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或许是萧皇后内心深处唯一残存的些微慰藉。她莞尔一笑,精致的眉眼没有了从前的锋利与狠绝,只微微泛着柔柔的暖意,“如果她愿意,请让她同陈元思和离……让她,像你所说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萧皇后从脖子上摘下一枚朴实淡雅的玉佩,轻轻一扭,取出一个只比拇指大上丁点儿的小盒,一起递给崔锦之:“槐安梦……并非无解,只是他自出生便中了毒,即便解开,也难回从前……这个玉佩,便交给长乐吧。”
崔锦之的指尖有些发抖,她接过那两样东西,在手中用力攥紧。
“最后,给我一杯鸩酒吧……”萧皇后倚靠在草垛上,轻声道。
不知何时,一只玉盏轻轻地推了进来。
她毫不犹豫地抬头饮下那杯鸩酒。
面庞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她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恍惚中看到一位娇憨的少女漫山遍野地纵马驰骋,隔着重重雾霭,冲她投来一眼,那双眼眸中没有争斗过后的疲乏,没有逐渐失去本心的狠辣,只是闪烁着细碎的光亮,带着再干净不过的清澈。
她低声道,
“我不是什么皇后,我叫萧昭……昭如日星,明若皓月……”
崔锦之脚步一顿,回首向她望去。
温暖的日光透过天窗倾泻下一缕,落在萧昭的侧脸上,她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三 梨花春雨掩重门
陈元思将崔锦之带回的玉佩交给长乐时,她正临窗描字。
待到看见那枚玉佩时,长乐呆愣良久,才伸出手去接,她的指尖还有些颤抖,想问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陈元思没再打扰她,转身出了门,只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犹豫了一瞬,停下脚步轻声道了一句:“……她走得很安静,也没什么痛苦。”
长乐将那枚玉佩攥得更紧,抵在心口,红着眼眶道:“多谢……”
元思没接话,去了书房,脑中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着那个临窗而坐的身影。
从去岁琼林宴成亲以来,已经一载有余。
其实元思同她交流的次数极少,热孝成婚,江城战起,先帝病重,再到后来的逼宫夺位……或许一开始长乐是怕宫中事务繁多不想打扰他,后来,或许是……不敢来见他。
她是祁旭的亲妹妹,而他,是新帝的左膀右臂。
从最初琼林赐婚开始,这不过就是一场纠缠着利益的博弈罢了。
可惜长乐明白得太迟了。
元思抬起头瞧了一眼院中落了满地白雪的梨花,想起她初来陈府时的模样。
她年纪小,爱玩闹,但陈府的下人大多沉闷,公婆喜静,也不愿日日让这位大燕公主来请安,所以长乐在大多数时日里不是同自己的侍女,便是一个人呆着。
元思时常在廷尉府和宫中来回忙碌,有时忙得久了,便直接在廷尉府睡下,偶尔回府时便总是能“巧合”地遇见长乐,她见了元思,总是会笑起来,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说不出的明媚。
直到后来……
一夜之间京城局势突变,二皇子逼宫谋反,被当场缉拿下狱,令和帝驾崩,曾经最不受宠的四皇兄登上了帝位。
这个曾经受宠的小公主,第一次品尝到了权贵起落的滋味。
长乐开始有些怕元思了。
她见到他,只会悄悄地躲到一旁,生怕搅扰了他,她怕自己说错做错,会连带着尚在诏狱中母后也受苦。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其实并不爱她,于是尽力将自己变得透明。
元思想到今日崔相同他说过的话,取出一张水纹纸,舒腕抬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他不爱长乐,因为皇帝的赐婚才迫不得已地娶了她,可他亦不会迁怒于她,两个同为皇室与世家争斗下的牺牲品,有什么好互相哀怨的呢?
微弱的叩门声响起,元思笔尖一顿,一滴墨晕染在纸上,他抬头望去,长乐正站在门外,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少女从前明艳的模样早就不复存在,不知从何时开始,眉眼之间总含着疲惫与惊惧。
他默不作声将手中的纸叠起来,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
“我……”长乐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袖口,“我能不能同丞相大人见一面?”
