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不动声色地给那传话的内侍塞了包粗茶,内侍下车时便轻声提点,只道平宗下令时心情不是很爽利,似乎前头安平郡王进宫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便有了些模糊想法,前些时日安平郡王在朝云坊吃酒,醉酒无状, 在宵禁后生事, 被金吾卫拿下。当值的卫兵不敢擅作主张,把人捆送到他跟前, 安平郡王酒还没醒,嚷着要把他放了,李赢淡淡瞥过, 面上波澜不惊, 只对着统领道兹事体大, 还是进宫去让平宗示下。
平宗对妹妹的儿子素来娇惯, 又知晓安平郡王是什么纨绔性子, 恰对了他的脾性,这种吃酒闹事的事看得也不重, 象征性的罚了他闭门思过两日,便算是完了, 安平郡王却因此记恨上了李赢。
朝上多下绊子,平宗跟前也来生事。
李赢进宫时还未来得及换下一身粗布道袍,行至半道又落起了倾盆大雨,天地晦暗一片,隐有惊雷。
宫里宫外都是相同的潮湿闷热,太极宫在夜雨中如匍匐的凶兽,这庞然大物的凝视混着夏夜的潮闷几乎要让行走在其中的人喘不过气来。
李赢始终平静。这凶兽迟早有一日会迎来它的新主人,而那日不会远了。
他踏着夜色被引进紫宸殿,殿外垂丝海棠已有衰败之相,殿中明堂灯火相连,却有融融春意。
平宗召他召得急,入内之后也不必通传,宫人径直将他领到前殿,但平宗却不见踪影。
石青色的深帘挡了进内室的门,但遮不住温言软语和甜腻娇笑。李赢知道平宗的荒唐,听闻他还做出过抱美人于膝上听大臣议事的事,堂中莺声燕语不绝。
不多时,宫人出来道一刻钟之前贵妃娘娘前来送汤,如今陛下没有空闲,让他在阁中等一等。
便连御前的宫人也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李赢心里生出厌恶,漠然想平宗和惠安太子不愧是亲兄弟,连荒唐也是如出一辙。
他神情淡淡,动作上却不可避免地谨慎了许多,紫宸殿中的东西一概是不想碰的,只能强压着厌恶,勉强自己静静坐着。
宫人奉茶上来,又去了角落被帏帘遮住的一角,李赢这才发现殿中竟然还有一个人。
她太安静了,安静到在她出声之前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
李赢想知道。
他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垂帘后朦胧剪影,不过淡淡一瞥就收回视线。但他想知道萧沁瓷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风雨大作,雨水从半开的阁门浇进,堂前湿了一片,泥土的腥气厚重,半点没有浊气被一扫而空的清透,只令人作呕。
宫人匆匆关门关窗,将风雨都隔绝在窗外,又去擦堂前的污水,忙碌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太静,李赢反而觉得叫风声雨声都一起灌进来挺好的。
内室的声音渐渐变了味,甜腻的声音越来越娇软,也越来越清亮,飘过通道,又传出重帘,在安静的室内既明显又模糊。
里头的人完全沉溺在温柔乡中,半点不会顾及。
门窗关好之后便只剩了夏夜的闷热,湿气也重,潮热都闷在了一起,李赢被密不透风的殿蒸出热汗,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水汽此刻绵绵密密地渗透进来,微湿的衣袖黏腻又冰冷,领上沾染的水珠变干变冷,又再次凝结变热,身上的热源源不断地挥发过去,冷热交替后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或许折磨他的不是夏夜的湿热,而是殿中另一个未曾出声的人。
这是无人知晓的隐秘。
太极宫中这样的事实属稀松平常,阁中伺候的宫人面色如常,换了往常他也能无动于衷,但此刻他不由自主的分了心神去注意萧沁瓷的一举一动。
垂帘接地,将角落遮挡得严严实实。
帘中一定更热。可她始终没有声音,帘上影子甚至连弧度细小的偏转也无,比之石像也没有不及。
她要听过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稳如磐石?
李赢在这一刻起了暴虐的杀心。同样也是这一瞬过后,他的自我厌恶达到了顶峰。
那些隐秘的恶劣的念头如野草疯长、如附骨之疽,是任他如何清修也拔除不了的。
那些幽暗的欲望迫得他正视,他看穿了自己的卑劣。
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走开。”萧沁瓷忽然出声。
几乎叫他心里一颤。
“走开。”萧沁瓷又说了一声,音绷紧了,又被刻意压得很低,有种奇怪的怕。
她怕什么?
宫人疾步上前,口中道:“夫人,怎么了?”
