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书绾连连摆手:“下官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然而心中却想起那一日谢植对她说的话,想到皇帝与太后之间早晚会生出龃龉的这种可能性。
赵元思走近了些,他的薄唇微抿,似是犹疑了许久,然最终问道:“大宋民风开放,从前嫁过人的娘子,做皇后也不是稀奇事儿,你……若喜欢政务,朕亦可允帝后同朝听政。”
沉默良久,双方无言相顾,赵元思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从不知道,世间竟会有如此折磨人的时刻,即便是当年哲宗临终立太子,也未曾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那时候,他是知道的答案的,只需要等待,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他不知道答案,想像中也许会立刻被拒绝,但是偏偏,姜书绾迟疑了。
这一分迟疑,竟给予他无穷的希望,赵元思贪心地想着,或许她跟着谢植只是爱慕权势,若她真是如此,那刚刚他给予的东西,谢植永远也做不到。
到底还是姜书绾先开口。
“臣曾在一书中读过,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俗话说的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
赵元思不解,却隐隐觉得她想要表达什么与谢植有关的东西,因而只是微微颔首,未曾置评。
“所以官家与谢相除了君臣之外,更有甥舅的情分,臣每每思及此处,总会生出些许逾矩的念头来。”说到这里,她沉默地望着赵元思。
“但说无妨。”
姜书绾低头:“臣虚长官家几岁,又因着谢相的缘故,便也会不自觉地将官家视作亲人一般。”
赵元思的脸色已是如蒙霜雪。
方才姜书绾那一番话,倒也并非全都是刻意,赵元思微笑的时候,样子的确与谢植有三四分相似之处,然而刚刚这么一看,倒又不像了,谢植的眉目总是温和细腻,断不会这样冷脸对她。
“朕可以给你几天时间……想想清楚。”
他的手在背后握紧,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一女子卑微至此,哪怕她把自己当作爱屋及乌的那个乌。
“不必了,再想几辈子,臣也是一样的答案。”她又补了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草丛里一阵悉悉簌簌,然后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赵元思的嗓音寒冷如冰,一连说出三个字:“好!好!好!”
他没想到自己的的面子会被彻底驳斥,撕得一点都不剩,然而始作俑者却毫无悔意,赵元思觉得呼吸都有些凝滞,阴沉着脸:“姜书绾,那朕明日就会下旨,封你做左丞相。”
她沉默不语,却无所畏惧:“臣自当鞠躬尽瘁。”
赵元思随即冷冷一笑:“好一个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姜丞相这一份心,朕替天下百姓领了,明日也会一同颁布新诏令,女官不可与朝臣通婚,期待着姜丞相在朝堂之上能够大有作为。”
说罢,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朝一旁的树丛中丢过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人都走了,你还不出来?”姜书绾对着草丛另一端说道,“没想到谢相也有听墙角的癖好。”
谢植今晚高兴,的确喝得有些多了,但他却没想到,还有让他更高兴的事,于是几步踉踉跄跄,才走到她面前,带着醉意捏她的脸。
“绾绾,我真是高兴,死而复生之后,每一天都快活极了。”
没想到惹怒了皇帝,他竟然还能这样高兴,于是故意冷着脸回他一句:“你是高兴了,快活了,明儿说不定我就被贬谪了,打发了。”
谢植也不与她辩驳,笑意更深,月光下,姜书绾见他伸出手,温柔唤她:“绾绾,我们回去吧,明儿一早还要启程去明州,见你姐姐和姐夫。”
她诧异道:“可夜宴尚未结束,你我就这样公然离席,不太好吧?而且,这是在宫里头哎!”
然而嘴上说着,手却也伸了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谢植牵着她在前面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交错重叠在一处,难舍难分。
“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都听见多少?”
“只听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有些得意,“没想到绾绾对我情深至此,植此生无憾矣。”
姜书绾无奈地摇摇头,开始反思姐姐对自己的叮嘱,不禁产生怀疑,自己对谢植的情意确实是明目张胆了些,断不能再这样下去,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于是正色道:“方才那话又没人听见,谁能给你作证?”
谢植回过头,对她神秘一笑:“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
说完又一拍脑袋:“噢,还有我那外甥知。”
(全文完)
第65章 【番外一:明州·姜府旧事】
(1)端倪
“爹,娘,我们回来啦!”明州姜府外,两个小娘子提着裙子,兴冲冲地往院子里跑。
这两人一大早就出了门,玩到临近黄昏才回来,裙子都湿漉漉的。
“两位娘子慢些!”老管家跟在姐妹俩身后跑,想跟她们说,花厅里还有客人在,奈何根本追不上。
姐姐姜棠依人高腿长,跑在前面,险些撞上了从花厅里出来的一行人。
妹妹姜书绾好奇地眨着眼睛,躲在姐姐后面看那些人。
为首的那个男子衣着华贵,却满脸阴鸷,他看了姜棠依与姜书绾一眼,回首对着身后姜秉文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你家女儿们吧?”
