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冷肃的风,本该将皇帝的话语打磨得更加冷硬,但他离萧沁瓷那样近,似贴在她耳畔私语,于是坚硬都被粉碎了,只剩下朦胧的温柔。
“我知道,”萧沁瓷握住他衣袖,指尖莹润白皙,桃粉叠红,“就在外面好不好?里头是天子寝居,我不能进去。”
她知道这里是天子起居修道的静室,最里面的深殿是皇帝卧榻之地,她可以接受在外间的软榻上暂留,但不能去皇帝下榻之所。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萧沁瓷仰头看他,面上是切切的恳求。皇帝并不在意所谓的规矩,那只是用以控制下位者的手段,他治宫严苛,但于自己就全然不是那回事。
“那你得想清楚了,你去里面可以把床帏放下来,旁人看不见你,你在这外头可就没个遮挡,一览无余。”皇帝将利弊给她讲清楚。
萧沁瓷气弱了些:“他们不敢乱看。”进去了容易,她如今生着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难不成还要在天子的寝殿住上好几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天子的耐心能维持到几时可就说不准了。她在外间的软榻上,待寒露殿收拾出来便能立时搬过去。
皇帝险些被气笑,萧沁瓷的聪明不仅用在他身上,也拿来算计这些。
紫极观的宫人和尚药局的人也不敢出去乱嚼舌根,皇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萧沁瓷坚持。
而皇帝妥协了。
“萧娘子,你的要求还真是多。”皇帝淡淡说,“到底还是让你屈尊了。”
皇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如今装模作样的刺上一句已是他难得的温和。有过一次心软便会有第二次,而他总是对萧沁瓷心软,底线一退再退。
萧沁瓷咬着唇,默不作声。
他抱着萧沁瓷回去,许是打一棍子要给一个甜枣,萧沁瓷难得示弱,轻轻扯着他衣袖,低声说:“冷。”
皇帝似怒非怒地看着她:“方才不是说不冷吗?”
萧沁瓷不吭声了,扯着他衣袖的手也松开。她是个极敏感的姑娘,受不住旁人的一点拒绝和奚落,皇帝明明白白的知道要让她主动示一次弱难如登天,而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
他想,他照顾生病的萧沁瓷怎么能算趁虚而入呢,分明是天赐良机。
皇帝将萧沁瓷的手也一并塞进毯子里,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靠枕,这矮榻宽大,再躺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皇帝倒是不担心会坐不开,又唤了人进来添炭添被。
厨下煮好的姜茶也被送了过来,辛辣的一碗被皇帝看着萧沁瓷灌了进去,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萧沁瓷很快就觉得四肢百骸都热起来,但身上仍然一阵一阵的发着冷。
萧沁瓷很快就觉得难受起来,她身体不好,高热风寒是常有的事,往常在清虚观,歇个两天就过去了,本该习惯的事却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变得不安。
她想闭眼躺下去,又强自撑着,听着皇帝问她:“还冷么?”
萧沁瓷摇摇头,并不想说话,又觉得口中发干,姜茶的辛辣还残留在她舌尖,最后变成了绵长的苦味。
皇帝适时地递了一杯温水过来,里头什么都没放,生病的人喝白水最好。他不是铜浇铁筑的,也没有得道脱凡,到底还是受生老病死的困扰,生病会如何难受他也是经历过的。他没有让紫极观的宫人进来伺候,因为知道萧沁瓷会不习惯,只好自己学着让她舒服点。
萧沁瓷讶异于皇帝的细心,接过来慢慢喝了,她将杯子还回来的时候唇上水光一抿,原本有些泛白的嘴唇重又显得润泽。
她唇瓣颜色很浅,没有涂口脂,像瓷白釉面上一瓣粉白的桃花,微微浸露,诱人采撷。
皇帝的目光在上头凝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撇开:“还要吗?”
