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藻雪原是坐在了死牢里的稻草上,见他几番追问着这一个结果,直白而无有任何的拐弯。就这样抬眸望了他许一会儿,随即缓缓地起身向他走了过去。
素手依旧纤若柔荑。
那只手正抚上了牢栅,便隔着一道栅木望着立在眼前的人,却也不答话,只是在对视中眉目渐渐的柔和了下来,依稀好似当年的温婉。
就这样痴痴的望了他许久。
仲藻雪伸出了右手轻柔的抚上了眼前男人的脸颊,含情的眉目像是有无尽的相思暗诉。在指间触及之时,清晰可见他眸光闪过一丝愕然的一滞,却也不动的立在她的面前。
“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你可有想我?”仲藻雪轻喃。
“……”
触及脸颊的手缓缓的沿着轮廓的边线滑过,像是多情缠绵,像是诱情挑逗。
她的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多清俊的一张脸……可是有多少的女子倾慕于大人,却也不知道大人心中可否还有我的一席之地?还是只我一人这些年里为大人暗害相思情苦?”
柔荑的手像是一支羽毛一般浅浅的抚过,落于颌线,滑至喉结暗动。
地牢中的随侍面色有生怪异却也不知是否应该制止。
祁青鹤眸中生暗,“仲、藻、雪……”
“我爱你。”
轻启朱唇的一句,似是耳鬓厮磨般的情浓告示,柔情酥骨。
像是有那么一瞬间抽空身遭的空气一般。
祁青鹤怔在原地,大脑好似全然的空白。
就在这时——
凛冽生杀的风贴面划过,疾步退身之下,左脸却还是堪堪的被划了一道,祁青鹤猛地回过神来,却发觉不止是左脸受了一道伤,胸口的官袍竟也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哗啦——”
“来人!”
“保护御史大人!”
“快!快来人制服住她!”
知县单正阳眼见着变数忙冲上前去扶住了祁青鹤,见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了伤当下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连声叫道,“大人你没事吧!大夫!快来人叫大夫!”
经遭这一下的祁青鹤脸色苍白的用手压住左脸上的那一道血痕,睁目之下不可置信。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牢里的女子突然暴发出了一阵癫狂般的大笑声,仰笑之下,却是全然不顾牢栅外乱成一团的人,那笑声锐利而又讽刺,一声又一声的长笑中竟是全然把牢上惊乱混沌的叫喊声给盖住了。
“混帐!!”单正阳大怒,“都愣在这里做什么,给我狠狠的打!打到她老实为止!!”
这般张狂疯癫的犯人却是闻所未闻。
单正阳不懂的是,明明这雪娘在之前的提审中无论是诉罪还是画押那是那般的配合,这方见着京城派遣来的御史大夫竟会做得似个疯妇之般。
眼前的场景无不让人被激怒,一旁的狱卒凶狠的抽打着刑鞭。
“贱妇!”
“给我老实一点!”
刑鞭不似其它的鞭子,多有带刺带钩,勾刮的皮肉鲜血淋淋,但仲藻雪却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祁青鹤脸色苍白的得知县和随侍扶起身来,抬头正看着她形容张狂的大笑着,毫无改色的全然受着狱卒抽下来的那一道道鞭子。
说不清这一刻心里是何感觉。
亦许是恨,亦许有怒 ,但看得她这般的模样,却是什么样的恨怒都兴起不来。
只是五味杂陈。
绽开血肉的手,手指抓向了牢栅,但看她的脸隔着牢栅之间的间距正望着他笑,“御史大人不是好奇我是怎么杀的西陵王吗?我已将那一日的每一个步骤、讲与他听的每一句话都在大人面前重新复盘一遍,大人可满意了吗?”
“哦,还有沈蒙身上那二十一刀,大人可是还想知道这二十一刀我是怎么划的吗?”
狱卒的刑鞭有破开她握在牢栅的手,那是任何人都能看到的血肉爆裂的疼痛。
只她全然不甚在意,嚣狂非常。
祁青鹤定定的望着死牢中的人,字句切齿,“你当真——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的仲藻雪并没有反驳,只是扬首长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而又讥讽,像是自上而下的轻蔑,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的滑稽发哂。
见着眼前的场景,单正阳拉着祁青鹤往后再退了几步。
“大人,眼下这般情况怕是审不出什么,还是请大人先行离开这里,待下官稳定了这雪娘后再查罢。”
“……”
祁青鹤望着死牢中的女子,知道确实从她这里查悉不得,只得沉着脸点了点头。
压着左脸那一道血痕的手略有松开。
落下。
只看着满掌的血刺目。
——
日暮西沉,临安城的街巷依旧是一片的繁闹。
大夫很快的赶过来了。
左右仔细着检查了御史大人的伤口,划得这道伤口的凶器原是女人家的发钗,见着虽然吓人但只是普通的皮外伤,待用银针验过了上面并未有毒时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只上了些药止了血敷涂着,但看着这道痕迹,怕是个把月内都得见着疤。
“什么?!雪娘原是御史大人曾休弃了的发妻?!!”外头与主簿师爷碰了面的单正阳惊声。
“大人你小点声。”刘师爷低拉着他。
“这……这……”
单正阳有点回转不过来脑子,有些懵然的问,“御史大人的发妻,这怎地做了西陵王的宠妾了?”