姜秉文脸色微变:“回禀二皇子,正是小女。”
“便是为了两个小娘子着想,你也该慎重考虑刚刚那件事。”他扔下一句话,便带着人离去了。
姜夫人拉过两个孩子:“瞧瞧你们,平日里没个正形就罢了,今日家中有贵客,怎么还弄成这样?”
姜棠依吐了吐舌头,扯了个谎话:“跟着晏叔出海去了。”反正她也不会真的去问。
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海螺:“阿娘先别骂,这是我们在海边捡到的,知道您最喜欢海螺,瞧瞧这花纹多稀罕!”
“姐姐就是为了捡这只海螺,忘了满潮的时间,这才弄湿裙子的。”姜书绾才十四岁,还没及笄,讲话声音有些稚气,但却是句句护着姐姐。
姜夫人哪里真的舍得骂,两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自小千珍万宠养大的,拍了拍她们俩的肩膀:“行了,快去沐浴更衣,莽莽撞撞像什么样子。”
“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个人,姜棠依拽着妹妹的手往院子里走,嘟囔了几句。
晚上入睡时候,姜秉文比平日里要沉默许多,想来应该是因为家里那些客人的缘故。
“夫君,今天来咱们家的是什么人?”姜夫人梳洗完毕后,坐到他身边,柔声问道。
姜秉文回过神来:“那是宫里头的二皇子。”
“宫里头?来找咱们?”
宋辽一战在即,奈何国库空虚,不知是谁向哲宗献计献策,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两浙路的富商身上,派了两位皇子分别去游说,富商们捐些银两便能得个官职。
二皇子所来正是为了此事。
“可是咱们家要这官职作甚?”姜夫人也是不解,“眼下日子还算富裕,便是这府尹州牧对咱们,也是客气有礼的,直接回绝了不就行?”
姜秉文愁的可不是这个,对着妻子说道:“所谓士农工商,排最末的永远是这个商——”
然后见他神色有些担忧:“夫人,你也知道咱们就两个女儿,这姜家的家业往后都是她们的……谋个一官半职我自是没什么兴趣,但只要宫里头开个口,依依和绾绾的婚事,便就有了着落。”
姜夫人的心思也沉重了起来,确实,偌大的家产,又只有两个女儿,等他们夫妇百年之后也不知道能守住多少。
棠依活泼开朗,但性子烈,脾气暴,书绾聪慧细腻,但内敛不善言辞,也不知往后该给她们挑什么样的郎君才好。
“那若是依了二皇子的意思,又当如何?”姜夫人思虑了再三,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婚事——”姜秉文压着嗓子,附耳上去:“你想过没有,尚未立储,三位皇子均非孟皇后嫡出,故而大皇子与二皇子均有希望。”
“不是还有一位三皇子?怎不提他?”姜夫人不解,都不是皇后嫡出,那便没什么嫡庶的说法。
“三皇子还是个小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两个哥哥争到底总归他还能做个富贵闲人。”
“就算嫁过去,好一些也不过是个侧室,终归是妾。咱们家女儿没必要去谋这个权势……哎,走一步算一步吧。”姜夫人打了个哈欠,“天色已晚,早些睡吧。”
姜秉文却有些忧心,这个二皇子看起来颇为狠戾,这回就算他不答应,只怕也少不得要损失家财。
*
另一边房间内,姜棠依与姜书绾也还没睡,她们姐妹俩自小睡在一个屋子惯了,虽然分别有自己的院子,但姜书绾总喜欢赖在姐姐身边。
“姐姐,你准备什么时候跟爹娘说,你与元公子的事啊?”她躺在姜棠依身边,“我不想再去捡海螺了。”
半个月前,姐姐偶遇了一位元公子,彼时他正在被人追杀,机缘巧合下躲进了姜家铺子里,姐姐替他打了个掩护,二人一来二去,便看对了眼。
元公子受了些伤,住在一处市郊的客栈里,姐姐便每日带着自己一起出门,佯装玩耍,实则是去与他见面。
姜书绾像个小尾巴,每日跟着也觉得尴尬,她看着姐姐满心满眼都是那位元公子的模样,心中叹息,果真是色令智昏,对于她来说,有那时间,还不如多读几本书。
前些日子州牧来做客时曾透露过,孟皇后有意开设女子科举,正在各路巡调,今年就要先行开办女子学堂呢。
“绾绾!”姜棠依翻了个身,手托着腮趴在床边,严肃认真地喊她名字。
“怎么了?”姐姐向来随性洒脱,露出这般小女儿娇态,多半又是为了那一位。
果不其然,姜棠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对姜书绾说道:“有件天大的事儿,我不知怎么跟爹娘讲。”
“你该不会………”姜书绾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她常在话本子里看到,官家小姐同落魄书生,一夜云雨,未婚先孕。
姐姐和那位元公子,虽然没一夜独处,但也有些时候,是自己没陪着的。
姜书绾有些担心:“姐姐,要不要明日我去替你抓副药?”
