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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殿外守着的侍卫便被撤去了,祁宥没再出现在崔锦之的面前,倒是送来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清蕴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霍晁和陈元思也像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眶站在她床前。
他俩抹完眼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孺慕多年的丞相大人,穿、穿的竟然是女装……
“崔、崔相,你……”霍晁悲伤地再一次憋红了脸,“陛下居然逼您穿女儿家的衣服!”
“啪”地一声,陈元思毫不客气地重重敲上霍晁的头,喉间还时不时抽噎一下,“蠢货……”
具过人胆略,怀四方之志,一手定大燕多年清平的丞相,居然是个女子。
他复杂地看了眼崔锦之,恭顺地低下头,没再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只有顾云嵩立在不远不近处,像压抑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个神棍还真有点儿本事。”
崔锦之立刻抬头,警觉道:“什么神棍?”
顾云嵩看了眼四周,陈元思便将众人带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相谈。
“陛下身边有一个……巫祝?”顾云嵩抱着手臂,一双剑眉拧起,“陛下动用的什么禁术,便是他教给陛下的。”
萧索的庭院中突然传来咔嚓之声,积雪将枯枝倾轧断裂,掉落在雪地之上,惊得崔锦之浑身发冷,过了半晌,她才艰涩道:“……万物因果,扭转乾坤,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云嵩酸涩地笑了笑:“或许吧。”
可是能让爱的人活过来,付出一些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个人,是叫谈闽吧。”崔锦之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你知道住在何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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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闽独自盘腿坐在暗沉沉的屋内,阖眼听着屋檐下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雪水,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你终于来了。”
崔锦之站的不近不远,将谈闽的模样尽收眼底,低语道:“……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冬夜里惨淡的月光轻洒在他四散在身侧的一头银发上,也照亮了那双骤然睁开,黑白分明的瞳眸。
他的目光如沉沉深夜中划破长空的闪电,直直地落在了崔锦之的身上。
“我自出生起,便能同长生天感应。长生天在上,祂无所不知,无所不闻,可为何连祂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
崔锦之淡漠地回望,“你的长生天没告诉你,别去窥探一些东西吗?”
谈闽笑起来,“长生天要我追随陛下,所以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是死,我也一定会完成。”
“陛下想要你回来,所以我也不得不将禁术教给他。至于代价……”
他看向如清霜般的寒凉月色,“今夜,便是九日之期了……”
“还记得你当初苏醒的那个地方吗?亲自去看一看,便什么都知晓了。”
崔锦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便往望舒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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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殿门被重重地推开之时,她看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景象——
少年坐在数千盏摇曳的烛火之中,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右臂缓缓流落尽烛台间,滴答轻响,恍若伸展蜿蜒的枝桠,开出炙热的瑰丽妖娆。
四周是交织错乱的红丝,清彻的眼眸微微抬起,斑驳的烛影晃晃悠悠地映在他的眉目间,眼波蕴着微光,好看极了。
他抿起一个腼腆而拘谨的笑,轻声道:“……你来啦。”
崔锦之颤抖着,下颚绷成一条线,心间好像被人破开了一个豁口,无数寒冷的冰雪毫不留情地涌了进去。
没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绝望来,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祁宥眼中的灼热与贪恋。
“你走的那天,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他的嗓音平静和缓,死死地压抑着冰层之下,燃烧着的万千炙热滚烫。
“雪下的很大,也很冷,像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一样。”他轻声呢喃,“我倒在雪地里,问了无数遍,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来救我了?”
数年奢念,尽数熄灭。
崔锦之鼻尖一酸,泪水汹涌地从眼眶中落下,她死死咬住舌尖,咽下呜咽。
他的眸中盛满温柔,“我从出生起,就被人厌弃,只会怀着绝望和愤恨活下去。”
“可是我遇见了你。”
少年的指节抵上眼睛,如黑曜石般的乌眸被尽数遮住,无声地笑了笑。
他轻轻地放下手,眼底是浓重的猩红之色,沉凉如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用我的血,点燃这些魂灯,仪式一成,从今往后,我们的人生就彻底地纠葛在一起,再难分彼此了……”
“可是我犹豫了。”
“你教过我,爱一个人,不是要将她强留在身边……老师,我学会了……”
“所以我想说——”祁宥微微红着眼眶,却小心认真地问,“可以不离开我吗?”
