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望向他的眸子已是再也没有了一丝情意,连带着愤怒与怨恨都不着一色。
平静的只剩下着漫无边际的苍茫与寒凉。
他原是铁石心肠的人。
但任是他这般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她如今的这副模样竟也是会觉得痛。
“你这等不知廉耻的贱妇,早该在当日就自尽了!”听到这里的沈中纪冷笑着站起了身,“王妃当年留下你这一条命,也是看在仲家书香望门,给仲书国一个颜面,倒是你这个贱妇不要脸面好死不活的拖着这条贱命苟延残喘至今!”
祁青鹤面容生冷,好似蒙了一层寒冰一般。
仲藻雪平静的抬着头望着他,道,“纪王爷说的没错,那一日我原就该死去。”
“祁大人,如此这般你觉着当真还有再审下去的必要吗?”沈中纪冷道。
祁青鹤没有说话,只是侧身久久的望着她。
“你是如何知道西陵王去了黎安?”祁青鹤收回了视线,半点儿也不为所动的再问。
“——!”沈中纪想要发难,被一旁的郎林拦住了,只得忍怒的甩袖咽下一口气重重的坐了回去。
“黎安小城,骤然来了这般的大人物,想不知道怕是都难吧?”仲藻雪道。
“西陵王是因何去的黎安?”祁青鹤问。
“赏梅罢。”
仲藻雪微微歪着头,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笑了笑,“带着前来黎安赈灾的三箱白银,兴致勃勃的与一众的大人和皇贵去看黎安冬日里的一枝红梅,再顺道发三日的寒粥赈灾。”
“三箱白银?”
“对,抬来的时候只有三箱。”
仲藻雪笑了笑,仰着头好似一个孩童般的天真无知模样,“王爷体恤民情,怜悯民苦,用那三箱白银全置办了几桶的白粥和馒头,足足发了有四个时辰哦。”
说到这里,仲藻雪停了一下,又仔细的想了想,笑着说,“在整整二十四天里呢。”
郎林铁血心性,听到这里心里愤慨难耐的握了拳。
他们军人夙夜驻扎边地,行军打战,生煎生熬得那般的苦日子,就是为了杜绝贼寇觊觎,求得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但他们拼了命的将那些个狼烟战火推之以骨肉铸就的铜墙铁壁之外,免得了国中百姓遭受战火纷争。
却不想这些他们拼了命保护的百姓,竟会是这般的死于太平安康的盛世之下。
何其的讽刺?
何其的讽刺!
国调下派的千万两黄金白银,到了黎安只剩下了不到三箱,这三箱的白银又还要被剥去了一层,最后施给到灾民手上的,是那逗留在黎安赏梅赏雪怡弄风月的二十四天里,总共不到四个时辰的派发。
他们不曾死于狼烟战火,只在这青天白日里,在这盛世之下经受着饥疾冻死。
“我去外头透透气。”郎林起了身道。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只觉得胸中一腔血在不止的沸腾着,但涌到了喉咙口里又只剩下了满腔的苦涩。手里积的是满臂的力气,说是这会一拳能打死一头猛虎也不为过,但对着了这些个治国治民的国中要事,这满臂的力气打下去却始终好似陷在了棉花里头一般的无力。
他实在是听不得这些东西,也不爱听这些东西。
见郎林走了,沈中纪反倒落得自在。
“我六哥自是体恤百姓。”没有听出来当中问题,毕竟这赈灾的银两有发了,东西也施布下去了,该做的差不多都有做了,沈中纪不以为意道,“我六哥生性喜爱那凌雪寒梅,祁大人不会因为他去黎安赈灾顺道赏了一把梅雪就有颇词吧?”
“啪!”
祁青鹤捏着黄卷的手一掌拍向了桌案。
“刘能。”他转过头望向了堂下记簿的师爷。
“卑职在。”刘能一顿,搁下了笔忙起身出列。
“去年黎安大灾,是何人主事?”
“……好像,是张晋安。”刘能仔细想了想,确定道,“是张晋康张大人的胞弟,时任两陕总督戚大人的得意门生,与驸马林之骢交情匪……”
祁青鹤扔了手中的卷簿,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扣了,将人带上来。”
“这……”
刘能面上有些发难,犹豫着说道,“两陕总督戚大人怕是不好招惹,更不要说景玦公主的驸马,大人想要拿下恐怕有些……”
“劳烦郎林将军代本官走一趟。”祁青鹤长声。
“可。”
站在外头透口气的郎林听到了有差事要办,反倒而觉得落得个松快,他看不惯那张家兄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子就是祁青鹤没开口他也正想着自请去这一遭。
这鬼地方真是一刻他都不想呆下去了。
郎林走前不忘差了个熟络的镇西军弟兄代替自己的位置来看顾看顾。
“祁大人这是何意?”见他差走了郎林去扣人,沈中纪目光沉了下去。
祁青鹤没有回答的转过身。
沈中纪着实看不惯他那张目中无人的脸,自打他立事以来可谓是众星捧月何其尊荣,哪里受过这等的气,正想要发难于他,却见他转过身一眼扫了过来。
那一眼,冷得砭骨。
“坐着,噤声。”祁青鹤道,“公堂之上不容放肆。”
“你——”
沈中纪实在是气极,一掌便拍向了椅手。
仲藻雪跪在了堂下,目光却不知何时起开始落在了他的身上,带了几分打量与审夺的意味,隐有微微眯起,却又是不动声色。
祁青鹤走了几步道,“七月二十九日,王府中走失了一个人你可知道?”
