
顷刻间又恢复成神色无波的模样,薄唇微微带起一点笑意:“为防薛怀忠手中兵力,还得多多仰仗顾将军。”
顾云嵩心头重重一跳,轻轻“嗯”了一声。
“哎,怎么这么热闹?”推门而入的杜怀舟惊讶道:“……这不是……当年平匪的那小子嘛?”
男人起身,冲杜怀舟抱拳:“晚辈顾云嵩,久仰杜公大名。”
杜怀舟摆摆手,示意他免了这套虚礼,又去抓祁宥:“你个小兔崽子,不是说了我每日要为你施针嘛?还得老夫亲自来逮你。”
一边钳住祁宥,一边将他往门外拉去:“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少年看上去不情愿极了,被人推搡着出门时还不甘心地往后望了一眼。
“殿下这是……生病了?”顾云嵩迟疑地问道。
丞相沉默良久,还是将槐安梦的事说了一遍。
茶水翻了一地,浸透过顾云嵩的锦袍,因为吸饱了水而变得沉甸甸地,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他们……是不是疯了。”双拳紧握,指节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弹响,“再不受宠……他也是大燕的四皇子。”
“那又如何?”崔锦之漫然地打量着自己修长分明的双手,“夺嫡党争,从来都是血雨腥风,安忍无亲。”
顾云嵩黑眸微眯,压低声音,“阿锦,你扶持四殿下,难道没有考虑过他身上的毒吗?或许他此刻还能控制的住,那么以后呢?大权独握,杀人易如反掌的时候,你真的觉得他能控制地住自己吗?”
“你看过淮王的尸首吗,未免太过……”
“我见过。”丞相出声,“殿下就在我的面前,亲手杀了淮王。”
脸色未变分毫,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淮王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必死无疑。”
微微抬眼,周身隐约流露出淡淡威压,透出了一股果决的气息来:“若是殿下没有杀了他,我今日怕是早就被枭首示众,让天下人看看,敢于扰乱朝纲,妄图扭转乾坤是什么下场了吧?”
崔锦之瘦弱的背脊笔挺,目光安静地垂落,又将锋锐尽数内敛,显得平和无比。
“这条路,决不能行差踏错,也不能回头。”她清冷的面容在暖光地映衬下竟显得凉薄无比,“我并不觉得殿下残忍,相反,他越杀伐决断越好。”
因为想要夺得那巍巍皇权,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她的手,也不比天下人唾骂的权党奸臣干净多少。
房内安静下来,静得连细雪簌簌抖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杜怀舟看着在门外沉默着的少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下放心了吧?”
少年回过神来,喉结微动,眼眸中那终年不化的寒冰缓缓消解,平添了几分温柔,“我没有不放心她。”
“老师信我,我从来都知道她的情意。”
少年看似早有把握的模样,实际脚下那比平日里轻快了不少的步伐早就出卖了他。
杜怀舟抽了抽嘴角,总觉得这臭小子身后长了一条尾巴,还在欢快地摇晃呢。
想起自个儿徒弟那不开窍的模样,他摇摇头,还是打算不掺和到年轻人的事里来。
背着手慢慢跟了上去。
顾云嵩同崔锦之商谈完后,正好碰上了起完针的杜怀舟,这小老头热情的不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诊出他不少因为行军打仗而落下的暗伤,非得给顾云嵩也来上几针。
定远将军来的时候是冷傲严峻,走的时候是脚步踉跄,看得祁宥的心情都莫名舒爽了几分。
“殿下最近这几日不忙于兵部的事吗?”
祁宥先是握住她的手确认温度,才微微一笑:“还好,不过就是戎政操练之事,之前闽州设立巡检已大有成效,待明年开春,便能在各地推广开来。”
“再有一事,就是三月的科举了。内阁、翰林院、兵部共同操持殿试,我到时候也要参与栓选考核武官。”
“陛下信任你,自然要将此事做好。”崔锦之点点头,身体已有些乏了,“霍晁和元思也要参与殿试了,他们准备的如何了?”
