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握过,现在却要他检验女尸下体。
看着此刻薛子望的表情,姜书绾忽然有些好奇,三年前自己初到燕山府路时,第一次查验尸体,是否也露出同样的神色。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因为通奸被砍杀至死的男人,浑身伤痕累累,而那根让他致死的黑色阳具则软趴趴地垂在双腿间,她也是第一次见赤身裸体的男子。
感受不太好,事后恨不得把手洗脱皮了也觉得很怪异,这个阴影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男人莫名抗拒。
除了谢植,也只有谢植,才能让她愿意亲近,不再害怕……
又一次想起谢植,姜书绾觉得自己好似在吃裹着蜜糖的黄连,甜过了之后只剩苦涩,姜书绾心中微叹,如果他的心里没有其他人,那该有多好。
这个不知名的“情敌”让她陷入迷茫,他们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呢?而在他的心里,自己的位置又有多少份量。
薛子望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思绪:“师父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微微一笑,又对薛子望说,“我只是想起来自己第一回 验尸的样子,其实也并不比你好到哪儿去,当时还吐出来了,燕山府路的一位老仵作递给我姜片,让我含着,才坚持着验完。”
薛子望恍然:“所以师父才提前为我备好了姜片,否则我也一定会失态。”
那位老仵作是她的启蒙之人,教会了她很多,就那次之后,姜书绾决定既来之则安之,男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可以做好,断不能让某些人看轻。
所幸燕山府路新开的书舍中有不少刑狱典籍,其中还有很多关于堪查验尸的书册。
就连上天也格外照拂,她再没有做不好的理由。
姜书绾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手绢,递给薛子望:“一会儿验尸之后,可以拿这个擦擦手。”
薛子望的脸没来由地一阵烧,他读书时也不乏阅览过一些情诗,知道手帕是女子私密之物,通常都是拿来用作定情之物的,虽然他也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姜书绾对他暗怀情愫,但是她的手帕,岂能给他这样随意使用呢。
他别扭地推辞:“不、不必了吧,弄脏了洗不干净怎么办。”
“没事,那就扔了吧。”姜书绾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帕子她家里还有好几十条,青竹知道她喜好洁净,不愿意把脏帕子揣在衣袋里,用裁衣的边角料做了一堆,就是让她用完就丢的。
这么一说,薛子望更加为难了,然而姜书绾已经去取纸笔,他心中暗暗决定,那就带回家洗干净晾晒好再还给她吧。
“师父是信不过开封府么?”薛子望又纠结了一番,还是净手做好了准备,“话说,这是我经手的第一桩命案,卷宗看得都已经能够背出来了,方文仲横行乡里,李秀宁因他而死,谢丞相平日里虽看起来漫不经心,但这桩案子判得倒也没错。”
姜书绾摇摇头:“不存在信不信得过,提点刑狱司复审的大多是疑案、要案,我们不能一味附和或者否认开封府的决断,而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
她又想起桃叶县那桩命案,伸出手指,在薛子望的心口处虚晃了一圈:“真相往往藏在伪装之下,记住,一定要用心去判断。”
薛子望深吸一口气,面向尸首,经过这一番教诲,再看这具女尸,心中也觉得平静了不少,他开始认真仔细地查验,姜书绾则在一旁提着笔替他撰写验尸文书。
他的轻轻扒开死者的衣领,低着头开始观察颈部的伤痕。
“脖颈处有暗红褐色淤痕,干燥呈皮革状,系一次形成,伤痕在舌骨与喉软骨之间,着力部颜色最深,经耳后入发际往两侧逐渐变浅,索沟上下缘有出血点,相互对应,确认此为缢沟而非勒痕。”
检查完伤痕之后,又仔细查看她的口唇,还有胸骨等部位,然后,是腿部的肌肉还有足部。
“死者头向前倾垂,舌尖露出齿列外,抵牙而不伸出,双足离地,颈部损伤,判断为悬位缢死,再结合现场勘查,死者所踩踏的板凳高度吻合,因此判断是自缢而死,无他杀痕迹。”
看得出来薛子望仔细研读过她赠予他的那本书,他来提点刑狱司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基础的理论知识还是过关的,描述也符合尸体表状,足以见得他平日里的用心。
这个徒弟虽然木讷了些,但勤勉认真,第一次独立验尸就能够如此细致入微,姜书绾很是满意。
“嗯,说得不错,继续。”姜书绾不吝惜夸赞之词,提笔将他所说的话全部记录在案,抬头却发现薛子望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这样呆愣着多久了。
她走近了几步,还当他是因为羞赧没有继续查验,问道:“怎么了?”