他的爱卑鄙、堕落、阴暗,无可挽救,却真诚炙热,似划过长夜的流星,绚烂而永恒。
大雪肆意飘零,朔风无情地呼啸着,将数千盏明灯吹得跳跃不停,她站在汪洋灯海中,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无声地张了张唇,想说,好。
可崔锦之的舌根泛起苦涩的酸胀,凝涩地开不了口,她怔怔地抬起手,看着莹白的指尖在如昼的光影中变得透明虚无起来。
祁宥脸色大变,想要扑过来抓住她,视线中纷乱的红丝却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扭曲蜿蜒,重重地缠在少年的身上,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怎么会这样……”他喉间发出哀鸣的嘶吼声,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变得更加透明,心魂在此刻俱碎,“不……不要……”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分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的身影。
天幕暗沉低垂,冬雷滚滚震天,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无尽的威压倾轧下来,崔锦之衣袂翩飞,终于微微笑起来,泪却落得更凶——
世界法则,发现了她的存在。
第九十七章 终局
祁宥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红丝将他的手脚紧紧桎梏住,血色将衣袍都染成暗红一片,他悲鸣着,企图冲破这可怖的压迫。
绝望又执着地想要救她。
朔风凛凛,将崔锦之的衣角吹的猎猎作响,她却动了。
她一步一步,顶着无尽的威压,来到他的面前。
俯下身,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庞,如水的眼眸注视着,温柔极了,“别怕。”
泪水倾涌而出,祁宥泣不成声,很想问一问她——
怎么能不怕?
这一次,他又该去哪里才能找回她?
从衣角开始,缓慢地破碎着,化作星点消散于大雪之中。
崔锦之却很从容,她低下头,像做过无数次一样,轻轻地拭去了他眼角的泪水,低声道,“我对你,从来不是利用……”
那年初见,少年仰倒在肮脏的雪水中,向她投来淡漠的一瞥。
此后余生,便于那一刻起纠缠不清。
除开家国大义之外,她藏在无人知晓的心底中,还有一个他。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挽救苍生,为匡扶社稷……”她轻轻笑起来,泪珠顺着秀雅的面庞滚落,“也为了你。”
祁宥的眼眶中泛起薄薄的水光。
穷尽一生,也渴望被坚定地选择,哪怕一次也好。
可为什么他心头,还是痛得不能呼吸?
“别害怕……”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化作漫天的星光……”
手上的红丝不知何时消失了,祁宥拥着怀中的人,看着她面容寸寸湮灭,一点一点消散在他冷寂的怀抱中。
苍穹嗡鸣,罡风砭骨,撕裂开灰暗的天幕,一道黑沉的漩涡隐隐形成——
少年坐在诡异可怖的阵法中,轻柔地将脸颊贴在她近乎虚无的面容上,边哭边笑着。
“我陪你一起……”
周身气流涌动,他的身上泛起无数浩荡辉耀的星点,尽数涌向山川河海。
世界法则用千万年培育出的气运之子,在这一刻无声地归还——
云海空蒙,山川广袤,枯萎的枝桠冒出新绿,结实的冰层融化开来,荒芜的大地万物复苏。
急速涌动的漩涡越扩越大,却在此时骤然停滞了下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聚拢起散落尘世的灵气,一点一滴将它们拨回原点。
万籁寂静平息,祁宥什么也听不见,在四散的星光中低下头,怀中的光晕晃得他眼眶刺痛,忍不住泛起湿润的水光。
她的身影在怀中逐渐凝聚成形——
仿佛跨过漫长的时间与空间,迷茫的雾气被破开,嘈杂纷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朵,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睫,清晰地听见那冰层之下,破碎殆尽的心脏正温柔地跳动着。
眸光清亮耀人,他们无声地对视着,未能说出口的情愫淹没在一个轻柔的吻中。
炽热滚烫的唇极尽温柔,湿热的呼吸喷洒,少年无声地落下泪,浓重的爱意在心间汹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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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时节,崔锦之呼出一口热气,捂了捂有些发凉的指尖,温和地听着脑海中的系统吱呀乱叫。
【为了不让这个世界崩溃,我们管理局用了多少气运才将你们救回来!】
“不是用的我的贡献点吗?”她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此话一出,直接把系统气炸了。
