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无误。”
那殓师答道,“只要不深验, 留下来的痕迹任旁人怎么看都是溺毙而死。城里精业的仵作都已经一一打过招呼了,此事他们断然不敢插手,只等着主事的张晋康大人以失足溺毙结案。”
“如此甚好。”
那个黑衣人点了点头, 像是松了一口气,一顿之下又问道, “此人改了面貌,换了姓名, 当真可以确定是李氏的长子李麟生?”
那殓师听着笑了笑, 说,“大人,这人的面容再怎么变化, 骨头却是最难以削磨掉的。”
那殓师又说, “李麟生自幼有先疾,双足不力,经坐轮木而行, 那一双脚的骨头只要一摸就很容易就能判别出来。纵是正巧着遇上了相似的有先足不力之疾的人, 但这骨头的长短、形状、粗厚也是不同的。更不说这具尸体原身病弱不得, 犹有心疾缠身, 但却有用着极金贵的药材吊命, 养得原是极好。有这种底子的氏家公子, 身上又有先疾,不是他李麟生又是谁?”
“……”
殓师的话像是极大了一颗强心丸一般的让人心里松快了起来。
“很好。”黑衣人说,“这李麟生看着是一介病弱的书生,却是个极难缠的人,当真是不曾想到李氏一门抄斩灭门,他不仅能逃得出来,而且竟还以一介残废之身一路查到了江洲水师——”
说到这里,那黑衣人握拳冷声,“可真正是一个教人夜难安寝的心腹大患!”
那殓师没有说话的叹了一口气。
“既然一切无误,那么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黑衣人说。
“我会把尸殓的记录做得天衣无缝,任谁人也查不出什么破绽出来。”殓师说道。
“不。”
那黑衣人在确定完尸体之后原是正准备走人,听到他这么一句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来望向他,那一双眸子微微眯起,道,“李麟生此人可聪明的很,既然敢来涉身犯险必是做了一切周全的准备,也必当是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那……依大人的意思呢?”殓师有些迟疑的问。
“他的尸骨不能留下,骨灰也不能。”
“……”
听到这里的殓师竟一时觉得有些发寒的颤了颤,他经掌城中的殓司,原是常与那些个秽气阴寒的死尸打着交道,但到底有再多的过节恩怨也是死者为大。
“明白了吗?”见他没有应声,那黑衣人侧眸望了他一眼。
“明……明白了……”
那个黑衣人在交待完了一切之后扬长离开了,殓师看着他的背影捏了捏手心浸湿了的汗擦了又擦,后背更是被冷汗给透了衣衫,只在这夜风里头觉得甚是寒冷的哆嗦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殓司继续这夜里的忙碌。
寒霜披落了满城,那一轮高月静静地挂在了枝头。
那一簇低矮的灌木丛。
藏在那里的单玉儿拼命的用自己的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制止自己发出一丝的声音出来。只是那一双手实在是捂得太紧,难以克制的不停着发着抖。
被死死捂住的嘴却是双唇不住的颤着,上下一排的皓齿更是不停的打着。
像是捂得太严实,窒息的觉得胸肺里边好像换不出气来的般,不住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那一双眼睛里原是溢满了恐惧与害怕,对于一个不过是刚过了金钗之年的小姑娘来说,眼前的这一幕,无论是当中谈及的内容还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是远远难以消化和接受的。
寒雀掠月而过,那一双翅在飞去时将月剪做了两半。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之后,虽然身体还止不住发抖,但单玉儿却在颤抖中试探着放下了那一双紧紧捂住嘴的手,苍白的唇抿作一线。
她抬眸望着眼前的殓司门,眼里的恐惧与害怕之色还未有褪去。
——她毫不犹豫的往殓司门走去。
——
入了秋的夜总生着几分凉,照月之下能看见庭中的红枫重影斑斓,好一副织红之色。
单玉儿一双手端着一盘小点心走进了屋内。
“吴伯伯我新做了一道五珍香酥鸭,你要不要尝一尝呀。”单玉儿笑眯眯说。
“哈哈,你这小丫头。”
吴作青见她过来,停下了手中的事,“怪不得我远远的就闻着香。”
单玉儿放下了托盘里的那一道香味勾人的五珍香酥鸭,笑眯眯说,“我看这几日大家都很忙嘛,夜里都没个停歇的,哪能饿着肚子干活呢。”
“还是你这个小丫头贴心。”吴作青洗净了手走了过来。
他确实是有饿了。
这几日实在是忙,堂中二审仲藻雪代李氏陈冤,此事牵连有诛数,要一一重新的盘察一遍实在是要得不少的时间。
走过来的时候发现这小丫头还贴心的备着清茶。
“对了,怎么不见祁大人?”单玉儿骨碌碌的转着一双眼睛,伸着脖子望了一圈也没见人。
“公子早上出去了,应当还得要些时间才得回来。”吴作青说。
“……哦。”单玉儿撇了撇嘴。
吴作青拿着筷子的手有一顿,望了望眼前的小姑娘一眼,好似一副明白了过来的笑了笑,说道,“看你这小丫头这几日常往我这边跑,原来是存在这心思。”
单玉儿歪了歪头,眨眼。
吴作青像是叹了一口说,“公子这一年身边确是没个贴心人陪着,但我看他那性子怕是至今都没有放下那仲娘子,单丫头,你还是不要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公子身上的好。”
“……”
单玉儿刚听着开头便一只手托着脸,颇有耐心的听了听。
“吴伯伯,你看我傻吗?”单玉儿问。
“嗯?”
