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无论是再眼瞎之人,也看得出那个为相八年,手握天下权柄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有些胆小的官员已出了一身的细汗,战战兢兢地双手握着笏板,小心地觑了眼新帝的脸色。
自己几辈子加起来,怕是也没见识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新帝十二岁起便由崔相教导,如今骤然听闻丞相是女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起来回话。”冷淡的嗓音传来,少年帝王端坐上首,让人瞧不清脸上的神色。
文武百官:……
提心吊胆了半晌,你就说了这么一句?
崔锦之却没有动,她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朗声道:“臣有罪,本为女子,却乔装男子入仕途十数年,实在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她虽跪着,又着素装,可语气平静,举手投足间仿佛还是那个雍容有度的大燕丞相。
少年帝王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礼部尚书骤然打断:“陛下!崔氏竟能在百官的眼皮子下伪装多年,可见其心机深沉,还望陛下严惩!”
一人开口,剩下的官员仿佛也纷纷回过神来,连忙开口道:“是啊陛下!颠倒阴阳乾坤,搅弄天下风云,若是留她,必使天下大乱啊!”
“古曰‘女在内,男在外’,可崔氏却泯灭纲常伦理,妄图以阴干阳,若不严峻执法,诛杀此女,该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大燕之律啊!
“非正法无以儆在位啊陛下!”
要求诛杀崔锦之的话在太和殿中此起彼伏地响起,祁宥脸色已经沉下了,只见陈元思冷笑一声:“诛杀崔相以正法?丞相重民安民,清贤奉公,十多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如今不过因为她是女子,便喊打喊杀,这是什么道理?”
“陈大人乃陛下伴读,亦承此女教导,言语间处处维护她,岂非受她蛊惑?”
听了这话,元思微微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望向方才说话的礼部尚书:“孔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受丞相教导多年,也是被崔大人迷惑了心智吗?”
“……你!”孔项明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大声道:“阳尊阴卑,乃天之道也,女不遵道,祸败尤起!她混迹朝堂数十年,身居高位不说,如今竟然还成了帝师,难保不是妄图跻身武后之流!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怎能留她性命!”
“狼子野心……”站于武将首位的定远将军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幽幽地望了眼孔项明,又望向高位的帝王,收起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道:“丞相自十五入仕途,多年来无不克己奉公,江南度田一令推行阻力颇多,是她千里迢迢奔赴,诛暴慢之徒,才让如今的江南富饶一方,百姓安乐。”
“闽州洪灾,宵小握权,使民困于野,也是她同陛下彻查此案,即便被人暗杀,其心不悔,多少百姓称颂感念……”
顾云嵩嗓音低沉,逐字逐句地诉说着崔锦之这些年来的功绩,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拱袖垂目,一言不发。
“臣年少领兵,征战在外,亲眼见过民生凋敝,国势倾颓之景,才知如今的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崔相一身心血皆付诸大燕,力挽颓势,到头来,只因为她是女子,便能轻易地抹杀她为国为民做过的所有功绩?”
内阁首辅陈峙沉默良久,亦轻声开口:“丞相大人忧国恤民实乃有目共睹,虽欺君之罪无可辩驳,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此刻的局势已逐渐变化,朝堂之上早就清洗过一遍,诸多寒门志士本就意图投迹朝野,让曾经腐败的官场焕然一新,他们本就是庶民之身,非世家大族,对于底层百姓的艰难处境再清楚不过。虽知丞相为女子一事惊世骇俗,可震惊过后,心中却感慨波荡。
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生死,不畏强权,只为王道荡荡,心志之坚定,实在让人感佩。
于是他们纷纷响应云合,高声附和顾云嵩与陈峙。
剩下少数还嚷嚷着要重责的官员们偃旗息鼓了,光禄寺少卿高岳还有些不甘心,余光瞟到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御史大夫叶榆,突然道:“叶大人!身居弹劾百官之位,大人难道能看着功罪倒置的事情发生吗!”