萧沁瓷摇摇头。
美人病容也是粉面含春。萧沁瓷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矛盾,她容比花娇,但等闲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娇弱,反而是清冷柔韧的,风雨摧折亦自岿然不动,连示弱也带着尖刺。
她有铜墙铁壁,唯有在这种时候才可能稍稍软化。
“休息一会儿。”皇帝皱了皱眉,头一次觉得西苑离当值的尚药局太远。他自己身体强健,平时头疼脑热也少,司医三日一请平安脉,他也从来不曾觉得从尚药局来紫极观有多麻烦,此刻却让人的耐心一点点流失。
萧沁瓷早就困了,她本就是睡着之后再被叫起,人还带倦意,先前提心吊胆地悬着一口气,此时人也不舒服,又躺进了温暖的被子,困意顷刻间便上来了。
“嗯。”萧沁瓷声音很轻,但她时刻记得如今是在天子的紫极观,皇帝坐于身侧,于是只是闭上眼,不肯让自己真的睡过去。
她闭了眼,周遭的一切却仿佛更加清晰。眼皮上投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橘影,皇帝仍坐在榻边,他的气息盈满这方小小的卧榻,沉楠香拥着萧沁瓷,给人无处不在的错觉。
被面上轻微的动了动,萧沁瓷对人的目光和动作极为敏感,她在陌生的环境很难卸下心防,但此刻她忍住自己睁眼的冲动,把呼吸放得更平缓。
一点温热落在她眼睫上,接着轻柔地拂开了面上一点碎发,动作轻缓,像冬日落下的一粒雪花。
皇帝见一缕碎发落在萧沁瓷眼睫上,怕她会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拨弄开了。萧沁瓷脸儿小小,埋在锦被间,纯净得令人心底一颤。
他顿了一顿,将落在枕上的玉扣拿起,小小一枚硌进掌心,钝痛隐隐,物件也肖主人,一如萧沁瓷给人的感觉。
这姑娘是尊烧制得严丝合缝的白瓷,远看美轮美奂,近了瞧才知道无从下手,你若不想只把她当个摆设,就得先打碎她。
再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烧制成器。
——可皇帝舍不得。
第27章 寂静
皇帝出神地看着她, 离了她那双清凌凌的双眼,萧沁瓷只有在安睡时才有这样柔软平静的神色,也只有这时才能让皇帝长久的望过她。
寂静的、平和的, 恰似流光一瞬催人老。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皇帝看着她匀净的脸, 想起她还不到双十年华,而自己长她十岁有余,再有逼迫她的举动,是不是不太恰当。皇帝自知不是良善之辈,但他对自己亦有恪守于心的道德戒律,男欢女爱,本就该是你情我愿,强求不得, 亦有悖天理人情。
可皇帝这样看着她, 心里那种隐约的矛盾又浮了出来。他一面告诉自己强求不得,一面又觉得萧沁瓷就该是他的。
萧沁瓷安静睡着, 呼吸因为发热略有些不平。她眉眼生得秾丽,肤白似霜,又冷了这种几近妖异的艳丽, 这才有白釉似的纯净色泽。此刻她双颊染上绯红, 恰如白瓷上晕开一笔淡淡的桃花。
沁瓷。
这姑娘的名字同她这样相得益彰。
“阿瓷”两个字在皇帝唇齿间无声滚过, 最后化成一声喟叹。
帷幔轻动, 来人行走间掠起的风不可避免地拂动重纱, 亦令皇帝回神。梁安停在槅门外,道:“陛下, 陆奉御到了。”
今夜也是赶巧,当值的刚好是平时负责皇帝脉案的陆川, 他被梁安领着进来,已经跪了下去,正要口呼万岁,却被皇帝阻了:“不必行礼,进来吧,动作轻些。”
陆川惯常在西苑往来,一时没弄明白皇帝这个动作轻些的含义。梁安将一边的重纱挂起,让他一眼瞧见了正前软榻上枕着的一张桃花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骇得他立时垂首,不敢多看。
不是不好奇的。皇帝已过而立,膝下却无子,后宫更是空设,朝臣即便想奏请皇帝早立太子也是有心无力。今上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逆了他意的臣工早在两年前就被肃清干净了,剩下的清流直臣们一时也不敢去触皇帝的霉头,左右皇帝年富力强,便是实在没有继承人,从宗室子里挑一个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上不爱美色,可不代表李家的其他皇帝不爱,李氏人皇帝做得不怎么样,生儿子的能力还是没得说,平宗的儿子多到让他连名字都记不住,今上没有亲兄弟,可堂弟多的是,再不济,等侄子们长大也等得起。臣子们还在观望之中,也并不急着站队,从龙之功虽好,但也得有命去搏。
这当中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突发恶疾,没来得及立储就薨逝,不过陆奉御的脉案摆在那里,皇帝的身体再强壮不过,他们也不必闲操心。
旁人不清楚,可常来西苑为皇帝请平安脉的陆川清楚的很,因西苑养着皇帝宠信的一批道士,又有当值的翰林学士,为避免闹出宫闱丑闻,皇帝身边的女官都只在两仪殿伺候,西苑里只有殿中省和内侍省的内侍。
陆川乍然在天子起居之处见到一个女子,不可谓不惊。但再惊讶他也得管好眼、管好嘴,老老实实的上前听命。他是尚药局案首,平宗朝时的美人众多,他是不曾见过萧沁瓷这个寂寂无名的玉真夫人,方才的惊鸿一瞥他也看不仔细,更不会去深究这女子的身份。
“陆奉御,”皇帝坐在榻边,嗓音淡淡,“她今夜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身上有些发热,你给她看看。”
皇帝这样一说陆川心里就有数了,今夜寒气重,梁安来请他都是用了抬舆把他请过来的,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冷,宫中女子都是娇花一般的,受了寒气立时便病倒了。
