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了一件氅衣便走进了那地牢之中。
狱卒已将人带回了牢房里,嵇舟走进去的时候正看着他形容落魄的缩躺在了一堆干草堆上。
“哎呀。”嵇舟像是万分的感叹,道,“这才一夜没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渡劫了呢。”
祁青鹤咳了几声,也没力气再和他贫了。
嵇舟见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只得蹲了下去,心里却是真的感慨万千,伸手想要将他扶去那边软和一些的草堆上,不想刚刚碰到他就听到了他一阵吃痛的闷声。
“你这是……受了刑?”嵇舟顿了顿,有些吃惊,“还被穿了琵琶骨?谁干的?”
“你去……”
祁青鹤伸手拽下了他的衣袖,嵇舟顺力矮下了身子,也不知道他伤成了什么样子不敢碰他,“你说。”
祁青鹤拉下了他,声音已是游丝道,“……沈鸿中,是与柏远山一同来的,柏远山既然……没来见我,必然……必然是去了她那里……”
嵇舟矮下了身子仔细着听着,说,“我来的时候已有人告诉了我,柏远山确实去找了仲藻雪,而且还逗留了不少的时间,看着像是与她聊了不少的东西,只是柏远山此人谨慎难以接近,具体两人谈了什么却是不知道。”
祁青鹤摇了摇头,道,“不管他说了什么,你去……帮我告诉她……”
嵇舟点头听着。
“……一定不要信他的话,无论他说了什么……都不要听……”
“让她……再相信我一次……等我……”
像是囚于大海之中的溺水者,指骨青筋突起,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的将他拽着。
嵇舟面容沉默的低耳听着,还想再听仔细些,却发现他已经没了声音了。
“祁兄?”
“祁兄!”
叫了几声,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这一身的伤刑疼得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昔景
这日头还没有爬上来, 大夫便被人急匆匆的拉了过来,明明是冬寒的天气,但背着医诊的箱子跑了一路却是禁不住出了一身汗。
这已经是近月以来他不知道往返府衙里头跑了多少趟。
看得的这位病人也是从来就没有变过。
苏大夫撑着膝喘了一口气, 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问。
“又是祁大人吗?”
“这次是嵇舟公子请您过来一趟。”小厮说道。
“这次是嵇舟公子病了?”苏大夫意外了。
“不是, 是嵇舟公子请大夫你过来给祁大人瞧一瞧, 大人昏死过去了。”小厮解释道。
“……那不还是祁大人吗?”
这不没差吗。
又是祁大人。
苏大夫听着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没见过这么糟践自己身体的人, 明明是个文人儒生,自己对自己身体那点底子真是没点数吗,那能用武莽汉子那般的糙贱的使唤吗?
百般糙贱着使唤不说, 而且还是一次比一次伤得重,这是仗着自己年青, 真的一点儿也不怕老了留下什么三病两痛的吗?
任哪个大夫见着这般的病人心里都是禁不住有颇多的微词。
“哎,大夫你可快些!祁大人正等着你救命呢!”小厮见他还在那边杵着歇气, 心里头着急, 便跑了过来拉拽着他前往走。
“欸,别拉,别拉, 我自个儿会走——”
两人就这般一边说着一边推攘拉拽着往府衙里头走去, 走得急了险险的就崴了脚。
“……”
单玉儿扒拉下了一杈枝桠看着他二人从庭院中跑过去,心里若有所思。
地牢。
那头的牢房里,赶过来的苏大夫正在给祁青鹤医诊着。
嵇舟却是走去了另外一边。
听着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仲藻雪抬起了头来望着他, 神色略有一顿, 虽然瞧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生, 但她却也认出了他是祁青鹤的同书院的友人, 曾经在两人成亲的时候有特地上门送过亲, 喝过一次喜酒。
沉默之余后,仲藻雪站起了身来。
“祁兄身陷囹圄,目前临安西陵王之案由我主事。”嵇舟一句话道明了来意。
“嗯。”
仲藻雪颌首,再抬起了眸子望着他,“嵇舟公子是来审我的?”
嵇舟望了她一会儿,却也没有开门跟她说自己此来是传话,只是低敛下了眸似有思忖之后再抬眸道,“嫂夫人可是有什么另外的想要推覆的新供词?”
仲藻雪道,“他已经供认不讳,我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嵇舟笑了一声,似有叹息一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眸色微凝,“这就要看嫂夫人想不想要祁兄死了。”
仲藻雪反问,“你看我会是不想要他死的人吗?”