元思一愣,还未说什么,只见长乐急急忙忙开口:“若、若是不可以,那便算了,叨扰陈大人了……”
她转身就想走,却听身后清润的嗓音传来:“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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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思将人带到宫中时,崔锦之正在同祁宥说着什么,见到他们来了,便笑着冲他们招招手。
长乐一瞧见祁宥,便蓦地停下脚步,结结巴巴地唤了声“皇兄”。
帝王淡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深邃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崔锦之推推他,笑道:“户部尚书还在等着陛下呢,快去吧。”
长乐亲眼看着方才还冷若冰霜的帝王,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像是整个人都柔和起来,他没再多说什么,便同陈元思出去了。
丞相为长乐倒了一杯茶,温和地开口:“你母后的事……节哀吧。”
长乐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下,抓着茶杯,闻言摇摇头,低着头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知道的。”
她小心地多看了两眼崔锦之。
母后和皇兄不会在她面前过多的谈论什么,可长乐也能隐约从其中知道,崔相是萧家不可轻视的……劲敌。
这样一个在燕国百姓心中近乎神的存在,竟然是一位女子,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她犹豫了一下,咬咬唇,却听对面的丞相突然开口问她:“你会骑马吗?”
长乐一愣,“会一点儿……母后从前让人教过我,可是……”
可是祖父进宫后,皱着眉训斥了她一顿,说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模样,自此以后,长乐便再没见过那个曾经教授她马术的人了。
丞相抬起手,抿了一口方才泡好的茶,才冲她笑道:“我倒是很会骑马,若有机会,倒想斗胆教一教殿下。”
“崔大人……会骑马?”长乐有些不敢相信。
“我幼时随一位游医四处谋生,不是走得连脚上的布鞋都磨破,便是不眠不休地纵马赶路。”崔锦之面容平静,脸上始终噙着淡淡的笑,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那个时候身子也很弱,才学骑马时总是将腿磨破,但那位游医的医术极好,为我上了药便逼着我继续赶路。”
“其实哪怕不上药,我也不敢停下来。那时候民生凋敝,到处都是杀伤抢掠的流匪,心中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长乐听得有些呆了,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温润的女子,只觉得崔锦之那双黑眸中仿佛氤氲着无端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轻易地将她洞悉了个透彻。
“殿下,”她轻声开口,“你想出去看看吗?”
长乐不知怎的,微微张了张唇,仿佛有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
丞相……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
从母族强盛,颇受宠爱的公主,便成乱臣贼子的亲皇妹,长乐的心中是难以言说的惊惧。
她不懂为什么在众人眼中注定会登上皇位的皇兄会突然逼宫谋反,从来温和的父皇会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痛下杀手。
皇兄伏诛,母后入狱,整个萧家一夜之间倾覆。
长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下场。
她来见崔锦之,也只是想问一问,母后的尸身被放在何处,如果可以,能不能让她带走。
可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句话。
崔锦之仍然温和地继续说到:“如今的大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四海波静,百姓耕读渔樵,但殿下也能瞧见世间许许多多的苦难与不公。”
“我身边有一位友人名叫荣娘,她过些时日要回闽州,若殿下愿意,第一程路便可随她一起。”
“闽州,是当年洪灾席卷之地吗?”长乐问道。
“是,闽州郡守周大人颇有才干,当年我前去查案,便是周大人相助。殿下若去了,到可以看看如今闽州的风貌。况且闽州水系颇多,四通八达,又位于沿海,陛下想开通河海两运,大概会从此地入手。民风开放,易于教化,日后昭明书院的推行,也会从这里开始。”
长乐一直沉默地听着,丞相说话永远不疾不徐,又温和地让人如沐春风。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之间谈论的,可以不是闺房心事,不是琴棋书画,还可以像男子一般对政事直抒己见。
她突然开口:“可若是我四处游历,他们……他们不会议论什么吗?”