他口中道:“许是受了寒气,待臣诊过脉便有数了。”
梁安为他搬来一张圆杌,待陆川坐下,皇帝又小心地从锦被中握住萧沁瓷的手带出来,陆川自始至终垂眼,只盯着锦被上玄紫绫纹的缎面看,不曾偏转半分。待那只手出现在他眼前,他又往上搭了锦帕,这才开始诊脉。
历来在宫中为贵人诊脉就要比为其他人诊治要难上许多,倒不是病有多难治,而是需要小心的地方太多。陆川搭着这姑娘的手,不过晃眼一瞥,就下意识地思索起她的身份。
这女子的手虽然白皙柔嫩,但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不是养尊处优的后妃,也不是需要端茶送水的宫人,那茧,更像是常年握着笔杆子磨出来的,这朝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手上都有这样的茧子。
陆川心里约莫有了点数,这女子应当是御前的女官,只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他大都见过,眼前这个却是个脸生的。他心里滚过杂念,丝毫不影响他手上把脉。
片刻后,陆川收回手,目光虚虚往萧沁瓷脸上一望,望闻问切,总是要的。她皮肤白,那点不自然的潮红分外明显,受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皇帝答了,又因着这次过来,内侍提前告诉他备上一些治风寒的药,他也就带上了,再有,皇帝要炼丹,丹房里也常年备着药材。是以陆川很快就将药配齐,宫人拿去厨下煎了。陆川以为这趟差事就了了,收拾了东西准备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梁总管近前来低声道:“陛下,也让陆奉御为您请个平安脉吧?”
陆川一震,下意识地看过皇帝脸色,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病态,还是得切过脉才能知道。他心里又凭空冒出许多猜想:榻上那姑娘受了寒,怎么受的寒?前日他才来西苑请过平安脉,梁总管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给皇帝请脉,必是今夜发生了有损龙体的事,为着稳妥梁安才开得口……
在太极宫里当差,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涂。
陆川停下来,等着皇帝发话。便见皇帝细心地为那姑娘掖了被角,应了一句:“出去说。”
皇帝的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因着皇帝平日里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他连药方都不用开,从前他们还会为着稳妥,开些温补的方子,今上不喜喝药,便连温补的方子也不必了。
梁安客气地送陆川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了些皇帝的身体状况,陆川犹豫了一瞬,还是委婉道:“梁总管,听闻陛下又召了几个道人进宫,都是炼丹的方士?”
皇帝宠信方士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有不少官员试图投其所好一步登天,好在皇帝自己十分厌恶妄想跻身捷径的人,在他看来,朝廷科举取士、官员食君之禄,是让他们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走旁门左道整天想着讨好皇帝。
梁安冷不丁听陆川一问倒还愣了一愣,这几日事忙,他一时没想起来陆川问的是哪些道士,仔细一想,压低了声音说:“是,陛下新召了几位方士入宫,不过不是丹道,而是为了陛下的生母祈福。”
“哦——”陆川欲言又止。
梁安:“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您也是陛下信重的臣子,咱能做的,就是为了陛下着想。”
“既然如此,还是请梁总管多在陛下身边劝一劝,”陆川道,“是药三分毒,陛下年富力强,实在不需要用丹药补身。我观陛下脉象,心火虚旺、体燥意堵,近来还是应当以调养休息为主,少思少虑。”
皇帝信不过道士,都是自己练丹,每张方子都要司医看过,去了朱砂水银这等剧毒之物,最后说是丹药,和补药也大差不差,只是就算是补药也不该多吃,皇帝原本就还没到需要温补的年纪,多补亦伤身。
梁安亦很苦恼,皇帝炼丹修玄,岂是他能置喙的事,不过还是将此事记下了,又纳闷道:“陛下近来不曾服食丹药。”
不过倒确实是心浮气躁得很。
“——只是夜间不能安眠。”梁安又补了一句。
陆川沉吟,他也曾听说过朝中因陛下欲追封父母而引发的风波,皇帝多次震怒拂袖而去,又在这档口召了诸多道士进宫为惠安太子妃祈福,这是在向大臣们表明自己的心思。此事一个弄不好便会激化君臣矛盾,皇帝为此辗转反侧也是平常。
“也许是这个原因,前朝事务繁忙,但还是应该以圣上的身体为重,这样,我为陛下制一些清心安神的茶。”
梁安:“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梁安送完陆川,正碰上兰心和禄喜被人领进西苑,底下的宫人正要将二人带去寒露殿,兰心却一眼就瞧见了梁安,许是从前仗着太后心腹的身份在萧沁瓷身边指使惯了,失了应有的谨言慎行,径自叫住了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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