她这一问问的很是突兀,吴作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然,吴伯伯,你看我笨吗?”
“……”
吴作青愣了愣。
单玉儿一只手托着脸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一双月牙儿似的眉眼弯弯,“我又不傻,干嘛给自己找这么个薄情寡幸没个良心的郎君?”
这么想不开?
让她成亲后被气死吗?
单玉儿弯了一双眼睛,托着脸笑眯眯的说道,“祁大人那一身清骨秀的气宇确实是让人心动,刚正不阿的风骨也实有令我赞服,但若是觅郎君的话我还是更喜欢温良贴心……”
说到这里,单玉儿不知为何的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微微低下了眸,似是有化不开的伤怀。
那伤怀很快的在眼里转瞬即逝。
单玉儿侧过头哼了哼,“祁大人就是专门靠那张脸去骗小姑娘们芳心的,我又不是那些个小姑娘才没有那么好骗呢!”
想着前几次好意给他去送宵点。
不是头也没抬的一句“放下”,就是皱着眉头的一句“出去”。
真正是一点儿也不温柔。
吴作青听罢她的话后实在是忍不住的“噗嗤”笑出了声来,手上还拿着那一只茶盏,直笑得里头的茶色不止的晃荡着。
“哈哈哈哈哈哈……”
吴作青忍俊不禁的说,“可真想让公子听上一听,也不知他会是个什么神色。”
吃完了一阵,也休息完了一阵。
吴作青收拾收拾起身正准备继续去忙手上的活计,不想着这个小丫头也跟了过来,一副好奇的像是想要看一看的模样。
想着这小丫头年龄还小怕吓着她。
吴作青停下了脚,说,“单丫头,我这边还有事忙,你先回去吧。”
“眼下可还早着呢,哪里睡得着?”单玉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过来,“不若看看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吧?”
“这可使不得。”吴作青忙拦下了她。
那里面可全是陈年发白的骸骨。
有的更还没个整的。
哪里是她这样的小姑娘能看得了的东西?
单玉儿见他拦住了自己的去路,一副怎么说都不让自己进去看一眼的样子,只得委屈巴巴的缠着他,又是可怜又是撒娇的说,“吴伯伯,我好奇嘛,你就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了嘛,我保证很乖的绝对不会吵到你的。”
吴作青半百之龄膝下一直没有儿女,见着她这样一个讨喜的小姑娘向自己撒娇着实没辙。
“你这小丫头……”
“谢谢吴伯伯!”单玉儿也不管他有没有答应,先谢了再说。
吴作青望着她失笑,“一会儿吓到你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屋内头正是几具作了白骨的陈尸,森白的骨架正生着寒气,望去第一眼便觉得骇人极了。吴作青非常意外,这个小丫头竟然一副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更没有他预想之中的惊声尖叫。她就像看屋外头的桌子椅子一样,眼神都不带动的看着。
这让吴作青一时二丈摸不着头脑。
“吴伯伯你忙吧,我就在一旁不打扰你。”单玉儿说。
“……行吧,那你别闹。”吴作青说,“这里边的东西你也不得碰。”
单玉儿乖乖的点头。
这丫头可真的是好生奇怪的很。
吴作青一边忙着一边暗道奇怪,用余光瞟去了她几眼,真正是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有一丝恐惧害怕的样子。不仅是没有,这丫头看这些骸骨的眼神还分外认真。
那种认真,全然不像是她这样年龄的小姑娘在看到死人骨头时该有的表情。
而更像是一个仵作在看尸体的眼神。
吴作青心里有惊奇,收回了余光后,存着心试探她一下,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等过了一会儿,像是忙不过来的喊了一声,让她将一旁的用具拿过来。
不出意外的,这丫头对仵作的东西非常熟悉。
“吴仵作你原来在这里。”正准备开口问上她一问,门外来了一个传话的小吏,“御史大人回来了,请你现在过去一趟。”
吴作青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把刚想问的话咽下去,“大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好似是为了那书生李林溺毙的案子。”小吏说,“里头的尸首不见了,大人让你跟他去一趟殓司。”
“好,我这就过去。”吴作青应道。
那小吏传完话后就离开了。
吴作青简直的收拾了一下,用白布将那骸骨遮好,正准备换身衣服出门,却不想那个小丫头还跟在了自己的身后,登时有些无奈说,“这会儿是真的不早了,单丫头,你还是回去早些歇息了罢。”
单玉儿像是沉默了有许久。
她低着眸子。
只等着半晌抬起了头,说,“不,我也要去。”
“也带我一起去吧,吴伯伯。”
作者有话说:
单玉儿【传记一】
单玉儿出身在一个商人之家,打小都做得父母手上的掌上明珠。
家中算不上富甲腰金,但从来不缺吃喝用度,有着小厮丫头们使唤着。犹其是在她的叔父单正阳考得功名光耀宗祖,家中就更是贵派了起来。
和其它的姑娘们一样,单玉儿从小就喜欢那些漂亮的、可爱的、好玩的、亮晶晶的东西。
喜欢踢毽子。
喜欢放纸鸢。
喜欢漂亮的衣服可爱的鞋子。
但唯独有一件事,她和别的姑娘们有所不同。
“我的天!小姑奶奶你怎么又把这种东西放在了家里头!”抱着脸盆进来准备打扫屋子的嬷母刚一推开门看着她手上正摆弄着一个骷髅头,吓得差点把脸盆给丢了,忙走快了一步把那东西夺了过来用布包着,“这东西可秽气的很,更不是好好的一个闺阁姑娘家能拿来玩的知道吗!”