“老师挑中的人,心里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她从容一笑,“既然殿下要栓选武将,在这段时日里,明面上还是减少同霍晁的来往,免得被有心人做文章。还有元思,也要同他的父亲保持距离,必要的话,让陈大人住在内阁也无妨。”
“陈大人感染风寒,前些时日已告假了,他虽然在内阁任职,不过是侍读学士,负责讲授经史,不参与此次内阁预拟。”
“陈大人竟病了?”崔锦之倒是真惊讶了一番,“倒也好,这样一来不易生出风波。”
脸上微微透着欣慰,“殿下如今真的是长大了,处理起政事来有模有样的。”
说着,又想摸一摸少年的脑袋。
祁宥紧紧握住崔锦之的手,乌眸中闪着炯炯亮光,“今年除夕,我陪老师守岁好不好?”
“殿下不是要参加宫宴吗?”
他凑了过来,纤长的睫毛遮住狡黠,笑眯眯道:“我会找个借口出来的,老师一定要等我。”
崔锦之如愿以偿地触碰到少年头顶的柔软,眸色如水,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七十章 除夕
除夕夜。
十里禁街,烛火浮华,映衬着玉壶光转,耀眼得如同白昼一样。
穿袨服,着华妆,街道巷陌,千人笑语。
丞相府的庭院中暗香疏影,似一团炙热的火焰,灼灼地盛开在一片霜雪之中。
可此刻祁宥的脸上却黑沉的如锅底一样。
他从宫宴上脱身,马不停蹄地赶到府内,愉悦的笑意还未彻底展开,就猝不及防地见到了院中冲他傻笑的霍晁和陈元思。
少年深吸一口气,“你们怎么来了?”
霍晁缩了缩脖子,总觉得一股凉飕飕的寒气在他的脖颈处来回逡巡,道:“我爹今夜要率领所辖营众在宫中巡逻,府内没人管我,我便来找殿下和崔相过年了。”
说完,手肘杵了杵陈元思,后者飞快地接上:“爹爹生病,府中也冷清得很,他便让我和霍晁一起来了。”
理由都很充分。
祁宥只觉得自己额角跳得厉害,伸手摁了摁眉心,“科举在即,你们不好与我和老师太过亲近。”
霍晁没听出祁宥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一拍胸口:“殿下放心,我和元思都是悄摸儿来的,连正门都没走呢!爬墙进来的!”
语气中还颇为骄傲。
正指挥着荣娘往正厅搬暖锅的丞相大人下意识看了眼自家的墙头,心里思衬着要不要找个时候加高加固。
一个一个的,都喜欢往她家墙上趴是怎么回事!
祁宥见到崔锦之,微蹙的眉心总算舒展开,上前帮着荣娘支起火炉,将暖锅放了上去。
还不忘一脚踹上旁边游手好闲的霍晁:“还不快去厨房帮忙!”
“哦哦!”霍晁乐呵呵地抓着陈元思,直直地窜进厨房里端菜。
忙活了好一通,才总算将正厅的红木圆桌摆放得满满当当。
金丝肚羹、鹅鸭排蒸、姜虾酒蟹、樱桃煎、紫苏鱼、胶枣、乌李、召白藕、水晶脍……数不胜数、琳琅满目。
四处升起几个熏炉,燃着上好的银丝碳,白霜无烟,温暖如春。
暖锅中炖的汤还咕咚咕咚地翻滚着热浪,冒出袅袅雾气。
“我的老天爷。”霍晁咽了下口水,“清蕴的手艺这般好吗?”
崔锦之略带笑意,执起银箸,“别贫嘴了,赶紧动筷吧。”
众人纷纷拿起筷子,还未放下,就听霍晁突然惊呼一声,“妈呀!”
陈元思被他吓得手一抖,忍不住瞪他,语气不善:“又怎么了?”
“公子……那个……那个墙头。”清蕴也结结巴巴地开口。
只见朱墙乌檐之上,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攀附在其上,两点晶亮在沉沉夜幕中看得格外分明。
他无声地翻了进来,看见众人,露出一口白牙:“原来都在这儿啊。”
来人一身劲衣,容貌秀丽,鼻梁高挺,唇边还挂着一抹不羁的笑容,更添风流,“我没来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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