仲藻雪望着他,眸色一深,“我只顾着杀他沈蒙,哪里会注意到王爷里多一人少一人?”
“你不知道吗?”
“大人认为我应该知道吗?”
祁青鹤侧眸望着她,“你亦没有半分兴趣问我,那一夜王府中走失的是何人?”
仲藻雪对上了他的视线,似笑非笑道,“大人认为我应该有兴趣问吗?”
一答一问,落得是滴水不漏。
祁青鹤眸子深了下去,道,“这半年里,你在王府上与她走得最近,而今她不见了踪影一身病骨缠绵流落在外,你们既是姐妹,却是半点儿也不为她担心吗?”
仲藻雪坐在堂下负着一身的铁链,只神容轻慢的抬头望着他,“大人不若直接说说想听什么话?”
祁青鹤侧眸打量着她。
仲藻雪笑了笑,“上次是想听我说我接近沈蒙是因为相思成疾,伺机报复,歃血清白。这次可是想听我说是从犯正是李诗情,是她拿匕首捅了沈蒙,我再后补刀?或然,想听我说这一切原由全是她所为之,我只是代她背了这一口黑锅?如此好让大人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教我感天动地,喜难自泣?或者还是什么其它的我没想到的角本?大人一并跟我提前说了吧,也好省去了好些个事不是?”
“你当真不肯说?”祁青鹤眸子冷了下去。
“不说大人会把我怎么样呢?”
仲藻雪笑了笑,“杖责二三十?赐鞭三四十?还是针刺铁烙蛇刑虫锅?”
说到这里,她微微笑着抬起了自己被铁链拴着的一双手,就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将那一双手的手指轻缓的一翻,笑道,“不然夹刑尖刺或亦剥指甲?”
祁青鹤的目光落在了她抬起来的那一双手上,一惯清冷泰山不动的眸竟也禁不住一颤。
仲藻雪对上他的视线,缓缓地放下了那一双挂着铁链的手,眸色陡然一冷,道,“只要我不想答,任谁人也别想从我口里撬出一个字。”
堂中的气氛陡然凝固了下去。
有贯堂的风吹来,哗然一声吹动了案上压着的黄卷飞起。
只立在堂下的人不动。
肃立两旁的差役,手中的尖戟正发着寒色。
那一卷吹起的黄卷在一阵好似静止凝固的死寂中悄然的飘落在了地上。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切的告诉大人。”
就在他落下的目光中,仲藻雪一双手负着铁链突然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落身的发披腰。
只见她颜容霜冷的如高天玄月。
仲藻雪长身正立在了他的面前,抬眸,直对上了他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凝固的气氛中隐隐透着胶着的锋芒相对,丝毫不见逊让。
只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从进王府的第一日起,我便开始谋划要如何杀他。我正是为了杀他沈蒙才入的王府。”
像是一个角斗场上的获胜者一般。
她微仰起了头,轻轻一笑,“而现在,我成功了。”
说到这里,她伸出了那一双拴着铁链的手,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此,已无悔一死。”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信疑
“你, 也可以杀了我向皇上交差了。”
尖戟的白芒有照入了她的眸。
她就这样的站在了他的面前,与他平齐的对视着他。遍身的枷锁沉重的原是已有加之了数斤的重量,悬挂在双腕之上, 勒着腕上尚未痊愈的伤痕。
那是一身单薄破烂毫无一丝纹饰的素衣, 立在面前的女子也是无施粉黛, 未有妆花。
半绾的发,因为失了簪骨而有些许的凌乱塌落下来。
但即便是这样, 她也是倾城绝艳的模样。
是为风骨犹住。
只在相视之下,照见于心,一切已是不言于心。
仲藻雪太了解他。
知道他想要盘问出个什么样的东西, 又想要什么东西。他的句句诱导,句句陷阱, 句句逼仄,只在她心中洞若观火, 丝毫也不会着了他的道。
“……”
祁青鹤负手之下侧眸望着她, 只有无声的视线交锋。
堂中一时死寂。
“贱妇!”