刘师爷自幼长在了这临安城,立事二十余载,可谓是对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不知悉。
“这西陵王好美色,自来到这临安城便没少对妇人家动手动脚的,见到个美人都垂馋。那仲藻雪原是仲家的二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生得沉鱼落雁,这西陵王看着怎么会不想着法子弄到手?”
“可,可她不是许了妻了,做了御史大人的家妇吗?”单正阳吃惊。
“……那时御史大人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司文判,不比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刘师爷说道。
单正阳听了听,心中疑惑,“那这雪娘是真的与西陵王沈蒙私通了吗?”
刘师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大人,这事啊……由不得她。”
单正阳听得糊涂,反问道,“怎地就由不得她了?”
刘师爷叹了一口气。
像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着穿了一身便服的祁青鹤从内堂走了出来,发上绾着布巾,衣着也是麻色素朴,看着不比来时的通身气派。
只是神骨清秀依旧脱落得一派霞姿月韵。
左脸上的那一道伤不浅,虽然止了血但看着却还是醒目。
“大人。”
“见过御史大人。”
大夫已经离开了。
祁青鹤低头绾着袖子却是像个没事人一样的走了出来,见他俩站在外头,语气平常道,“单大人在这里正巧,还有劳单大人随本官去一遭西陵王府。此番重回故里,于情于理,本官都得亲身去拜谒一见他西陵王沈蒙。”
第3章 、验尸
死囚中的犯人是圣上钦点特遣的御史大人的弃妻。
这个身份横在这里。
也意味着御史大人在调查的过程中无论是做什么,都得有无相干的旁人佐证在侧。单正阳心里发苦的领着祁青鹤一路走去了西陵王府,眼下正近了晌午时,他实是饿的发紧,但看这位大人全然无心用膳的样子,也开不了这一个口。
饶是一旁的刘师爷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一边走着一边与祁青鹤讲着。
“大人久未来临安,西陵王府变故,府间一应大小的事系已都交由了世子沈鸿中打理。”
“他吗?”
“正是。”
“西陵王妃容忍得了一个奴婢生下的孽种做得这西陵世子吗?”祁青鹤立在王府前抬头望着府前的匾额,语字平静中听着有些轻淡。
刘师爷道,“大人有所不知,半年前王府中曾有过大闹一场,最后王爷一纸休书将王妃赶了出去。”
祁青鹤一顿,有些意外的望向了刘师爷。
刘师爷对上了他的视线,道,“因为宠妾雪娘。”
那是一眼可见的,男人眸子瞬间冷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西陵王府的府门打开了,只见着当头的沈鸿中通身的素缟披身,连步走了下来,跟在一旁的依旧是府上的那位管事康伯,只是已经年迈,两鬓全然的花白,随在后头的则是一尾的仆从丫鬟。
“蒙召圣恩眷顾差下御史大人亲来调查我父罹害之事。”
沈鸿中面上还有残尽的憔悴,见到是他,脸色有甚复杂,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拱手一揖照例公事的将他迎进了府内,“御史大人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府上喝杯水酒罢。”
祁青鹤还礼,“世子客气了,微臣此来只是王爷遇害之事,不敢多有叨扰失礼,还是先拜祭一见罢。”
沈鸿中点头,“大人,请。”
“请。”
昔日富丽堂皇的西陵王府此日再行时已见得颓圮之象。
两道的假山上乱石生灰,更有冒头出了杂草,可见得府中的仆子丫头们也不怎地用心了,曲廊走道下的水榭已是一片花败之色,只残余了几尾没有生气的鱼见着行人惊窜着惹动了一圈涟漪。
就这样一路走去了灵堂,看着府上素缟缠绕,入耳间皆是哭泣哀声,遍生的丧气。
“大人。”沈鸿中将香柱递给了他。
祁青鹤望着灵堂的棺椁,接过了香柱,却并没有马上作揖。
“我与王爷也算是旧识了,今朝故人辞去,只余得这尘烟三寸心中可谓不得不嗟然。”祁青鹤接过了香柱送往了烛火中助燃着,眸中的烛火缵跳着,“承蒙王爷昔日多加关照,祁青鹤无以为报,只得以惩处恶徒将清白昭见天下来报谢王爷了。”
