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好看的!”姜书绾同他赌着气。
谢植按着她的身子,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摇了摇:“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我没生气。”姜书绾这才转过脸来,面色有些严肃,她想到那些空穴来风的诅咒谣言,还有赵元思隐晦的暗示,正色道,“六部是你在管的,各处减水坝都在坍塌,还不收敛一些么?”
她又不是傻子,才不会相信是诅咒让堤坝坍塌,这里面的猫腻恐怕与贪腐脱不开关系。
谢植愣了一瞬,忽然明白了今日赵元思为何忽然提起堤坝的事儿,还刻意说得那么隐晦,他低头笑了笑,将姜书绾揽入怀中:“看来太后不用担心,小猫长大就变成老虎了,能自己吃人的。”
“你在说些什么?”姜书绾不明就里。
谢植笑笑:“你也觉得是我贪污了那些银钱?”
“汴京中黄口小儿都知道,五花马,千金裘,不如谢相一壶酒。”姜书绾微微叹息,她心中不信谢植是那样的人,但这些年他所作所为,偏偏又让她迷茫,只得绕开话题:“左相位尊,右相权重,你看人家薛相,名声就比你好得多。”
“薛怀庭啊……”谢植将那个名字念得意味深长,却又不明说。
姜书绾嗅到了一丝隐情,忙问道:“薛相怎么了?”
“我记得,你原先是想拜在薛怀庭门下的,后来怎么来我府上温卷?”想起从前往事,谢植难免有些好奇,“那老家伙装得板儿正,清廉高洁的样子就骗你们这些书呆子。”
姜书绾仰装生气,不去看他。谢植扭过她的脸,黑暗中,二人鼻尖相贴,这几乎要给姜书绾一种错觉,他们不是因为欢爱而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而是一对交心的亲密爱人。
“你觉得是我么?”他又一次问,只是这一回认真了不少。
姜书绾无处可躲,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意,一股脑儿将心中的话全都倾诉了出来:“我觉得你不会,也没有必要,但是你很多行为又让我看不懂,谢植,你要敛那么多财到底要做什么,可以告诉我么?无论如何……我总是、总是信你的。”
天地都安静下来,谢植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未如此有活力地跳动着,他握着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指腹嵌进了柔软的肌肤里,似乎要和她融为一体。
有她这一句话,就够了。
他摸摸她的脸,回答道:“保命用的,以后你就懂了。”
姜书绾挣扎着起身,认真端详着他的脸,谢植说话时眼神没有闪躲,神色也未见异常,从前审讯犯人时,她掌握了不少要领,嘴里说出来的话也许会骗人,但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却不是那么轻易能够伪装出来的。
她在他眼底读到的,只有磊落,坦荡,还有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桀骜。
姜书绾眨了眨眼睛,在心中暗暗发问,谢植啊谢植,究竟什么,才能入得了你的眼呢?而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儿,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另有隐情?
第20章 浣溪沙(11)
在桃叶县的第四天,姜书绾总算是等到了张吉的父亲。
如意戏班的班主,张如意。
听说他喜欢喝酒,姜书绾还特地命周肃带来两坛好酒,聊表心意。
张如意将面前的酒推开,一脸嫌弃的样子,他看起来似乎很疲惫,脸上是不自然的蜡黄色,仿佛染了什么重病一般,姜书绾略带抱歉地对着夫妻二人解释道:“此案牵扯甚广,令郎的尸首暂时还不能够归还。”
“官府办事不力,我们也不想说什么了,吉儿横遭此祸,我们也自认倒霉了!”张如意咳嗽了几声,嗓音沙沙哑哑,“你们能不能快些把我儿子尸体还给我们?人都已经死了,哪有霸占着别人家孩子尸首的道理!”
周肃见他们对姜书绾如此不客气,刚想出言教训几句,却被姜书绾按住了,这夫妻二人隐约透着一丝古怪。
今日见到了张如意,她心中这个念头更加确定。
关于儿子的死亡,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十分痛楚的神色,即便是有,也不尽真心,但是偏偏一提到尸体这件事,就格外急躁。
急躁地,仿佛是想掩盖些什么。
“如果想尽快领回尸首,也需要你们的配合,烦请二位再仔细回想回想,张吉生前是不是有什么仇家,或者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姜书绾一边问,一边仔细观察着二人。
“没有,我儿子好好的一个人,不信你们周边四邻去问问!”张如意起身就要赶人,“明日若再不归还,我夫妇二人便去县衙门口坐着!”
姜书绾被张如意往外推,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臂:“张班主,我们是来帮你的……”
她握得紧,忽然见张如意的额头都冒着汗,正在倒抽凉气,手还微微颤抖着,赶忙松开:“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手上有伤,我给你看看!”
