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冬日里的雪,临死之前的弟弟的脸,陆无为那双冷漠的眼,箭上的寒光骤然迸发,转瞬间便射到她的面前——
刺穿,痛,冷,血,血!
时雨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了!
她重生回了半年之前,这时候,陆无为还没有打上门来,她是假千金的事情还没有被戳穿,她还是康佳王府的千金,她弟弟现在还在国子监读书,过半个多月才会回到家中来,董侧妃也还没有被报复逼死,正住在旁的院子里。
时雨的手指尖都渗透出冷汗来,临死前的阴翳像是蛇一般缠绕着她,她喘不上气,只得缓慢的伏在床榻间。
丫鬟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嘴里说着的都是“李公子”,毕竟李公子是郡主最喜欢的人了嘛,只要提两句“李公子”,郡主就会变得很好忽悠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不管她说多少遍“李公子”,郡主都没反应,让丫鬟心里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下去。”直到某一刻,时雨闭着眼,向外挥了挥手。
丫鬟欲言又止,最后面有不甘的下去了。
丫鬟离去时,已是丑时,临近黎明,时雨一个人在安静地夜间,抱着她的金丝软枕,想她该怎么办。
什么李公子未婚夫已经不重要了,男人什么用都没有,她不能再走上上辈子的结局了,她要活下去,她弟弟也要活下去,她得想个办法才行。
她与陆无为之间是无解的,只要陆无为活着,只要陆无为回来,那她就一定会死。
想起上辈子的锥心之痛,时雨心里一狠。
要不然...先下手为强,把陆无为给杀了?
第2章 当然是花钱羞辱他啊
七月子夜,万家灯火。
京城治下麒麟街处,飞鸟掠过高啄檐牙,悬停在浓绿青枝之上,夜间无风,闷热的叫人浑身燥热,蝉鸣虫叫,吱哇吱哇的直往耳朵里钻,明月亮堂堂的挂在夜空上,自上而下,将偌大的京城瞧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今夜是个好日子。
康佳王府的安平郡主——时雨,悄无声息的溜出了她所住的阁楼。
她要去办一件“大事”。
娇娇嫩嫩的小郡主作男子打扮,穿着一身书生的雪绸儒衫,顶着一根碧玉发簪,顺着晚间叫丫鬟留下来的花爬架爬出了墙院,落到了康佳王府的院儿外。
她今夜的事儿,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要偷偷来。
她的手帕交赵万琴早已等待多时,见了她便拉她上了马车——这个赵万琴,是上辈子唯一一个帮过她的人,赵万琴给她塞了银子,但是很快就被赵府的人带走,再也没能出现过,大概是赵府的人怕得罪康佳王吧。
时雨才一上马车,车马便滚滚向前行,车速不慢,但马车是两驾,一点也不摇,两个姑娘家坐在锦缎软垫上,靠着刷了新漆的厚实马车壁坐得很稳,只有赵万琴的碎珠发钗被颠的摇晃。
时雨上马车,才刚坐下,气儿还没喘匀,她手帕交叽里呱啦的话茬便全都砸过来了。
“你要找的人我给你找到了,安平郡主,时大姑娘,今日我又是给你找人,又是陪你深夜寻人,下了这般大的功夫,你可要跟我说句实话。”
“那人是个公子苑小倌,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可是好姐妹!你不得骗我的!”
“对了,今天晚上可是你未婚夫李现之的生辰宴,你真不去啦?”
说到此处时,赵万琴一脸好奇。
满京城的人儿谁不知道,安平郡主时雨,被她未婚夫李现之迷的不行,哪怕李现之待她冷淡,但她依旧热情不减,日日跟在李现之身后,只等着李现之弱冠,便可以娶她。
而今晚便是李现之的生辰宴——因着弱冠,所以李府过几日会办一个大宴,宴请八方来客,昭告李现之已然成人,但是这种庄重的场合,同龄的公子哥儿们都玩儿不开,所以,在弱冠宴之前,他们会提前几天,办一个小型的生辰宴,几个人一起凑着玩玩儿。
因着李现之马上要弱冠了,可以娶时雨了,所以这场生辰宴对时雨来说十分重要,时雨提前好多日便四处求购古籍书画,用以赠给李现之。
今日,就是李现之与朋友们约定好的生辰宴,按着时雨的性子,应该是从早打扮到晚,然后早早去参加生辰宴的。
可是,时雨今天根本没去!
时雨不仅没去,反而还让她出去打听什么旁的人,并且女扮男装来看,让赵万琴抓心挠肝的好奇。
这人到底是谁啊?竟能叫时雨如此!
时雨上了马车后,才刚坐下才喘匀一口气儿,便被砸了一耳朵的话,她讶然的转过头,道:“公子苑?他竟是个小倌么!”
赵万琴瞪大了眼:“你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便叫我去找吗?我告诉你,我为了寻他可花了不少银子!那人叫陆无为,时年尚差两岁弱冠,与你同大,家中贫寒,老父病重,他便在小倌馆中卖艺,标的是卖艺不卖身的牌子,但是进了那种地方,又能是什么干净人呢?想来是给钱就能糟蹋的。”
时雨心里顿时涌上来几分震惊。
老父!竟还有老父?难道是捡了陆无为的人吗?