丞相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在桌上发出一丁点声响,长乐却下意识抬头看她。
崔锦之的背脊纤弱却笔直,眼神清亮平静,定定地望向长乐的眼底,“以后不会了。”
长乐微微笑起来,像温暖的冬阳,照得人心中酥酥麻麻的,她郑重地站起身来,冲崔锦之行了个礼,却听丞相又道:“殿下母后的骨灰坛,我已让人交给元思了。若可以,殿下便找一片山坡将她埋葬……她会喜欢的。”
长乐离京时,正是初夏,元思亲自将她和荣娘送上了马车,又派了一小队侍卫护送他们。
他看着长乐掀开车帘,回头冲他用力招手,脸上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真心实意的笑。
还是没来得及将那封和离书交予她。
不过待她见识过京城之外的天地,回来后也一定不想被束缚在此地了吧。
*
暮去朝来,日月如流,不知不觉间竟也到了第二年的春日。
春雨淅淅沥沥地顺着檐脊落下,敲打着湿润的青石板,陈元思收起油纸伞,肩头还带着点点水汽,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
长乐离京快一年,总是会时不时寄一封信回来,告诉丞相她的所见所闻。
她去了在周景铄手下变得丰饶的闽州,去了顾云嵩驻守的西北边关。见识了山川河海,大漠孤烟。
而到了元思这里,他总是会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造型奇特的角梳,有挂在门下会叮咚作响的一连串螺纹贝壳,还有雕刻精致细腻的藏刀。
元思会把它们妥帖的收好,有时候瞧见了,总能想象到她那时无拘无束的模样。
后来她寄的少了些,听随行的侍从送信禀报,是因为昭明书院在闽州开设,长乐重新回到当初的第一站,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她或是自己去书院中听先生讲学,誊写一些由丞相和翰林院编写的书籍抄本,或是跟着荣娘帮助一些女子入学,学习着周景铄如何打理闽州。
从前那个坐在摇摇晃晃的浮金喜轿中,怀揣着喜悦、忐忑,还有对未来迷茫的少女,到如今抛却开曾以为天大的烦恼,见识到了崭新的天地。
陈元思微微失笑,打开手中那封信,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一枝梨花来。
那梨花被压得极为平整,只有凑近了才闻得出淡淡的香气。
屋外的春雨如烟似雾,沁着淡淡凉意,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潮湿的味道,陈元思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诗来——
梨花春雨掩重门。
他动了动唇,似呢喃着念出下一句:“欲知别后相思意……”
少年郎微微怔楞,看着檐下那道身影,一时久久不能回神。
长乐轻轻扬起下颚,那双漂亮的杏眼弯弯,溢满了能溶雪消霜的暖阳,笑着说了句,“我回来啦。”
春意正浓,长风穿过回廊,元思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仿佛终年不化的冰层之下,有微弱的溪流正在缓慢地苏醒。
他知道,这种酥酥麻麻、仿佛要从心口溢出来的情感,名为悸动。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四 终
因着昭明书院在京城的设立,世家望族为了率先迎合新帝诏令,将家中的女儿送入其中;平头百姓期盼着能够一飞冲天,将希冀都放在了她们的身上。
霍晁表示身为陛下的心腹,自然要为陛下和丞相排忧解难,但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所以他礼貌地问了父母,能不能给他生一个妹妹。
霍夫人也礼貌地冲他笑笑,抓起家里的红缨枪追着霍晁打了两条街。
霍晁遗憾地向新帝表示自己尽力了,少年帝王微笑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反复在心底告诉自己,槐安梦的毒刚刚解开,他还不能动怒。
才让某个人逃过一劫。
其实元思也问过长乐的意见,反正要再过一月有余才能离开京城,倒可以去昭明书院看一看。
长乐摇摇头,如今母后刚刚过世,京城都猜测着陛下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地位尴尬的公主,她不想在此时出去。
只有崔锦之二话不说,手一挥,将清蕴和荣娘打包送进了书院,特别是荣娘,当初设立书院的事一传出来,她沉思良久,最终找到丞相说:“若可以,我也想见到闽州设立……”
丞相笑着用手点了点荣娘的额头,“那这段时日,你便亲自去体会吧。”
各地的推行并不是像嘴上说的那样简单,还要结合各地民情风貌,润物细无声地开展。荣娘熟悉闽州,若有她相助,倒真有可能减少闽州顺利推行的阻力。
因着家里突然多了两个要念书的小朋友,崔锦之便连宫中也不待了,继续在丞相府住下,方便偶尔教导一二。
只剩下某个人孤苦伶仃的在皇宫里数着日子。
千盼万盼,总算是等来了荣娘和长乐离京那一天。
元思安静地目送他们远行,丞相看了眼他,倒没多说什么,身穿便服的祁宥握紧她的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崔锦之了然地笑了笑,同祁宥缓慢地走着,“我从前总担心他们成了一对怨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祁宥像明白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元思伫立在原地的身影,也跟着笑道:“可惜……他还没意识到呢。”
在京中待得烦躁不安的穆傅容,自请率军驻扎在南诏附近,新帝看了眼递上来的折子,便留中不发。
从前穆傅容一心往京城钻,是因为令和帝执政,京城的局势可谓是精彩纷呈,如今大权落在了新帝和丞相的手里,只能说一句风平浪静了。
如今大燕急需休养生息,内里的沉疴还未完全拔出,与祁邵那长达半年的战争更是损耗了大燕的元气,怎么可能放任招猫逗狗,谁路过他都能惹上一下的穆小将军去南诏附近。
穆傅容连上了几道奏折,新帝全当看不见。
直到这人悄摸找上了丞相,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第二日,崔锦之就和新帝商议了这件事。
南诏现下忙着同各部内斗,自然是无暇关注大燕,可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调动穆傅容驻守在南诏,也能震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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