【哇!你真的是好没良心!世界法则可是要将你硬生生地抹杀了诶,要不是我们及时出手修复,你们早就魂飞魄散了!】
崔锦之没再说话,安静地倾听着系统嘀嘀咕咕地抱怨。
自那日差点消散于尘世的大劫,已经过去半月。
谈闽想要除去让祁宥心生牵绊的崔锦之,所以借助所谓阵法,引来了世界法则的注视。
祂发现了外来者的闯入,于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抹杀。
可没有人能想到,少年帝王甘愿身消魂碎,散尽所有气运,同她一起消散在天地间。
身负气运的位面之子一旦消散,整个世界也会随之崩塌。
涌向尘世的灵气意外破开了时空通道,给了管理局介入的机会,他们拼尽全力,将一切拨回原点,阻止了二人共殉天地。
【好啦。】系统抱怨完崔锦之,只觉得神清气爽,【这个世界已经接纳了你,那之前病恹恹的身体就不需要啦!】
崔锦之顶着一身支离的病骨活了几十年,曾经以为是系统故意增加难度,现在想来,不过是为了隐藏她身上的生气,躲过世界法则的查探罢了。
系统突然安静了一瞬,别别扭扭地开口。
【那我也要走啦……虽然阻止了秩序崩塌,世界法则很感谢我们,但是再待下去,祂也要受不了了……】
清澈的茶汤中倒映着崔锦之温柔眉眼,她指尖抚过茶壁,心间仿佛落入一枚小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
时空管理局研发出一个主系统用于监测万千世界,又衍生出无数子系统和员工搭配。
此刻陪了她无数个年岁,独一无二的小系统正在和她道别。
【局长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她当年在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里,救下了一个意外发现法则真相的小女孩。】
【而那个小女孩,如今拯救了这个世界。】
眼眶滚烫,崔锦之呼吸一窒,她微微颤抖着,没有开口。
【感谢你这些年的付出和奉献,时空管理局成员崔锦之,再见啦。】
话音落下,一道若有若无的连接彻底消失殆尽,叫人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感觉来,崔锦之低下头,轻声开口:
“……再见。”
长风掠过,轻柔的嗓音彻底消散在空中。
她静坐了一会,站起身往庭院中走去——
少年眉眼明朗,玉立于庭中树下,冬阳融融地洒下光芒,他眼眸中泛着难以掩饰的欢喜,璀璨明亮,真挚热烈。
遥遥相望,崔锦之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她微微笑起来,澄澈的眼中镌刻进他的身影,亦蕴着灿如星河的爱意。
少年帝王微微抿起薄唇,似有些害羞般,“今日下朝早,我便、便过来看看老师。”
在文武百官面前杀伐决断、风行雷厉的君王,此刻化作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结结巴巴道:“今夜京城有花灯节……老师想去吗?”
她弯了弯唇,冲他伸出指尖,“好啊。”
他握住了她的手,二人缓慢地向外走着。祁宥低声道:“……老师什么时候再上朝?”
“唔……再过两日吧,好不容易偷了闲,陛下就别逼臣了。”她笑道。
少年脸色红得更厉害,“我想着……老师复职之时,要以女相的身份回来。”
风闲云浅,日光洒金般透过斑驳的树影倾泻在二人的身上,崔锦之怔楞一瞬,又扬唇轻笑:“如此,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看来前些时日,京城盛传隆冬花开,万物复春之景是因为丞相身体好转,便是陛下的安排了?”
“……是。”他微微懊恼着,小声道,“怎么叫人传进了老师的耳朵里。”
那日祁宥散尽气运,万物生灵都沐浴在汪洋的灵气之下,在深冬时节展现出春和景明的气象来,天下百姓惊奇万分,觉得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新帝便顺水推舟,将丞相重病初愈的消息放了出去,百姓大喜,那几日的兰若寺是门槛都快被踏破,全是上香祈愿的民众。
“如此,老师以女相的身份回朝,议论之声也会小上许多。后面的女学,也可以慢慢提上日程了,还有诸多改革……”
崔锦之安静地听着少年帝王的规划与谋略,心脏满满胀胀,酥麻地泛着痒意。
天空之中突然洋洋洒洒地落下雪来,如飘散的梨花,细霰弥漫,很快将大地笼上一层柔软的清霜。
他们驻足仰头,望向朦胧的雪色,天幕之下流动着安然寂静的意味。
“去岁除夕,我曾向漫天神佛许过一个愿望。”少年眸色温润,低下头,瞳孔深处倒映着她一人身影。
“岁岁年年,长似今宵,只愿共看余生雪。”
寒冽冷峻的面容,如春风拂过,消融去凝结多年的冰面,平添了几分潋滟的温柔。
大雪簌簌纷扬,很快便落满了二人的肩头,他隔着雪影憧憧,独独望向她。
嗔念数年,一眼人间。
无论是多么厚重深沉的苦难,多么晦暗无边的时刻,有一缕将曙的天光就这样直直地落入他的怀中,填补好生命的残缺。
崔锦之说,她曾经拨动时间,让这一切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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