李赢也顺势看过去。
垂帘被勾得微微掀起,里面传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是贵妃娘娘的猫。”萧沁瓷低声说。
她已起身被迫退到墙角,猫在影子里跳上了琴架。
一只猫就能逼得萧沁瓷方寸大乱,衬得方才的稳如磐石好似是个笑话。
李赢不动声色的看着。
贵妃养的白猫很肥,动作却意外灵活,又霸道得很。宫人都知道贵妃对这白猫的宠爱,还有人说贵妃无子,便是拿这猫当心肝养的。
宫人不敢上手去抓,甫一接近便被挠了好几下,又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只好温声细语地哄着那只猫。
那猫踩着琴弦拨弄,趾高气扬地逡巡自己的地盘。李赢看得清楚,它将萧沁瓷也视作了自己的囊中物。
他还不如一只猫。
那猫对宫人的诱哄视若无睹,去勾着萧沁瓷的披帛,无论萧沁瓷如何瑟缩似乎都要铁了心地欺负她。
“走开、走开——”萧沁瓷退无可退,扯着披帛小声驱赶白猫,她音里透出来的确实是怕,那猫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地按着心意要去同她玩耍。
宫人束手无策,萧沁瓷也不如一只白猫金贵。
她的害怕无人在意。
猫一声声地叫着惹人心烦。没人知道李赢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趾高气扬的叫声蓦地被掐断,它已经挂在了萧沁瓷袖上,白色的毛炸起,肥硕的身子颇有些重量,被提起来时睁圆了一双琉璃眼。
李赢抓住白猫的后颈,把它扔进了宫人的怀里。
猫爪还勾着萧沁瓷的衣,李赢也顺势解开了,薄纱勾了丝,萧沁瓷接过时低声道了谢。
她还藏在阴影里,手指冷白,像冰。
李赢顿了顿,无波无澜道:“不必。”
李赢面容冷淡,寡言干脆,也不曾看过萧沁瓷一眼,解了围便回去坐下,仿佛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
阁中重归寂静。
但又有些不一样。
那是萧沁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声“多谢”。
没有怕、没有冷,是柔软的平静的,带着感激。
他听见萧沁瓷和宫人说话,宫人抱着猫下去了,又过片刻,萧沁瓷慢慢走动,到了他跟前。
一方帕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萧沁瓷声音平静,道:“是干净的。”
她细腻的心思与生俱来,寥寥几眼就看透了李赢的厌恶。
萧沁瓷还没走,然后又是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几个字:“……赵王,送礼。”
既然李赢爱干净,厌恶紫宸殿的一切,当然也不会用她送来的帕子,反而这举动不知轻重,只会平白招人生厌,但萧沁瓷还是来了。
送帕子不是重点,后面对他说的四个字才是。
她在告诉他今夜平宗召见他的原因。
赵王才因为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平宗发落,朝中人人自危。李赢在脑海里想了想,找出很久之前赵王让人送过重礼的事。
安平郡王的榆木脑袋想不出这么迂回歹毒的计策,只能是有人唆使。李赢处在这个位置上,有的是人眼热。
他知道安平郡王和谁交好,也知道楚王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但他不知道萧沁瓷为什么要帮他。
为着他帮她赶走了一只猫?他不知道萧沁瓷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
他也不能去问她。
萧沁瓷说完就离开了。
素白的帕还放在李赢身侧,半点女子喜欢的绣花纹路都没有,干净得就像萧沁瓷这个人。
李赢垂眼,将摸过白猫的手反复地擦拭过,毛绒绒的触感还残在他手上,他心中想的却是那惊鸿一瞥的白。
萧沁瓷生得白,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她不该对他道谢的。李赢冷漠地将帕子收回袖中。
萧沁瓷若知道了他的阴暗心思,她就不会对他道谢,她只会更怕,比怕那只猫更甚。
毕竟李赢能做的,可会比一只猫过分得多。
可惜她不知道。
内室叫了水,贵妃出来得很快,春情满身,第一件事就是抱过自己的猫,心肝宝贝的叫,那猫在她怀里,却不住地对着萧沁瓷叫唤。
“就这么喜欢她?”贵妃往萧沁瓷的方向睨了一眼,顺着猫的毛,道,“小没良心的。”
末了却是对着平宗娇声道:“臣妾就把玉真夫人一道带走了?”
平宗摆摆手,是不甚在意的模样。
后来平宗果然问起赵王送礼一事,李赢早有应对,没把自己卷进是非中。
他走后平宗却忽然叫了宫人来问:“方才玉真夫人和晋阳王在一处?他们有没有说话?”