薛子望仰起头,又看了看李秀宁的尸体。
“她、她还是处子之身。”
第27章 如梦令(5)
昌沧县这一桩离奇的自杀案惹得谣言四起,李秀宁身着红色嫁衣悬梁自尽,连带着桃叶县中死状诡异的男尸还有其他各路同样身着红衣悬梁的死者再次被人们提起。
有通晓茅山术之人分析,这很可能是一种取人魂魄的邪术,取八字契合的十三个至阴至纯的魂魄祭祀,或改变命格,或镇压恶灵。
红衣为火,锁人魂魄,横梁为木,悬挂其上令人魂分离,再加以无形中属金的秤砣坐魂,使取下来的魂魄离地却不能随土而遁形。李秀宁恰好是连日来离奇死亡的第十三个人,但她身边没有发现秤砣,所以很可能取魂仪式没有完成,还会有人要丧命。
汴京繁盛之地,天子脚下的村县就发生多起案件,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无不自危。
赵元思自然知道这背后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煽动舆情,“安王从前就很擅长操纵人心,善与以舆论为自己造势。”
他说罢,冷冷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不甘,“太后允了他下月回京贺寿,姜爱卿,你怎么看。”
看着这位少年天子满脸阴鸷,姜书绾又忍不住地回想起魏国大长公主暴毙一案,此事不是简单的权斗党争,涉及到赵氏皇族,她不敢妄言。
只是垂着眼:“真相查明之后,流言就会不攻自破,官家请再给微臣几天时间。”
“朕自然是信得过姜爱卿的。”走着走着,赵元思忽然停住了脚步,御花园中各色的芍药花相继盛放,他半俯下身子去轻嗅花香,“对了,这案子的细节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姜书绾一愣,然而这一瞬间的沉默却给了赵元思答案,他微微一笑:“忘了,谢相是开封府尹,这案子正是由他主审的。”
她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见赵元思掐下一朵开得最艳的花,却不再与她继续探讨这些案件,反而说道:“还记得当年,父皇整日为了辽国战事而犯愁,薛相便提议让三位皇子献计献策。”
这一说,又提到了当年明州姜家的案子,父母的惨死一直是姜书绾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痕,纵然二皇子已经伏法,可是每每想起那夜刀光血影,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赵元思还在继续说着:“两位兄长都是主战,可是打仗就要银子,国库已经难以支撑这笔军费,但安王想了一个好法子,都知道两浙路最为富庶,他便提出让当地富商捐银,再给予他们部分官职。”
“那时候朕几岁?十二还是十三,听说安王亲自去两浙路游说富商捐银,心中又是羡慕又嫉妒,为何大哥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
姜书绾忍不住,咬紧了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既然是买卖便要讲究自愿,岂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当年安王打着捐银得官籍的名号前来明州,富庶的姜氏自然是他目标之一,父亲被他威逼利诱,被迫捐银,谁料却因此举被二皇子视作安王的党羽,为了切断安王的银钱支援,二皇子残忍地杀害了她父母,还妄图侵占姜家财产。
这些事每提起一次,她的伤口就又被揭开一次,时至如今,仍难以释怀。姜书绾说完之后,才察觉到自己御前失仪,略带抱歉地行礼:“臣失言了。”
赵元思虚扶着她起身:“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比起杀人者,递刀子的人才真正可怕。”
出宣德楼时,已临近黄昏,往日里繁华的州桥夜市正在此时拉开热闹的帷幕,但如今却因为那些令人惶恐的邪术传言门可罗雀。
曹婆婆肉饼的摊位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
摊位已经收了,他也不可能是来买吃食的,谢植显然已经在此等她许久,然而却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怎么这么巧?姜提刑莫非知道本相在这里,刻意偶遇?”
原本以为姜书绾少不了与自己来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辩,可等到人在跟前谢植才看清楚,她的脸色煞白,眼眶边缘微微泛红。
他眉头一紧,压着嗓子问:“怎么了?”
姜书绾神情恍惚,眼神涣散在街景之中,半天才回过神来,抬眼看了谢植:“是你啊。”
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令人担心,谢植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不便与她拉扯,便提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府上吧。”
回想起赵元思说的那番话,姜书绾觉得身心俱疲,此刻也没有心思应付谢植,微微摇头,“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听话,跟我回去——”看她那副样子,好像走着走着就要被风吹倒,天色渐渐暗了,谢植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嗓音拔高,态度也强势了些,“给我惹了这么大事儿,让薛怀庭那个老家伙在朝堂上扬眉吐气了一把,我都没跟你计较,你还……”
话音还没落,姜书绾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眼神中隐隐流露着愠怒:“谢植,摆在你第一位的,永远是利益对吗?”