她上辈子对陆无为回府回来之前是什么身份一无所知。
赵万琴都快好奇死了,摇晃她的手腕,一双眼中都闪着渴求的光芒,道:“你且快说说,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又为何要这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是你不能与我说的!”
时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摇头,道:“先带我去找吧。”
说话间,她们的马车已经到了公子苑,两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家一掀开马车车帘,便被外头的景色震慑住了。
大奉民风开放,四海来朝,民间富庶,晚间也没有宵禁,所以秦楼楚馆十分兴盛。
其中最出名的一家公子苑便坐落在这条红袖街上。
此公子苑近三层楼高,门口站着涂脂抹粉的男子,身形妖娆竟若女子般,穿着宽松的纱衣,脖颈胸口一览无余,那皮色嫩粉粉的,瞧见时雨与赵万琴下来,便远远地迎上来,一阵香风袭人,一群小倌簇拥着她们二人往里面走。
时雨和赵万琴都是第一次来此的姑娘,一见了这些男人都眼晕,俩人跟对方贴的紧紧的,肩膀都跟着缩在一起,像是抱团取暖的小猫儿,细细软软的绒毛尾巴都紧紧地贴着大腿根发抖。
——
她们俩走进这家公子苑的时候,并不知道,时雨的未婚夫李现之与她们俩不过百米之隔。
红袖街左侧为公子苑,右侧为青楼琴馆,对面而立。
李现之正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家琴馆的二楼里落座。
琴馆虽然与青楼并在一起,但是这里的姑娘们是卖艺不卖身的,每个姑娘都有一首好琴艺,李现之本身并不喜欢这种过于吵闹,堆砌着胭脂俗粉的地方,但他的好友们都选了此地,游说他,要来此处热闹热闹,他便也顺了这些朋友们的意。
左右办一个生辰宴而已,多几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
琴馆碧瓦朱檐,檐下挂着玉佩风铃,叮当清脆作响,二楼早已摆开了各种席位,相熟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的到来,彼此问候过之后,便都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李现之。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侧影,身穿着雪色浮云锦圆领绣翠羽,腰系玉钩带,勾出单薄挺细的一抹,头顶银冠,面白如玉,如林间修竹,端方雅正。
正是时年二十的李现之。
李现之是李府嫡子,出身高门,性子冷淡,年过二十都未曾有过任何一个女人,并早在两年前高中状元,现如今为鸿胪寺的一位官员,负责在年尾时招待四海来宾,在京中是极体面的公子。
他生的好,又善丹青,懂多国语言,当年打马游街时,便成了许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被砸了满身香囊,据说他入殿见顺德帝的时候,顺德帝还笑他身上的香气绕梁三日。
“现之!”瞧见李现之独自一人坐着,便有刚来的朋友嚷嚷道:“你那小未婚妻呢,今日怎的没黏着你了?”
提起来时雨,李现之微微拧眉,脸上是不加掩盖的冷淡。
李现之并不喜欢时雨,这是李现之的朋友们都知道的事情,但碍于双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时雨一直对他倾心热烈,所以李现之也没办法,只能任由时雨缠着他。
因为李现之不喜欢时雨,所以李现之的朋友们也跟着轻视时雨,偶尔李现之表现得略有厌烦了,他们便故意与时雨拌嘴两句,以捉弄时雨为乐,激怒个小姑娘又哭又骂挺有意思的,反正时雨又不会走。
前些时日,李现之的一位朋友还故意在食盒里面放了一条死蛇,将时雨吓坏了,然后时雨便好几日没来找过李现之。
但是,之前一直不找李现之,今日也该过来找了啊!
今日可是李现之的生辰宴,过了今日这个大日子,李现之与时雨的婚约便该提上日程了,提到他们俩的婚期,时雨再大的气儿也该消了。
时雨那么喜爱李现之,她今日怎么会来的这般晚呢?
“不必在意。”坐在主位上的李现之听到“时雨”这二字的时候,终于开了口,声如碎玉击盘。
四周的朋友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挤眉弄眼。
他们今儿特意选了这个地方,琴馆里的女人多着呢,等时雨来了,怕又是要跟李现之吵架,那便有热闹看了。
他们说话间,还有人拿了酒杯开始喝,又找了琴娘来弹奏,歌舞升平间,时间一点点溜走。
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了。
“这宴席都开始了,现之,你的未婚妻怎么还没来呢?”有一位朋友好奇的问了一眼李现之,顺带跑到了窗户旁边,往下探身,看街上人来人往。
“我说过了。”席间正端着茶杯静坐的李现之拧眉道:“不必在意她。”
他喜静,可偏生时雨不是个静娴性子,生了一张雨后青荷的脸,看着恬静,但实际上颇有些古灵精怪,知进退,但爱惹事,不服输,常与人争斗,爱缠着他,又总是因为这些朋友和他又吵又闹,偶尔还和他妹妹争执,似乎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像是檐下一只闹腾的猫儿,能从辰时喵到子时,半夜睡着了,还要突然窜起来捉一回老鼠,不出口气决不罢休。
时雨那些事儿他听了都生烦,时雨不来,他自当更宽松。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旁人频繁提起来“时雨时雨”的时候,他心中愈发烦躁,并未觉得有片刻安生。
恰在此时,在琴楼窗户旁的朋友们三三两两的喊起来了:“来了来了,过来了!下马车了!”