听闻她的这一番言论,暴怒的沈中纪险险冲了上来,“你这个贱妇!!”
尖戟的白刃锋芒生冷。
仲藻雪立在堂中抬头直视着祁青鹤的眸子, 听着那传入耳中暴怒不堪尽是粗鄙脏秽的喝骂声, 面上已是平淡的激不起一丝波澜,只是唇弧微微扬起,像是有一笑。
轻慢的, 透着玩味的, 有些发冷的笑。
捕捉到了她唇边的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祁青鹤的眸子却是不知为何的更深了几分。
他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仲藻雪。
成亲三年。
记忆中的那个女子, 温婉, 贤淑, 腹中尽是诗书卷气。
她原是柔和的好似一绢轻纱一般,又似指隙间穿流而过的水一般,便是连温柔都总是透着一份春雨润物无声的轻缓。
绝美。
然风骨犹胜绝貌。
但眼前的仲藻雪,却是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锋芒与锐利,像是一把出锋的兵刃一般,飒寒,倨傲,却又优雅的刃人无血。
——祁青鹤荒唐的感觉到,眼前的仲藻雪竟比当年还要教他心动。
当这一份认识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
祁青鹤的面容却是更冷了。
侧首强行移开了视线,祁青鹤收回了视线踱去了几步再没有看她,只背身走去了堂上,一只手落在了案上那一沓叠着的黄卷上。
“你知道了什么?”祁青鹤左手落在案上,也没有回头,只背对着她问。
“什么?”
“在黎安。”祁青鹤半侧着脸,余光只落在了她的衣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
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站在那里的仲藻雪竟怔住了,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祁青鹤收回了余光,左手落在了那案上的黄卷上,抬头望着那高堂上悬着的明镜,道,“你怀杀入王府,目标明确,目的清晰且思虑周至。行刺之下只见刀伤便知是没有一丝的犹豫,且理智镇定知道藏刀隐匿。你恨他,要杀了他。这是你的动机,但这一份动机源生却不在临安,而在黎安。”
祁青鹤的视线停留在了高堂上悬挂着的明镜上,道,“你在黎安查到了什么,让你下定了决心杀他?”
仲藻雪依旧不答。
或者说,那一双望着他的眸子更像是在打量一般的,审夺着站在眼前的这一个熟悉而又有陌生的人。
祁青鹤立朝为官七载,师出秦弈先生,本就修得才思敏捷,见一叶而知天下秋。她有一再的小心,装疯卖傻,以问答问,避免自己不小心出现什么纰漏,但却不想还是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痕迹。
“这重要吗?”仲藻雪再一次反问他,以问答问。
“若是不重要的事,何以会让你下决心杀人?”祁青鹤反问。
仲藻雪再次缄口。
祁青鹤背对着她立在案堂前,长身玉立,仰首望着那堂前的明镜,眸色微动道,“你走夹道而去,当是过了郦岭,半青峰。经过了三溪村、九安江、桂县、长风口。西北地区战火正烧,邻国两地正是白热化厮杀,你必绕道渠州,如此便当是走去了芜水、川花镇、彭山界……”
落在案薄上的那一只手轻搭在卷上。
每一条路都了然于心,每一个集镇村庄都烂熟于心。
祁青鹤眸色微沉,道,“这些地方,我都曾去过。”
仲藻雪望着他的背影,却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御史大人不会以为我相思成狂,眼巴巴着追着大人的足迹去温存怀……”
“我都曾去过,所以我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祁青鹤道。
“……”
仲藻雪抬眸望着他,却是没再说下去。
祁青鹤沉默了下去。
堂中寂下。
一时之间,静得只剩下照入窗口的那一缕阳光中静静浮动着的尘埃无声飘浮着。
“你看到了什么?”祁青鹤问。
“大人终究想要查什么?”
仲藻雪没有回答,望着他的眸子微微眯起,当中审夺的意味却是更重了一些,“御史大人此次来临安调查西陵王沈蒙之案,目的是为何?”
祁青鹤闻言之下有侧首而视。
“是为了惩处杀了他的疑犯,告他泉下安魂,为太子献力谋位以表忠心。还是为了其它的原因?”仲藻雪眸子深若,“三皇子沈钰?七皇子沈锋?还是摄政王或然太傅?大人明知再查下去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却仍旧是如此执意一查到底,不然是想要从沈蒙身上挖出一些其它的东西,以定罪太子,为他人谋储君之位?”
仲藻雪的这一席话语出惊人,可谓是震住堂中了所有的人。
旁座簿录的刘能记笔的手禁不住一抖。
单正阳手中的长卷更是哗然掉落一地,直顺着案桌滚开了卷轴,摊出了上面的字墨。
沈中纪瞠目震然,猛地抬头望向了立在堂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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