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即散去,离去前目光同情地看了姜书绾一眼。
谢丞相素来喜怒不定,又好面子,今日提点刑狱司的小弟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姜提刑还不知道要被怎样训斥。
等到薛子望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谢植才酸溜溜地说了句:“看着心思就不纯,你才调任几天,他就知道去你府上投帖子拜见,多半打你的主意,你需得多加留心。”
平日里姜书绾公务繁忙,他都不能日日相见,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薛子望却能够陪伴在她身旁,谢植早就看他不爽了,刚刚这小子居然还大言不惭地在他面前自称和姜书绾是“我们”。
“他不纯,那你纯?”他提起了薛子望来自己府上投帖,姜书绾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会试之后跟着同年的考生一道去谢丞相府上,于是伸出手在谢植面前一摊,“三年前在你府上莫名其妙被坑了五两银子,还我。”
谢植也想起了这桩事,心情愉悦,在她掌心拍了一下,又握住了那只手:“我不还,是你自己要来拜我码头,现在上了船,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你正经点,这是在衙门里。”姜书绾没料到他居然胆大包天,在这里就敢牵自己的手,挣开了说道,“他们不会走远的,说不定就在外面。”
谢植却满不在乎:“怕什么,这会儿他们都觉得我在教训你,殊不知,是本相被姜提刑教训了。”
姜书绾扯不过他,一边去翻卷宗一边说:“方才薛子望说得不错,既然已经结案,提点刑狱司自然可以过问,你为一时之气当众训斥他,会遭人诟病。”
“弹劾我的折子多了,也不差他薛子望一个。”谢植走到她身边,将卷宗合上,“好了,别费这心思了,这桩案子已经了结,一会儿他们把奸淫民女的歹人抓回来,我明日就给判了。”
见他说得轻松,姜书绾眉头一皱:“谢相要怎么判?”
谢植想了想,还当她是信不过自己对律法的熟悉程度,便认真回道:“若只是寻常强奸罪名,判个三年,但现在闹出了人命,还有物证,那便只能绞刑。”
虽然还不曾仔细浏览卷宗,但姜书绾本能地对一切持有怀疑态度:“但你说为何,这女子初遭人侵犯之后不曾报官也不曾自尽,偏偏成亲之后选择自杀?”
“这还不简单。”谢植翻开卷宗,指了指其中几行:“她是被退亲之后自杀的,想必是回忆起这桩事,羞愤交加,一个弱女子承受不了流言蜚语,才被逼死。”
大宋朝民风开放,和离的女子入宫做皇后的都有,姜书绾瞄了一眼先前的证词,心中疑虑更深:“没道理啊,你看这份来自她未婚夫的证词,他们很早相识,感情甚笃。”
她看着卷宗,若有所思道:“所以女子贞洁在你们男人眼中,有多重要呢?”
谢植被她盯得莫名有些心慌,这问题可真难回答啊!他们俩均未成婚,也睡了好几回,若直接说不在意,必然要被姜书绾认定为轻浮放浪之徒,但若说在意,又显得自己刻薄古板……
“这很难回答吗?”见他不说话,姜书绾又问了一遍。
她明明问的是别人,可他偏偏要往他们俩身上套,谢植心中哀叹,这题太难了。然而还是收敛起了嬉笑的表情,正儿八经地回答起来:“有的人在意,有的人不在意,得看具体的对象,具体的情况,这……很难直接回答。”
“谢相这官腔,打得真好。”姜书绾原本只是随口问了句,却没想到谢植能绕出这么一大圈话来,明明说了,却又像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为何,他那支支吾吾的态度,平白惹得她心里不痛快。
在意就说在意,不在意就说不在意,哪来这么多废话,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吧。他对自己,到底还是心虚内疚来得多。
她对着门外喊两声:“薛子望,还在吗?”
“在!”薛子望闻声小跑着进来,只觉得屋子内两个人之间气氛怪怪的,方才他在外头已经被几位前辈耳提面命一番,大概也能猜得到姜书绾是因为自己挨得训,因此并不再看谢植,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师父有什么吩咐?”
姜书绾指了指卷宗:“既然已经结案送交提点刑狱司,就不能随意让人拿回去,下回需要见了盖着官印的文书,知道没?”
薛子望点头如捣蒜:“知道了,我这就送回去。”
“谢相,借过。”
姜书绾虽然嘴上说着借,然而却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了谢植就往外走。
留下谢植矗立在公堂之上,百思不得其解——
刚刚究竟是哪句话得罪她了?