嵇舟望着她竟一时哑然。
仲藻雪神色平静的说道,“或然换一种说法,我与他夫妻情义早已断绝,不过红尘之中的一场陌客,两相生死无由。”
嵇舟道,“他一直都想要救你。”
仲藻雪道,“我早已重复过无数次,我从来就不需要他来救我。”
嵇舟听着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知道对于案由是否呈新翻供一事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本来就是一件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的案子,既有凶手在场被羁,又有凶器滞留在案发地,且动机明了,准备蓄久,人证物证皆已俱全。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再审下去的必要,更不要说这段时日,祁青鹤忙里忙外四处奔波,早已经将整桩案件连同着当中的隐情案中案都翻得彻彻底底。
现在所谓的翻供,明眼的人谁都知道不过是填命。
“嫂夫人……”
“我的名字叫仲藻雪,嵇舟公子。”仲藻雪道。
“……”
嵇舟心里大至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祁青鹤的伤神源自何来了,心里又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几步,说道,“这话可能我来说不合适,但是嫂夫人,祁兄已经亲手将那一封休书烧了。”
仲藻雪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嫂夫人不要再跟他怄气下去了,他……”
“他要休便休,他要合便合,什么都是你们男人说的算,问过我答不答应了吗?”仲藻雪打断他的话。
嵇舟望向她,道,“嫂夫人对祁兄仍旧还是有几分情意在的,我看得出来。”
仲藻雪眸子更冷了。
嵇舟望着她,道,“我是不材,自少风流在了花丛里,女人的心事在我眼里向来能够猜度得出一二,你恨他,但这份恨意越深,越唤起了你心里面的对他的那一份感情,带着不甘,带着怨恨,因为曾经真切的爱过,有多爱,便有多恨。”
仲藻雪望着他的眸子冷了下去,只笑了一声,“这已经不重要了。”
嵇舟望着她,道,“是吗?”
仲藻雪敛下了眸,神容轻慢的在牢狱中踱了几步,道,“话再说回刚才,他的一封休书彻底斩断了我与他二人之间的夫妻情义,他要休了我,我便如弃履。而今他烧了休书悔不当初想要合好如初,我便要折首奉迎甚至感恩戴德?”
嵇舟眸子微微一顿。
仲藻雪侧眸望向他,“从来都是他单方面做的决定,从来都不曾过问过我的感受我的想法,你们男人在自大与自以为是上面倒真是出奇的一致。”
被连带着骂了的嵇舟不禁失笑,却问,“不然这样,嫂夫人您看要怎样才算解气?您这方告诉我,我一定一字不落的转答他,这样也好现在这般两人都落得个遍体鳞伤的地步不是?”
仲藻雪望着她,道,“我认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嵇舟问,“什么?”
仲藻雪道,“我与他情义两绝,不想再见到他。”
嵇舟眸子有微微浮动,“您这是在判他的死刑。”
仲藻雪听着讥笑一声,“他一介高高在上的三品御史,我不过一介草芥民女,何以敢判他的死刑?”
嵇舟道,“您知道,您可以的,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您可以。”
嵇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只身走动了几步,敛落的眸子似是盛满了怅然之色,沉默了半晌之后,道,“一年前的那一日,他独自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回到了京城,是我给他接的风。”
仲藻雪抬起了眸子望向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看他要说些什么诡辨之词。
嵇舟神色尽是沉默,脸上却是少见的褪了那一层的轻浮色。
他缓缓地说,“那一天下了雨,他也没有打伞,就这样淋了个尽透的回到了京城,浑身都淌着水,像是从池子里捞出来一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他那般的模样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且怕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比街上的乞丐还要落魄狼狈,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他一言不发,无论我问什么他也不答,只在我再三追问起你的时候说了一句,休了。”嵇舟道。
仲藻雪神色却是不见一丝波澜的听着。
嵇舟说,“你是没有见到他说那句话时的样子,我心里看着都觉得惊骇。之后,他将我直接拽去了酒肆里头喝酒,一喝就是整整一宿。你与他夫妻数年,是知道他向来都是滴酒不沾的,他根本就喝不下那玩意儿,只是心里头不畅快想要折腾自己。我就看着他喝了吐,吐了再喝,怎么也劝不住,等到喝到最后的时候,终于醉得一塌糊涂,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醉酒后的样子吧?”