“是,贵妃娘娘的猫跑到了玉真夫人的琴上,晋阳王帮忙抓了猫,夫人道了谢,便没有旁的了。”
良久之后,平宗道:“……阿赢是个性子冷的,会帮忙抓猫?”
宫人不敢答,埋下头去。
又过几日,平宗在清凉殿设宴,席上言笑间隐约有将萧沁瓷赐给李赢的意思,同样是贵妃解了围,而李赢淡淡说:“何必勉强。”
他这时还不知,他日后还会对萧沁瓷说出“朕偏要勉强”的话来,做出的勉强之事又何止一件。
那日过后,他没有再和萧沁瓷说上一句话。
第113章 番外4
当皇后的日子同她过去在两仪殿没有任何不同, 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能光明正大地插手政事。
萧沁瓷第一次坐在皇帝身侧,在送去门下省的批复上留下的是自己的政见,皇帝默许了这个举动, 但萧沁瓷没想到会招致朝臣的强烈反扑。
这一次的弹劾比皇帝封她为后时更甚。
饶是萧沁瓷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雪花似的弹劾折子时也难免气闷。
气得她好几日没睡好觉。
“你太心急了。”皇帝这样安抚她。
他们歇在皇后的千秋殿, 琉璃宫灯在殿中照出月华似的清波。萧沁瓷作息很好,但有时政务太繁忙她便不得不陪着皇帝一起熬夜,与之相对的是平时她要求皇帝按着她的起居时辰来休息。
萧沁瓷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摇摇头:“不是心不心急的问题,只要我插手政事,他们就总有话说。”
因为这样萧沁瓷才宁愿宜早不宜迟。
她承认自己在朝政上还很青涩,皇帝手把手的教导也不能让她很快熟悉朝堂运转的规则,许多想法甚至显得稚嫩, 她在这上面远远比不上皇帝在其中数十年的浸淫。
萧沁瓷有些挫败。时间和阅历带来的差距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迅速追上的, 很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眼界太窄,远没有皇帝的游刃有余。
她没有输在天赋, 而是输在了这世间男女能走的道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士农工商,男子即便是商户出身同样能学策论考科举,而女子贵为公主也得远离朝堂, 一旦插手政事就是牝鸡司晨、阴阳失衡,
像她阿姐或是敬懿皇后那样的女子少之又少。她们在男人的朝堂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还是会被看不起。敬懿皇后被指责教子无方, 而萧瑜——
萧沁瓷想起萧瑜的抱怨, 有不少人试图给她说媒。尤其在萧沁瓷贵为皇后之后,她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还不够。”她说。
萧沁瓷被耽搁的时间太久, 要追上去也没有捷径可走。
他压过来,暗影似落下的山岳, 陡然让人觉得沉重。
“要朕教你吗?”他读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
其中的诱惑让人心动。
萧沁瓷习惯了这种沉重,在阴影中有种被热水浸透的滚烫酥麻。
她在静夜中端详皇帝,他眉目英挺,御下时的天子威势冷如寒潭,眼风一动就能让朝臣闭嘴。
如寒霜骤临。萧沁瓷怕冷,所以最能体会怕和渴望原来是可以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欲望,远离和接近的念头也在疯狂的纠缠交换。
皇帝不缺仰慕他的人,天子的权势已足够让人心折,容貌气度更是锦上添花,他足够吸引人,让人惧怕,但更忍不住接近。
萧沁瓷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意识到这点。
但在对萧沁瓷的事情上,皇帝的耐心体现在方方面面,不管是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和那些老辣的权臣周旋,还是在此刻。
她问:“你从前教我的时候原来有所保留吗?”
世家与世家间的博弈,世家与寒门的对立,还有文武的分化,有时候看似在朝上针锋相对的两人是因为私底下达成了一致。
萧沁瓷看人很准,在朝政上有敏锐的嗅觉,但她经验太少,激流下的暗礁不是凭直觉就能毫无遗漏地避开的。
皇帝教她处理朝政、批复奏折,还教她为官之道和御下之术,朝臣不是家仆,他们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粘连。
“没有,”皇帝沉沉说,在长久的停顿后换来的是两个人的闷哼,“——朕全无保留。”
寒霜迅速消融了,在帐中升腾而起的是另一种高热,烫得人目眩神迷。
这是萧沁瓷读不懂他的另一面。
萧沁瓷知晓他的占有欲是如何强烈,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他是天子,对权势的绝对掌控烙在他的骨子里,但皇帝自然地同她分享自己的权势,没有提防和打压,这样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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