第25章 如梦令(4)
李秀宁自杀的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家中帮父母分担家务,午饭之后她把碗筷洗干净了之后就回房中绣花,再也没出来过。
她的眉宇间有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李家父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毕竟女儿和孟庆山自小相识,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结成夫妻,谁知道第二天回门的时候,孟庆山居然气愤地指责李秀宁并非处子之身嫁他,执意要退亲。
李家父母气不过,当天还闹到了官府,谁知道没两日后,李秀宁就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就是这样一个把贞洁看得如此重要的男人,在李秀宁死后,见了尸首后竟然痛哭至昏厥,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
今日雨水涟涟,无端添了些闷热,姜书绾合上了卷宗,手托着腮静静望着窗外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花与叶。
短短两天,新娘自杀一案,开封府就有了最后的判决结果,谢植将李秀宁遗书中提到的恶少方文仲捉捕归案,又采纳了孟庆山,李家父母以及昌沧县中的百姓的证词,了解到方文仲此人无恶不作,在县里也是欺男霸女之徒。
任凭方文仲在狱中如何哭天抢地地喊冤,谢植理也不理,直接就判了绞刑。
结案文书很快送到了提点刑狱司复审。
自从那晚和谢植不欢而散之后,姜书绾连着两日都没有睡好,这会儿下眼睑处还泛着淡淡的青色,面露几分憔悴之色,阴雨绵绵的午后,看了一会儿卷宗,没想到竟然有了些困意,她手托着腮,昏昏欲睡。
恍惚之间,似乎闻见一阵食物的香味,耳边传来纸袋摩擦的声响。
“我还当你再不来找我了——”姜书绾睁开眼睛,一道紫色的身影就站在自己身边。
然而脸上的笑还没成形,就见眼前薛子望一脸疑惑:“为什么我不能来找你?”
姜书绾仰起头,语气闷闷地:“怎么是你?”又看了看薛子望身上的紫色衣衫,问道,“你怎么穿着这衣服,官服呢,为何不穿?”
薛子望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姜书绾会这么生气,解释道:“今日我休沐,没穿官服,这衣服是我娘新给我做的。”
提到薛子望的母亲,姜书绾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想起先前他曾经说过没有父亲,自己是由母亲一手带大,这些年母子俩过得不容易,他入朝为官之后就将母亲接到了汴京。
自己刚才无端冲着别人发脾气,姜书绾面露歉意:“我打瞌睡犯迷糊了,对不起。你娘的手真巧,这衣服挺好看的,颜色也衬你。”
薛子望很快忘了刚刚那段小插曲,灿烂一笑,又将那纸袋往她面前推了推:“师父这几日辛苦了,我特地去买了你最喜欢的曹婆婆肉饼送过来,尝尝吧,还是热的。”
姜书绾不忍拒绝薛子望的好意,点了点头,挑了一块吃了起来。
见她吃得高兴,薛子望也无不得意,好像这饼是自己亲手做的一般,骄傲地说道:“这汴京美食,其他地方可吃不到。”
“咳咳咳——”这话似曾相识,谢植好像也说过。
姜书绾不慎呛了口风,心中暗骂晦气,这几日脑子里都是那讨人厌的谢植,没想到今日吃个饼也能想起他来。
“小心些。”薛子望下意识地站在她身边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谢植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也拎着一只精巧的食盒,看起来也是过来找姜书绾的。
这两天他也是反复纠结,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总归先道歉总是没错的。于是谢植特地命厨房里做了些姜书绾爱吃的点心,诚心前来求和。
谁知道刚进门,就看见姜书绾和姓薛的小白脸打情骂俏,好不快活。
谢植的脸色暗了几分,恨不得将那食盒砸在这俩人身上,把他们分开才好。然而毕竟有外人在,还得保持些右丞相的体面,于是他咬着牙将食盒放在一旁:“姜提刑挺忙的,本相就不打扰你们了。”
见他转身就要走,姜书绾倏然间站了起来,脱口而出:“昌沧县那桩新娘自杀案,开封府判得有些草率,听闻嫌犯一直不认罪,可是屈打成招。”
谢植回过头,笑得森冷:“拆散人家夫妻的狗男人,怎么不能打?”
姜书绾总觉得他那句话意有所指似的,顺着谢植眼睛盯着的方向探寻,最后二人的目光在薛子望身上交汇。
她沉默了一瞬:“薛知事,你既然休沐就先回家吧,我与谢相有些公事要谈。”
确定薛子望走远了,姜书绾才默默地走到门边把门带上,温声道:“薛知事初入官场,你别仗势欺人。”
谢植冷冷一哼,偏过头去不看姜书绾,似乎默认了自己仗势欺人的想法。
明明是他先惹人生气的,怎么反倒他更委屈似的,姜书绾没想到谢植临近而立之年,竟然气性还这么大,心中氤氲了两日的愁云忽然间散开了。
她打开谢植带来的食盒:“谢相有心了。”全都是她喜欢吃的,说罢就准备拈一块出来品尝。
谢植站起身,从她手里把盖子夺了回来,重新将食盒盖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姜书绾,你那个明州的小情郎若是知道你如此见异思迁,肯定不要你了!”