仲藻雪的脸色原是生冷的,却在听着他的这一席话之后渐渐的沉默了下去。
嵇舟望着她,眼里尽是无奈的微微一笑,道,“他也不发酒疯,实际上他喝醉了酒后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坐在酒肆边边角角的一处小角落里抱着空了的酒坛子不肯撒手,把那酒坛子当成是你,然后一边抱着一边哭,也不吵不闹,比我见过的所有的酒鬼都要好伺候的多,他连哭起来的时候都是没有声音的,就这样哭了整整半个晚上,哭到最后他睡着了。”
“我与他同窗十数载,相交二十余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还是这么个哭法,可真正是吓了一跳。但第二天等他醒过来,他却是什么都忘的干干净净,只记得了自己昨夜过过来喝酒,喝了酒后睡着了。你别看他学富五车好像一副很聪明的样子,他那脑子原是装不了什么东西的,只有一根筋,哪里能处理起来太复杂的感情之事,很多的东西他认定了是什么就永远都不会变,那些天地道法的死理是,人也是。”
嵇舟摇了摇头,说到这里有些好笑道,“他认定了你是他的妻,就永远都是,休了也是。”
仲藻雪的面色有些僵冷,像是开口想要说什么。
嵇舟却是没有给她机会,径直的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即便我这样说,嫂夫人心里可能还是颇有微词,但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告诉你这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这一年过去了,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你,你于他也并非是全无情意,如此,嫂夫人还是执意要判决他一个死刑吗?”
嵇舟久久地望着她,道,“他这个人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性情也生的冷淡,但请嫂夫人相信他对你的这一份情义始终都不曾改变。”
“他会比你想像中的还要爱你,割舍不下你。”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重影
“他会比你想像中的还要爱你, 割舍不下你。”
白梨似雪花一般簌簌的落了下来,落在了身上,像是白头, 或许也算作霜雪白头。男人但穿着一件普通无奇的布衣长身玉立在了山涧之下, 在察觉到她走了过来的时候有一个略微的低头, 像是在一直等她,又像是一直在看她。
低落下来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她。
那明明是一双清冷的眸, 却在侧首低头望下来的时候见了几分深邃。
他一向少语,但时常会似这般一样负手低头注视着她。
无论是她的那些个小动作也好,小表情也好, 亦或者是她的那些无处遁形的女儿情,那一张在他面前羞红了的脸颊, 像是落日里的霞色爬满上了耳根。
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这些无一不在潜移默化间温了他那一双生冷的眸子。
他为她撷过耳鬓的落花。
也曾将春日里开得最灿烂的桃杏别在了她的发上。
少年时摘折却无人可送只得留插花瓶的花枝, 自那之后终于有了可送的人。
他用莲蕊润过她的红妆, 为她绘过花钿。
他依旧少言,总是一丝不苟固守陈规凭生的无趣。
“因为我原本就一直倾慕于你。”法场之前的临别,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迟到了太久的诉情衷, 久到就连这一份诉情衷都变得格外的可笑与讽刺。
唯一的回应,也只剩下了一句“我恨透了你。”
恨他亲手将她推进了绝望的深渊。
恨他不辞而别的离开。
恨他的自以为是。
可再多的恨,终归是免不了与爱纠缠在一起。若非是当初满怀希望, 又何以来的失望透顶?他原是她最亲最爱的枕边之人, 是她爱过的人。
恨亦有, 爱亦有。
但即便如此, 这世间上却依旧还有凌驾于爱恨交加之上的东西。
那是不能抛弃的, 人为之立足于天地的根骨。
那一个被他彻底砸碎在深渊中的仲藻雪, 折了一应的自尊与傲气,她曾伏于他的脚下哀求他的信任,跪在地上拽住他的衣摆求他的解救,在那一场大雨之中嘶声悲切痛断肝肠。
他将她立身根本的骨头都给砸碎了。
又要她如今怎么去做到既往不咎不计前嫌的再与他重修旧好?
悬于头顶上的铁架台,白蜡已经尽数的融化,只剩下了一滩面目全非的残蜡堆积在了上面。
仲藻雪背对着他站着,神色从最开始的轻慢到了轻嘲,从生硬到了僵冷,至最后尽数化为了长久长久的沉默,只看着空气中无数的浮尘飘落在了她的发上,像是微渺的萤尘一般。
她背对着他站立,抬着头久久地望着上面那一排霜冷的铁链。
半晌。
只说了一句,“太晚了。”
“嫂夫人——”嵇舟见状还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嵇舟公子,我知你的用意,但人终归是要着眼于前方往前走的,有的事情已成定局再也难以改变,人是无法回到过去,世上也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仲藻雪仰着头静静地望着挂在上面的铁链,道,“你与其在这里劝我,不如去劝劝他,让他放过我。”
“……”
“天涯两方,各自安好,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嫂夫人……”
仲藻雪敛下了眸子,微转过了身来望向他,那一双眼里却并没有锋芒,而是一片如止水一般的平静无波,就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望着他,缓缓说道,“人的这一生,从来就不是只有爱情这一个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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