说罢,将手中的香柱烧得通彻,却不见揖礼。
沈鸿中看在眼里,面上阴沉了下去有些不怎地好看,却也没有不多说什么。
单正阳心中奇怪,只有一旁的刘师爷知晓当中的事由,想着祁青鹤在城中做御文司的那段时日,因为性情太过清正刚烈,而没少得罪过人,沈蒙更是不止一次的折辱过他,只是碍于他的才识得到过太子与三皇子的赏识,两方政党都有意招他去做幕僚,是故虽然有与他几经斡旋却还是留了他这一条命。
但明里暗里,于公于私,可是有三番四次的将他送进过在牢想要磨灭他的一身傲骨。
想到这里的刘师爷咳嗽了几声,道,“世子,御史大人此来是为彻查王爷罹难之事以呈报圣上,全香焚尽,以告亡灵,相信王爷九泉之下有知当是欣慰。”
沈鸿中眼神有闪动,道,“我自是知悉大人清正不阿。”
“世子言重,只是份内中事。”祁青鹤拱手相礼,随后道,“可否暂请世子屏退家眷于外舍,本官此行还带来了京城的一位老仵作,许要动棺查验。”
沈鸿中脸色有变,“家父到底贵为皇胄,御史大人如此要求……”
“正是因为王爷身份尊贵不容有失,本官查验才更要谨慎一些。”祁青鹤道。
“……”
望着躬身走向前的一个身有佝偻的老仵作,沈鸿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虽有遣走了府中内眷却不见得再有让步。
祁青鹤望向了他。
一旁的单正阳见着气氛有些胶着忙走出来打圆场,道,“秋暑之日,亡尸三日便腐得不得入目,只等着凶手绳之以法告慰冤魂才得安葬,如此也确实动棺不妥。御史大人若要通审的文书,下官这里有一份详尽的可供大人参阅。”
祁青鹤望着僵峙不动的沈鸿中,道,“我奉命而来,世子是否要见圣令才肯点头?”
沈鸿中望着他举出来的一枚御赐的金牌。
见此物如见圣上。
久久僵峙之下,沈鸿中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脸色生沉的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大人查个明彻,以慰家父的在天之灵。”
祁青鹤望着他,“这是自然。”
一旁躬候着的老仵作走向了前,举香三揖。
听着要动棺,不少人掩鼻退远了些许,唯恐沾上些什么不干净的晦气。
那老仵作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只佝偻着身子在一旁就着火钱先是通烧了苍术与皂角辟秽,再是取了麻油涂鼻,至生姜于口中之后方才开启了棺木。【注1】
那气味确实是让人恶呕。
“先查左手手掌。”祁青鹤道。
“余肉有残茧,先天三骨偏歧,掌六寸三,壁厚,虎口陈伤,初证为擅弓惯用左手之人。”老仵作道。
“再查胸肋。”祁青鹤道。
“胸体有二处骨裂伤,陈伤推测时间在三年前左右,有愈口之后的骨痂。”老仵作道。
“……”
祁青鹤没有再说话,只是长身而立微敛下了眸子,教人窥不得他的心思。
单正阳原是见他执意要开棺验尸便已是心里奇怪,这方见他初验不仅没有验伤势和死因,反而更像是在……确认死者的身份?
但这却是何意?
“御史大人难道是在怀疑这棺椁之中躺的还另有他人?”沈鸿中冷笑一声。
“世子多心了,只是例行的查验。”祁青鹤立在一旁道,“继续。”
老仵作姓吴,因为祖家没落了贱籍几代为奴才干了仵作这当子死人事,但与旁的贱奴出身的仵作不同,老吴是真的打心眼里敬畏这一行当,并认为自己能代替死人传递出最后的话语是一种无上的荣光。
初检的结果很快的出来了。
老仵作一惯佝偻着腰,只在这时才稍稍直立了些许。
他一边以麻布擦拭着手,一边道,“死者身上确细有共二十一道刀伤,刀痕纵深不一,但可以推断出是一把不到三尺的利刀。其中,观其刀下力薄,皮肉绽烂不定,可初断行凶者为女子或者是病弱不济的男子。”
祁青鹤在一旁听着不语。
老仵作擦净了手,道,“值得在意的是,这二十一道刀伤中左胸与后背的两处刀痕,这两处的刀伤是这二十一道刀伤中最重最深的两道,也是这一桩凶案的死因由来。虽然混杂其中难以辨别,但看刀口之下有明显后加之下的叠伤,纵深相加可推测得出胸口的伤初伤应当是一把短匕,但却被有心人后以这三尺的利刀再一次破开,以特地隐藏了这把短匕的痕迹。”
祁青鹤立在一旁听到了这里抬起了眼眸。
“你的意思是……”单正阳听到这里心有惊愕。
老仵作道,“以老身愚见,当时凶案现场,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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