她掀开张如意的衣袖,手臂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刚才被她握紧的地方微微渗出血迹来。
“不用你们假心假意,快滚!”张如意抽回手。
周肃与姜书绾被推出了门,看着紧紧关上的大门,周肃一摊手:“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快到饭点了,但是他们家丝毫没有动火做饭的意思,姜书绾想了想,拍了拍周肃的肩膀:“走,去他家厨房看看。”
与寻常的农家差不多,张家厨房里锅碗瓢盆也都一应俱全,而一般人家的锅大部分都是放在灶台之上,但他们家的灶台上却是空的,铁锅放在角落,上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没有锅如何做饭,莫非他们这几日吃的都是干粮?
里屋有声音传来,似乎是张如意:“今日我就不做饭了,一会儿去买些红糖馒头垫垫饥可好?”
然后是徐芬低低的一声:“我吃不下。”
“吃不下多少也垫垫肚子,人不能不吃饭呀。”张如意的声音温柔了许多,“身子会吃不消的。”
“嗯。”
“走吧。”姜书绾以口型对周肃说了声。
虽然没有任何发现,但她总觉得这家人古古怪怪的,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娘子,正是前几日她去走访时见过的吴娘子。
吴娘子主动和姜书绾打招呼:“官人今儿又来了?张家的事儿可解决了?”
“还没。”姜书绾摇摇头,“今日见了张如意,但是他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吴娘子点点头,微微叹息一声:“阿吉是个好孩子,虽然不是他爹娘亲生的,但一直挺孝顺的,他虽然已经去了,但听着这几日张家都没什么动静,想来如意喝酒也少了,或许也是件好事儿吧。”
“他……喝了酒,会有动静?”姜书绾好奇地凑近了吴娘子,“跟我说说呗。”
“那动静可大了,打老婆打孩子,啧啧——”吴娘子这个年纪,正是倾诉欲爆棚地时候,平日里一个村子上的人,大多对这些老掉牙的事儿没什么兴趣,今日见了姜书绾,她只恨不得肚子里的话全都倒出来才好。
回去之后,姜书绾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一个酗酒,喜欢殴打老婆孩子的人,真的会在孩子死后,突然之间转性变成另一个人吗?
厨房里她听到的寥寥几句虽然不多,但那时家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张如意没有必要继续做戏,他对徐芬的关心和关切十分自然,不像是突然间转变出来的。
与此同时,谣言已经如野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取魂镇魂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的版本说这是赵元思自导自演,陷害了自己的二哥不够,还要除去自己的大哥,现在早了天谴,怕江山不稳,就取人魂魄镇堤坝。
更严峻的是,几处堤坝坍塌的城镇,在此后几日均有尸体出现,死法几乎与姜书绾绘制出来的一模一样。
死者被红色的戏服包裹着,双手双脚被捆绑,脚下系着秤砣,只是与张吉不同,他们的面容没有被毁去而已。
赵元思震怒,命开封府彻查,京畿路提点刑狱司协助办理,务必将此案查清楚。
“水越搅越混了……”谢植手托着腮,看着面前忙着翻阅资料的姜书绾,叹了口气,“这不明摆着,不是安王就是薛怀庭做的呗。”
明明是想借着出公差来培养感情,结果反而更忙碌了。
姜书绾寻了本茅山道术的书在看,想看看是怎么个取魂之法,听见谢植这么说,凝重地摇摇头:“若说后面几桩是安王造势,倒也有可能,但安王不会如此神机妙算吧,恰好算到有大雨,恰好算到我们要停留在桃叶县?”
听了这话谢植不乐意了,冲上前去,一把拽过她手里的书,扔到一边:“好了,别看书了,你还不如多看看我,否则等我人老珠黄之际,可没看头了。”
“人老珠黄……”姜书绾看着谢植,反复重复着这四个字。
忽然,她抓着谢植的肩膀问道:“谢相,你今年多大了!”
不知她为何忽然一副很着急的模样,谢植愣了愣:“二十又七,你不是知道吗?”
二十七,他的眼珠子还是泛着健康的蓝白色,一点也没有变黄的痕迹,姜书绾终于意识到,那天在村子里是哪个地方不对劲了!
张如意一个临近五十的人,面色差成那样,怎么会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或许人的面容可以改变,但是眼睛却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她又想到了那一口被搁置在厨房里的锅,还有张如意手臂上的伤口。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她激动地抓着谢植,在他唇上亲了两口,“多谢谢相指点!”
谢植一把抓住她的手,姜书绾回眸,乌黑的长发在空中扫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刚刚分离没多久的两个人又贴在一处,谢植低沉着嗓子:“亲了我就想跑,这算什么?”
姜书绾急着要去逮人,于是在他脸颊边又吧唧亲了一口:“算是给你的报酬。”
趁着谢植愣神之际她急忙挣脱,跑到门口时回首对他说道:“等我回来之后县衙堂前见,此案必然能见分晓!”