叶榆这才轻微地动弹了一下,抬起苍老的面庞,复杂地望了眼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
在混乱的局面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在地面上,近乎冷淡地垂下眼眸,仿佛这场言论之争的主人公不是她一般。
崔锦之的脸色略显苍白,气质清冷,仿佛山巅白净的积雪,通透澄澈,侧脸的轮廓却略微带着锋锐的坚定与孤傲。然而就是这样纤细羸弱的肩膀,承载了天下苍生的期盼。
同为臣工,叶榆对这个后生从来都是欣赏的态度。
三元及第,帽插宫花,是多少人眼中的新贵,萧薛两党把持朝政之时,无数次向她伸来了橄榄枝。
可她仍旧不偏不党,也因此得罪了当权宠贵,走到如今的位置,她付出得远比众人想象的多。
此刻朝臣的眼睛都落在叶榆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看法。
祁宥的心微微沉了沉,虽然今日他势必要促成老师以女相之职上朝,但如果御史台拼命阻拦,再联合翰林院声讨,此事必定波折不断。
而叶榆向来铁面无私……
叶榆拱手道:“……老臣率御史台多年,掌纠察百官之职,丞相清正廉明,洁己奉公,从未行差踏错。况且崔相有经世之才,欲立中兴,非贤臣不能成,望陛下三思。”
少年帝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崔锦之走去,他站定在女子的身前,伸出手扶起了她。
那双沉稳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眼底深处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轻轻笑了笑:“我幼年坎坷,是老师细心教导八年,为我遮风挡雨。这八年时光里,老师对大燕付出的一切,我都亲眼见证过。”
文武百官前,他却没有用“朕”这个字眼。
“是女子又如何?”玄服加身的少年天子一字一句地郑重开口,“老师永远是大燕的丞相。”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出言反驳,便是不要命了。
此事在京城中迅速掀起轩然大波,可还没等百姓们品出个什么,京中的书坊流传起一本记载着崔相生平的书籍。
书院学子高谈阔论,茶楼酒肆中说书人眉飞色舞地润色着丞相的故事。
可反驳之声并没有想象中的大,虽然大燕之相是女子这件事固然让众人哗然不已,可百姓们都是实实在在感受过崔相在位时带来的清正之风。
惩治贪官污吏,赈恤贫民孤寡,确实是不容置喙的好官。
紧接着,朝廷再度抛下一记重雷——创办女学,先于京城试点,再于大燕各地推广开来。
凡入学者,皆可免去修金,若为贫困学子,更可以由女学提供食宿,只需下学后为书院佣工佣书即可,谓之“勤工俭学”。
两年后参与书院考核,通过者甚至可入朝为官。
崔锦之知道百姓心中对男女之位的观念非一朝一夕能轻易改变,所以政令先行,引导教化,终有一日会让他们在思想上认同。
每日忙着同翰林学士商讨教授内容,考究方式,还要亲自看工部递交上有关女学建造的图纸,忙得脚不沾地。
半年后,百姓翘首以盼的女学修建完毕。
一座庞大规整的书院立于京郊处,飞檐翘角起伏连续,白墙黑瓦典雅大方,灰白相间,素雅大方。
其内以肃穆的讲学堂为中心,其后依次排列藏书、供祀等楼阁,两侧对称分布数百间学子舍,更是相应配置亭台楼阁,点缀朴实,自然淡雅。
而红漆庄严铜门更显恢弘大气,门上挂着一块真金字匾,上书由丞相亲笔的“昭明书院”四字。
虽然知道这条裹挟着黏稠黑暗的道路注定泥泞难行,知道压迫女子的困境非一日之功能够破解,但她们在努力去燃亮第一盏微弱的烛光。
昭明,光明也。
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终有一天,日月皆昭明。
书院外人头攒动,马若游龙,有人希冀着女儿能够成为如崔相一般翱翔九天的龙凤;有人不远千里孤身上京,只为为自己谋求一条出路;还有人不过是为响应新帝之令,送来府中微不起眼的庶女。
可无论怎样,她们最终都踏入了昭明书院。
哪怕是再微弱的星火,只要迎风落在旷野之上,终能成就燎原之势。
崔锦之收起名册,冲负责本次入学考校的翰林学士点头示意,同陈元思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萧皇后要见我?”
元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她本该随祁旭的逆党在那日一同诛杀,只是陛下当时才登基,又忙于您的病情,便一直将她关在诏狱中。”
“他们来报,说她最近总是精力不济,只说要见丞相。陛下说,崔相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不必为难自己。”
“无事。”崔锦之抚平袖口上的皱褶,轻声道:“既然她要见我,那便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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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中,萧皇后坐在草垛之上,手压在膝盖上,抬头望向天窗之外。
她穿着脏污的囚衣,手脚上皆有伤痕,可能因为时日已久,早就干涸凝结。萧皇后面色从容,只是沉静地望着一缕天光,全然不似旁边哭喊嚎叫的犯人。
听见背后的动静,她微微侧头,看向牢房外站立着的崔锦之。
眼珠迟钝地转动着,将崔锦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萧皇后终于惨淡地笑起来:“……你居然,真的是女子。”
她越笑越大声,连眼角都生生逼出了眼泪,而后猛地扑向围栏,嘶哑着嗓音道:“狱卒谈论时,我还不信,可你竟然真的是……”
“为什么?”萧皇后眼底猩红,手指紧紧握住围栏,一字一顿:“外面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女子兴风作浪!他们难道不会千方百计地阻拦你,试图把你关进四四方方的院子吗!”