“哪儿呢哪儿呢?”
“雪绸书生袍那个!作男子打扮啦。”
“她边儿上那个是谁?怎么还带了一个呢?”
一群五陵少年挤在竹木窗边往下看,目光穿过摇晃的灯笼,高悬的壁灯,远远地用手指点着一道身影,兴奋的你提一嘴我插一句,比刚才更吵闹。
李现之听见这些此起彼伏的呱噪声音,却又觉得莫名的心里一松。
他便知道,时雨那般缠着他,今日也一定会来的。
“哎哎!”但是,在下一瞬,他的那帮朋友们突然叫了起来:“走错了,走错了!”
什么走错了?
李现之的眉头才刚拧起来,便听见他的朋友们幸灾乐祸的高声喊道:“李现之,你的未婚妻和她的朋友走错了,走到对面的公子苑里去啦!”
李现之豁然起身。
何其蠢笨!他便说,来此烟花之地太过胡闹!
堂堂郡主,怎么能进公子苑呢?琴楼和公子苑都分不清了吗?
他再也顾不上这是他的生辰宴了,转身便扔下他的朋友们,直下琴楼,奔去对面的公子苑。
——
而当李现之从对面的琴楼里下来寻时雨时,时雨正一无所知的和赵万琴逛窑子。
公子苑处处都是小倌,风雅些的身穿书生袍、有礼有节,妩媚些的连腰带都没穿,直接从脖颈敞到腰际、面若桃花,清冷些的坐在台上弹琴,各色男子,各有各的风味。
“时、时雨。”赵万琴被满公子苑的小倌们迷了眼,说话声音都在抖,目不暇接的四处看,一边看一边道:“我,我,我有点喜欢这个地方。”
这种好地方,她以前竟没来过。
这,这些是她不花钱能看的东西吗?她想花钱啊!让她花钱!
时雨没顾得上赵万琴,她的目光不断的在一个个男子之间扫过,终于看到了陆无为!
她记得陆无为那张脸,火光冲天,甲胄寒锐,这辈子都不会忘。
而在时雨看过去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与上辈子完全不同的陆无为。
上辈子的陆无为神挡杀神,回了康佳王府后一路踩着所有人上位,而这辈子的陆无为,穿着一身黑色纱衣,手里拿着一把剑站在一个桌位前,面无表情的在给两个客人舞剑,客人大概是嫌他舞的不好,直接拿一旁的酒杯“啪”的一下打在了他的脸上。
酒杯咕噜咕噜的滚在地上,浊酒一洒,清亮亮的液体泼到他冷峻的脸上,在他的面上闪动着蜜色的光泽,复而缓缓向下而落,浸润了他的纱衣,顺着他的脖颈流到他古铜色的胸前、劲腰,最后隐入腹间。
烛光萦绕间,闪着一种健壮男子独有的野性色气,像是头爪牙锋利的恶狼,却被人用铁链拴着,不能咬人,却又不肯迎合,让人瞧见了就想过来折辱一番,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陆无为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惯各种羞辱。
彼时,陆无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还不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只是一个被生计所迫,任人凌.辱的小倌。
时雨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头脑嗡鸣。
当你的敌人尚未强大时,你想杀了他。
而当你的敌人受人□□,狼狈不堪,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抗,谁来了都能踩一脚的时候,你想做什么?
当然,当然是——
当然是使尽力气□□一番然后再把他给杀了啊!
践踏他,抽打他,折磨他!
让他放火,让他射箭,让他赶尽杀绝!
上辈子她跟她弟两条命啊!
她胸口痛着呢!此仇不报非人哉!
于是,时雨毫不犹豫的拖着赵万琴的手直奔陆无为。
——
那时,陆无为身前的客人还在喋喋不休,大意便是要让陆无不要不识好歹,老老实实的从了,便替陆无为赎身,日后有陆无为好日子过。
陆无为面无表情的攥着手里的剑,默数着他的时间。
还剩最后半月左右,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他是北典府司中的锦衣校尉,最近正在执行一个卧底任务,他潜入这个公子苑,是为了查买卖人口的案件,这个公子苑的苑主常年买卖被拐来的幼童,他是潜进来拿证据的。
他当初被选出来执行这件卧底任务,就是因为他这张脸。
进来之后,证据找的不怎样,生意倒是风生水起,每天都有各种客人要来赎他,和他同在锦衣卫里的校尉们都开始开盘了,赌他一天到底能被赎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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