第21章 浣溪沙(12)
秋后斩首的令牌扔下来的时候,张吉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一脸平静。
人群之中,徐芬早已经泣不成声:“官人,你要砍就砍我的脑袋吧,这孩子都是为了我,才会做这些事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吉微微侧过脸:“阿娘,你身子不好,往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谁料,徐芬听了这话,直接哭得昏厥了过去,被几个乡亲搀扶着送去县衙的偏厅内休息。
县衙之上,于县令瞧了瞧一旁听审的谢植与姜书绾,不敢就此草草了结,忙端正了身板,将惊堂木一敲,老老实实地走完所有的询问流程:“张吉,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张如意可是死于你手?”
“是的。”
“你可有冤屈?”
“有。”
于县令举着惊堂木的手愣在了半空中,这这这、这判都判了,也要结案了,张吉又是要玩哪一出?他恨不得上去给他两个大耳刮子,但是上峰在,还是要按规矩询问,于是清了清嗓子,沉下脸来问道:“你如此残忍地杀害张如意,竟然还说有冤屈?”
“我恨,恨这天道不公,若非天降暴雨,堤坝坍塌,又怎会将那个畜生的尸体冲出来!”张吉啐了一口,忽然大笑起来,“我也恨,若你们官府在张如意第一打人的时候就能处理他,我又怎会杀人?上天要惩戒大宋朝皇帝,发大水冲垮了堤坝,为何要牵连于我!本来……本来我们都要走了,都要离开这里了……”
“放肆——”于县令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其他各路的命案是否有同党!如实一一道来!”
“我没有同党,或许其他路的兄弟们也是像我一样,被这世道逼得没办法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见他一直胡言乱语,于县令瞧了瞧谢植的眼色,这才放心大胆地宣判:“来人,将犯人张吉压入大牢等候问斩,有关其同党一事,需在狱中仔细审问。”
张吉被押送着带走了,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地离开了,县衙公堂之上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于县令赶忙从高位上走下来,恭敬地来到谢植与姜书绾身旁,作揖道:“有关张吉是否有同党的事儿,下官还会再好好审一审,此案多亏了有两位上峰,才得以明了,下官佩服!”
姜书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吉离去的方向发呆。
谢植对于县令挥了挥手:“都退下吧,姜提刑想安静一会儿。”
不消片刻,公堂之上肃清,空空荡荡,只余谢植与姜书绾二人。
若非张吉听到张如意大骂徐芬,说她不识抬举,他还不知道,张如意竟然让徐芬去李员外家唱戏时陪李员外睡一晚,好赚更多银子。那一刻,他起了杀心,然而和过去数十年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付诸了行动,在动手的那一瞬间,过往痛苦的回忆像水草一样纠缠着他,那些张如意动手殴打他和徐芬的画面吞灭了他所有的仁慈与理智。
所以他杀了张如意,按着他的头一遍遍往热油锅里烹,等不及十八层地狱里,他立刻就要宣判!而后再按着那人给的茅山术中的法子,给他裹上红色戏服,脚上绑着秤砣埋在水边的土里,就是要张如意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永永远远烂在地下。
这才有了一桩凶残的虐杀案,就是这样简单,就像张吉所说,若非天降暴雨,也许这个秘密一生都不会被人发现。
“抓到了真凶为何不开心?”谢植走到她身旁,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姜书绾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拳头,眼中似乎有泪花闪过。
她嗓子口哽了哽:“虽然知道不能以暴制暴,但我还是会为张吉难过,若是他有其他路可以走,一定不会选择杀人。”
谢植却摇摇头:“并非所有人,都会做出同一种选择。”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说出了口,“就好像你当年,没有选择去杀人报仇一样。”
姜家的旧案一直是她心头的痛处,谢植很想借着这机会,帮她抚平伤口。
他蹲在她脚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拳头,将自己的热量传递到她的手中,柔声说道:“你选择自立自强,考科举,做女官,去寻太后伸冤,这条路比直接杀人要难走得多。还有你姐姐,也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娘子,她一人扛起了姜家的所有生意,才没有令你们的父母半生心血作废。”
姜书绾捂着心口处,痛哭出声,她又一次想起死在权力斗争之中的大长公主,紧紧抱住谢植的脖子:“是不是谁做皇帝都会是这样?”
谢植拍了拍她的背,知道她不满意于赵元思授意将一切谣言都推在张吉身上,笑着帮她擦去眼角的泪:“你跟他计较什么,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愿意怎么说,就让他怎么说呗,总不能真让安王借此机会杀回京。”
“你知道吗,大长公主一案之后,我便有一个想法在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法为天下之法,而不是君王之法。”姜书绾摸出了戴在脖子上的獬豸,低头摸了又摸,她知道这个想法也许比登天还难,闷闷地问了句:“……前路甚暗,往后你还会陪着我吗?”
“会的。”他嗓音虽低沉,但却坚定。
姜书绾抽回了手:“我是问这獬豸,又不是问你谢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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