崔锦之平淡地同她对视着,连裙角都没有动弹半分:“从前也许会,可是我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如今能轻易地以女子之身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为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阻碍。”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却仿佛含着千钧的重量。
萧皇后一时无言,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慢地坐回原位,用手轻轻抚了抚因为激动而凌乱的发丝。
“说起来,这还是你我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交谈吧?”萧皇后笑了笑,“我是后妃,你是朝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机会见面……可是丞相大人,我,甚至整个萧家,都在无时无刻注意着你,警惕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
从未相识,却能相知的对手。
“我或许应该果决一些,早在当初,就该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了结这个小崽子,而不是让他如今篡位夺权,杀了旭儿。”萧皇后冷笑一声,“更应该杀了你。”
崔锦之温和地笑起来,“萧正平不是早已做过这件事了吗,闽州时,他曾派出死士刺杀,可惜我没能死成。”
萧皇后似才回忆起这件事,“……是了,旭儿为此还跟我发了好大的火,他想用你,所以不准萧家动你。”
“他太过妇人之仁。”丞相低垂下眼眸,眼神一片漠然,“既知劲敌,竟然下不去手。”
“为什么他偏偏像他那个软懦无能的父亲呢?”萧皇后咬牙切齿,眼中恨恨,“像我,像他祖父,都比他父亲好上千万倍!”
崔锦之没有开口,萧皇后便兀自安静下来,过了会便又开口道:“……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位置。”
她的面上露出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我是萧家独女,名门望族,所以自小便要求我雍容有度,端庄大方,德才兼备。”
“比起坐在院中学所谓的绣艺,我更喜欢骑马驰骋。可父亲却严厉地制止了我,一个皇后需要贤良淑德,需要知书达理,不需要我喜欢的东西。”
她陷入回忆之中,恍若喃喃自语,面容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悲伤,很快又变得无动于衷,漠然道:“既然我必然要成为大燕的皇后,那么我还有一个选择。”
萧皇后突然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她,“我十五及笄之时,本该由长辈取字,但我第一次‘大逆不道’,想要自己取。我想了许久,便取‘燕燕’二字。你可知这是何意?”
崔锦之神色微动。
萧燕燕……古史承天太后萧绰的字,便为燕燕,她知晓军政,在皇帝死后摄政当国,女主临朝,驾驭天下长达四十余年。
萧皇后瞧她明白了,便满意地重新低下头,“有了旭儿后,我也曾想就这样扶持他上位,可他……”
她失望地摇摇头,“他实在是……太过像他的父亲了。”
萧皇后并不爱令和帝,于她来说,身为萧家独女的使命,便是嫁给皇帝,与情爱无关。
“你成不了萧绰。”丞相微微扬起下颚,面容冷淡地开口。
“承天太后明达治道,气魄胆识犹胜万千男子。她能任贤纳谏,能修订法度,可是皇后娘娘,你却不是这样。”
自始至终,崔锦之的语调都极为平稳,波澜不兴。
“你对令和帝无情无爱,却仍然会对威胁到你地位的宠妃下手,会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手,祁旭是你临朝的一块阶石,长乐是你用来扳倒对手的筹码,萧家这些年在朝中做了多少藏污纳垢之事,难道你不清楚?”
她眸色微冷,“你,也妄想成为萧燕燕?”
萧皇后怔楞在原地,有些迷茫地不知如何反驳,她下意识开口:“不、不是这样的。我、我……”
“萧燕燕能让辽国成为雄踞一方的泱泱大国,而你,不过渴求的是权力而已。”
萧皇后猛地抬起头,厉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我,若是让我成为你,我也能做得同你一样好!”
崔锦之没有辩驳,只是淡淡地瞧着她,萧皇后蓦地噤声,继而苦笑一声,“我不能,我也……不敢。”
同为女子,同为……想要冲破这些桎梏之人,萧皇后再明白不过崔锦之一路以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她仰起头,眼底有隐约的水痕,“今日狱卒都在议论着昭明书院,这是什么?”
崔锦之道:“……是女学,从今往后,她们不必只学习女红,不必再被所谓三纲五常束缚,她们能像男子一般大大方方地学自己想学习的东西,能够成为……她们想成为的人。”
萧皇后呆愣愣地瞧着她,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你知不知道,你会遇见多大的阻碍?不仅是那些早就享受到这些的男子,还有她们自身……”
“我知道。”崔锦之轻声打断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现在不行,还有以后,十年后,百年后,甚至是万世。”
“终有一日,这些都能做到。”
萧皇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长乐……是我对不住她。你说她是我的筹码,其实……将她嫁给陈元思,是我的私心,若旭儿事成,她便还是大燕的公主;若败,你们也不会对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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