“抓药做什么?”姜棠依不解,“哎——我要跟你说的,元公子他其实……”
“不落胎莫非你还想生下来?你知道那人的底细么?他来明州不过半月,我们哪里能知道他的底!”姜书绾着急了,一番话脱口而出。
把姜棠依气笑了,她捏着妹妹的鼻子:“你一个没及笄的小丫头,怎么知道那么多!夫子教你便是这些?”
一番掰扯,姜书绾脸红了个透,这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可姐姐说出来的话,也很炸裂。
那位元公子,居然是当今大皇子赵元祈!而他是被自己的弟弟,二皇子赵元熙暗杀,机缘巧合下被姐姐所救,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他伤已无大碍,就要回汴京去了,今日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同回去。”姜棠依有些忧虑,“我不知该如何与爹娘说,他那般身份,我们家……哎!”
说了半天,姜棠依更是茫然:“绾绾,若你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若是你,当日才不会救他!
然而这番话姜书绾没曾说出口,她心里总觉得,赵元祈被追杀之事有些破绽,奈何没什么真凭实据,说出来反而让姐姐不开心。
姜家铺子在闹市街区,贼人不会选择那样的地方下手,而且要藏身,多半会选择衣服铺子,绸缎庄子,但偏偏赵元祈就选了她们家的茶饮铺。
总之处处透着古怪,虽然不知道赵元祈有什么目的,但姜书绾总归不想让姐姐受到伤害,想了想,便回道:“若是我,便试一试他,若他真心,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陪着,但若是假意……”
“若是假意,自此一别两宽。”姜棠依也不含糊,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早些睡吧,我明日便试一试他。”
(2)祸起
“他走了,出来吧。”姜棠依的嗓音淡然,听不出喜怒。
姜书绾从屏风后探出身子,都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想必姐姐应该已经知道了赵元祁的目的。
两位皇子亲自去各路放官给富商,明面上是宋辽之战在即,为了筹措军费之举,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争夺储君之位。
至于赵元祁对姜棠依有多少真心,想必取决于姜秉文能捐银多少。
“姐姐,你没事吧。”虽然姜棠依看上去没什么波澜,但姜书绾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没事,区区一个男人而已。”姜棠依擦了擦眼角的泪,对着妹妹露出一个笑脸来,“走,姐姐带你去吃香饮子。”
不知为何,姜书绾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总感觉,就算赵元祈回了汴京,那天去姜家的二皇子赵元熙,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两位皇子都来了明州,对姜家的财富便势在必得。姜书绾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应对,只能期盼着,一家人平安就好。
可惜,即便姜秉文已经决定,将大半家财捐给国库,然后带着妻女远居海外南粤国,二皇子赵元熙还是发了疯一样地在姜家纵火杀戮。
也许是上天都看不惯赵元熙这样残忍,电闪雷鸣之后,狂风骤起,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大暴雨。
可是火势虽然小了,但哭喊声和尖叫声也渐渐小了,几乎没有一个活口,姜夫人睁着眼睛躺在花厅内的桌子上,她被二皇子一刀刺中了腹部,失血过多而死。
“依依,绾绾,乖乖躲在里面,绝对不要出来……”姜秉文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硬生生把两个女儿塞进衣柜里,而后转动了暗格,把暗道的门关上。
赵元熙一脚踹开了门,就看到姜秉文在衣柜里放着什么。
他早已杀红了眼,一刀砍在他肩上,霎时鲜血如注。
“你在藏什么?”他怒斥着,把姜秉文扔到一边,疯狂地把里面每一件衣服都扔到地上,竟然什么也没有。
还好,暴雨声遮盖住了她们急促的呼吸。姜棠依抱着姜书绾,用手死死捂住妹妹的嘴,不让她哭出声音,隔着细小的夹缝看向外面时,父亲心口已经被捅了一刀,姐妹两抖得不行。
“姜秉文,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本王来你府上就要看你脸色?”赵元熙发了疯一般提着刀继续在他身上砍,“没眼力见的老东西,赵元祁能给你们什么?你以为他会娶你女儿吗?”
一刀,两刀,三刀……
“你死了以后,财产收归国库,不还是我的吗?哈哈哈哈哈哈!”
早已经没了气的姜秉文浑身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任由赵元熙发泄。
提到了女儿,赵元熙渐渐冷静下来。
“谭瑞!谭瑞!”他喊了两声,而后一个男子冲了进来,“去,好好找找姜家两位小姐,她们好像不在家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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