他的眼眸里似乎也染上了窗外的蒙蒙烟雨,正深深盯着自己,姜书绾这才看清,谢植的头发上沾了不少水珠,肩头也湿了一小片。
不像叱咤朝堂的右丞相,反倒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她默不作声,不去反驳他的话,只是从袖子里取了帕子出来,踮着脚尖去帮他擦头发上的细雨珠。
熟悉的清甜香气再一次萦绕在谢植的周身,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先是帕子拂过面颊,随即是柔软的手指。
他一把握住姜书绾作乱的手指,嗓音沉沉地警告:“不许撩人。”
她低头一笑,学着他方才的话回道:“乱吃飞醋的小狗,怎么不能撩?”
窗外雨势渐起,夏初的槐花香气正浓,点滴雨珠同黄白色的花瓣挤在枝头成一堆,而后,裹满清香的水珠如珍珠断线一般滴落,粒粒分明,落下时还能听到清脆的叮咚声。
屋内热气氤氲,粗重的呼吸声与亲吻时唇舌相碰的水声参杂成一团,混沌地不分彼此。
方才路上走得着急,又不曾打伞,谢植的外衫被雨水打湿了薄薄一片,后背也渗出密密麻麻一层汗,这会儿被姜书绾吻着,浑身的燥热更是无处消散。
二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谢植闭着眼感受丰盈饱满的软肉顶在自己胸膛,姜书绾的腰肢柔软纤细,伴随着亲吻的动作不断揉蹭在他的掌心。
谢植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干枯许久的木头,被她轻而易举地点燃。
“唔……”察觉到这一吻早已染上浓重的欲色,姜书绾偏着头要躲避,谢植却步步紧逼,将她抵在门后,单手抓着她两只手举过头顶,而后膝盖一顶,小腿强势地挤进她并拢的双腿之间。
姜书绾的身子颤了下,但这里毕竟是在提点刑狱司衙门里,她有些怯,挣脱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眼神湿漉漉地,咬着唇对他摇摇头:“不要。”
这俩字尾音绵长,还带着一丝求饶与讨好的意味,娇娇柔柔与她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谢植的嘴唇贴在她的耳畔:“你不是喜欢刺激吗?”
她的心跳乱成一团,明明谢植的脸就在眼前,声音却遥遥地仿佛从天边传来:“喜不喜欢?”
谢植的身上滚烫,像要将人融化一般,抱着她坐在书桌边缘,姜书绾怕会掉下去,往后挪了挪身子,却不小心将背后的物件扫落,那一卷卷书册和未审阅完毕的卷宗就这样应声散落,凌乱无序地摊在地上。
“姜提刑还是这么心急。”谢植戏谑地笑着。
姜书绾体内的血液倒流,全都往脸上涌,烧红了一大片,绝望地想着,天呐,这可是自己每日处理公务的桌子……
谢植又抱着她吻,姜书绾的脚悬在空中触不到地,尾椎骨早已酥麻一片,整个下半身都没有一个支力点,她只得挺直了脊背,双手撑在两侧,努力往边缘挪了挪,试图放松分开些。
谁知道挪动的力道没掌握好,大半个屁股都腾空,姜书绾倒抽一口气,顺着本能双腿又缠在谢植腰间,然而身体还是因为失去重心向后仰,竟是整个人躺在了桌面上。
下半身还腾空着,她只能勾得他更紧,咬着牙颤声道:“谢植,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唔——你别扭了…”谢植也不比她好过,让她放松些。
姜书绾艰难地支起了身子,一只手勾在谢植的脖子上,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侧脸。
一向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那张俊脸,方才和自己亲吻时竟然是无比认真严肃。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压抑多年的爱意就要喷涌而出了。
然而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只能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喊他的名字:“谢植…谢植…”
谢植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下回不许再跟我生气,不然我就……”原本想说不听话就揍你,但还是舍不得,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改口道,“离其他男人远一点。”
他的指尖在脸颊上摩挲,姜书绾有一种身心都被填满的快乐,她舔了舔嘴唇:“如果我说偏不,你要怎么样?”
“嗯?”谢植的眉头拧紧了,将她翻了个面扔在桌上,对着屁股就是一顿揍,恶狠狠地恐吓道,“再惹我生气,我就用戒尺打你。”
第26章 如梦令(5)
当日,二人一同从提点刑狱司离开时,尽管小心谨慎,但还是被人瞧见了。
据可靠知情人还原当时的现场:谢丞相一脸凝重地快步走在前面,感觉像刚发泄完,而姜提刑眼睛和脸都是红红地跟在他后面,似乎是哭过。
而后众人联想到因为这昌沧县一案,提点刑狱司要求再次验尸,重审嫌犯,又一次驳斥了开封府的面子,谢植这般睚眦必报之人,又怎能放过姜书绾。
然而外面将二人不合的传言渲染地沸沸扬扬,姜书绾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正看着一脸纠结的薛子望,细心教导道:“验尸时不可避讳男女,她已然身死,若我们想找出真相,还她一个安宁,就应当认真检验。”
道理薛子望都明白,可他毕竟是一个年方十八的青年男子,而死者李秀宁也不过十六七岁,虽然面目已经发青,但依然能够看得出生前姣好的面容,姜书绾提出的几点要求,让他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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