“哼!”
单玉儿撇了撇嘴,只哼了一声。
她对一切都抱以无尽的好奇心,尤其是一具尸体所留下来的生平最后的故事。
——
第33章 藏涌
吴作青换了一身衣服赶过去时已近了亥时。
城中打更的更夫刚刚敲过了竹梆子, 脚步声都还没有走远,在这般的夜里听得格外的分明。眼下已入了人定,街上更是不见了有任何的动静, 倒是有几户浅眠的人家在这一声更声中停歇了呼噜声, 只翻了个身呓语了几句, 又似个没事人一般的继续睡着。
城中的殓司门座落的偏,到底是屋子里头常陈着死尸, 旁人嫌着秽气,便离了宅院人气少的地方。
但这一离了人气就更显得阴森可怖。
吴作青赶到殓司的时候,正看见外头的祁青鹤正一手托着一张黄卷在跟一旁的师爷说着什么。
“公子。”走去唤了他一声。
“来了。”
听到他过来的声音, 祁青鹤放下了手中的黄卷暂停了跟刘师爷的讨论,但望过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他旁边的那个小丫头时不由皱了眉, “她怎么跟来了?”
吴作青正准备解释,“这个……”
单玉儿说, “我夜里睡不着, 听着有好玩的事就过来瞧上一瞧。”
“胡闹!”
祁青鹤一收手中的黄卷,严声厉色的喝斥了她一句,随即侧头对一旁的师爷说道, “你去差两个人将她送回单府。”
入定之时, 一个姑娘家不在闺阁睡觉,跑上街不说,还是殓司门这种到处都是死尸的地方。
“我都来了才不要先回去。”单玉儿说。
“四小姐你这……”刘能走过来正准备带她离开, 见她一副就不走的模样也是有些无奈说, “四小姐, 这殓司门真正不是能玩的地方, 里边可真不好玩, 到处都是吓人玩意儿, 你便跟我回去了罢。”
都站在这外头尚能闻到里边那腐臭味,也不知道她是过来这边想要玩什么。
“才不要。”单玉儿说着摆开了他的手,一副骄纵的模样说道,“我还没来过这里就要进去看看!”
那话还没有落下,摆了他的手就嘻嘻闹闹要往殓司门里头钻。
“哎——”
眼见着她一窜就要窜了进去,刘能脱手之力想要抓住她一把,却没有捞得住人,眼见着她一头钻进了殓司门,想着里面放着的一堆尸体若是教她见着了,刘能不由得大禁失色。
祁青鹤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却不想单玉儿刚一进门迎门就撞见了一个男人从里头走出来,这一撞教两人都踉跄了几步,刘能这才捞住了她,心里直叹自己这夜里伺候一个祖宗不说,还来了个小祖宗要伺候。
“哎呦——是谁家的冒失鬼——”
出来的是殓司门的殓师,这一下却是被单玉儿撞的不轻。
单玉儿被刘能扶了一把,在刘能的怀里抬头望了眼前的人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眸子里头有一道寒光闪了过去,只连忙的低下了头,直将脸埋在了刘师爷的怀里,像是个被吓到的小姑娘一样。
“你便是这殓司门的殓师?”祁青鹤问。
“……御,御史大人!”那殓师站住了脚看清了来人忙哆嗦一下,站直了腰跟着一礼,“正是正是,小姓杨,单字冲,正是这殓司门的殓师,这么晚了御史大人怎么来我这儿了,我收到消息原还是以为候在外头的丫头讹我,寻我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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