面对姜书绾的时候,谢植鲜少露出严肃的神情,听了她这句话,眉眼间染上几分不可置信:“姜书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血的残阳竭尽全力在人间留下最后一缕余晖,在二人交错的目光中终于坠落西山,谢植就这样盯着她,姜书绾也依旧保持着凝视他的动作不变,一阵晚风拂过,似乎还能闻见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在你眼中,三十二条性命,不如宰辅的位置重要吧。”
话刚说出口,姜书绾就有些悔意,她原本不想迁怒在谢植身上,但却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这句伤人的话语。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她心烦意乱,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面对谢植,绕开他径自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谢植隐隐猜到她说的三十二条性命是与当年姜家的案子有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的目光凝视在姜书绾决然离去的方向,久久收不回来,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暮色里。
第28章 如梦令(7)
既然验尸结果表明李秀宁仍是处子之身,那先前判了绞刑的方文仲就彻底洗脱了罪名,出狱当日,方员外摆了很大阵仗,光柚子叶就准备了一推车,还有新衣与火盆等一众物什。
远远看见似有官差带着人往这个方向来,方府管家手一挥:“快,少爷出来了,鞭炮,起!”
八十八响的小炮仗炸了一地红屑,腾腾的烟雾中,谢植走到方员外面前,掩鼻在面前扇了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死牢里有人中了状元。”
尽管方员外心中对谢植多有怨愤,然而毕竟对方位高权重,只得强压着心头火,露出一个谄笑来作揖道:“小儿多有叨扰,劳烦谢丞相照顾了。”
谢植看也不看他,径自往前走。
方员外踮着脚探了探,见他身后许久都没有其他跟出来的迹象,对管家说道:“快去问问,文仲怎么还不出来?”
管家颠颠儿地去了,没多会儿就回头禀报:“说是一早就让京畿路提点刑狱司的人给带走了。”
“什么?”一听提点刑狱司,方员外先是一惊,随即又回过神来,“不对,好像就是提点刑狱司的姜提刑帮文仲洗脱了罪名,走!快去瞧瞧什么情况!”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到提点刑狱司时,姜书绾恰好审讯完。
虽然方文仲的名声不好,昌沧县百姓对他无不厌恶,然而他的确与李秀宁的死无关。首先,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其次,目前看起来方文仲并无杀人动机,原先谢植能判他绞刑,也不过是硬套了律法中一条,强奸妇女致产生人命纠纷。
如今李秀宁清清白白,也只能放他归家,不过除了谢植以外,姜书绾没对任何人透露李秀宁的验尸文书内容,对外只说证据不足,开封府不能错判,因此方文仲无罪释放。
“多谢青天大老爷明察!救我儿性命!”方员外一见了薛子望,还以为这就是提点刑狱司的姜提刑,十分熟稔地握住他的手,往里塞了一锭金子,冲他挤了挤眼睛。
薛子望连连后退:“老人家,你认错人了。”与他分开些距离后,又将金子放回他手中,“你的金子掉到我手里了,记得放好。”
衙门外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纷纷在心中讥笑方员外小门小户的行径,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贿赂朝廷命官,而且还认错了人。
然而方员外顾不上羞恼,因为儿子方文仲正迈着轻快的步伐朝他走来。
鞭炮方才已经错放了,这会儿也只能跨个火盆,换身衣服用柚子叶祛祛邪。
方文仲换好崭新的衣衫,正瞧见孟庆山面无表情地朝这个方向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衙役。
“这不是小孟吗,我跟你说这事儿没完,你家娘子人死了,但她冤枉我这事儿没完,回了县里我还要去县令处讨个公道回来!”说罢,方文仲得意地挑眉,“说你是天煞孤星还不信,克死爹娘和妹妹,刚娶了妻没两天也给克死了。”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孟庆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冲上前去,恶狠狠地盯着方文仲:“我爹娘和妹妹怎么死的,你不清楚吗?”
方文仲满不在乎:“你妹妹是失足落水,全昌沧县都知道,关我什么事,至于你爹娘,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命不好,摊上你这种儿子。”说完,看孟庆山额头处青筋凸起,雪白的肌肤下显得格外可怖,方文仲赶忙退后两步,指着他身后的衙役道:“一会儿记得好好审审,说不定这人丧心病狂杀妻。”
就在孟庆山忍忍无可忍要动手之际,薛子望拦在他身前:“李秀宁一死如此蹊跷,疑点重重,让你来提点刑狱司是问讯的,不是叫你泄私愤的。”
孟庆山总觉得眼前的薛子望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一样。不过他还是决定听从薛子望的建议,他眯着眼看了看方文仲的背影,内心冷冷一笑:很快你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确没必要在这里继续纠缠。
于是信步走进衙门内,等候姜书绾的审问。
卷宗里记录了上一回对他们的审问记录,以及这些人过往的关联,姜书绾总觉得李秀宁自杀一事另有隐情,于是她示意所有人都退散,只留她与孟庆山二人。
“我让他们都走,是诚心想帮你。”她将卷宗合上,走下高堂,对孟庆山说道,“你们自小相识,李秀宁将自己替人洗衣绣花的钱全都拿来供你读书,你家中每逢有丧事,她都是与你一道操办。她的父母曾极力反对你们成亲,最后她是绝食来表明心迹,逼得她父母不得不同意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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