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没有挣开。她一面希冀皇帝放手,一面又生出了更隐秘的希望他握得更紧的想法。
人身上的热度是暖炉不能比的。
但异物硌在身上的触感并不好受,棱角无处不在,让她避无可避。她仍是跪在床上, 却能和皇帝贴得这样紧。她被刺得不舒服, 腰腹酸软,若非皇帝托着她, 她立时便要坠回床上。她原以为是皇帝腰间的玉扣,但她的手垫在了玉扣上,却还是隔不开那种异物感。
男女的悬殊在这一刻分外分明, 但萧沁瓷很冷静, 已经吃过一次的亏她不会再吃第二次, 她历来是有错就改、再接再厉, 绝不肯服输的。
“陛下, 您最好也不要动。”萧沁瓷没有放手,她仰头, 是不可摧折的姿态,手里尖锐的一端也抵着皇帝腰腹之上。
如芒刺, 不容忽视。
皇帝攥着她,眼里的疯尚未褪去,又多了沉翳翳的黑,浓得滴墨。
他们在这方寸之间较量。
“阿瓷,你手上是什么?”皇帝沉沉笑了。实则他此时也不比萧沁瓷好上多少,她那样软,皇帝一早便知道,可软玉生了棱角,反过来威胁到他了。
“不过是枚银簪罢了。”萧沁瓷淡淡说。
四目相对间他已竭力放缓呼吸,但不管落在谁耳中都是粗沉的,像蓄势待发的猛兽,焦灼的氛围一触即发,不是进就是退。没有旁的选择。
这样的处境,远比那天夜里还要来得危险。
萧沁瓷面上平静,心里也奇异的没有多少害怕,她有恃无恐。她知道皇帝会放手的,没有那枚银簪也会。
但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每一瞬都变得漫长,相触间有潮热的汗,不知道是谁的,黏腻得要侵占每一寸缝隙。他们都不肯示弱,在呼吸交错间仔细思考着对方谁会先放手。
“疼,”萧沁瓷忍了忍,眉心紧蹙,“不舒服。”
终是她先示弱,在持久这方面她当然是不如皇帝的。
萧沁瓷欲往下坠,银簪的一头磕在玉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皇帝及时把住她,让那枚簪子堪堪停在一个危险的位置,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在忍,他也在忍,忍得额角渗了细汗,青筋乍起。
“你也是知道疼的吗?”
萧沁瓷不知道皇帝话中满满的恶意从何而来,她只是极力避开,不管是皇帝的呼吸还是别的东西。
“陛下这是何意?”萧沁瓷有隐隐的责怪,若非皇帝动她,她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根本不会有扯得这么疼。
她不害怕,却紧张,她和皇帝之间有根绷紧的弦,似乎再紧一寸,就能猝然崩裂。萧沁瓷被琴弦割伤的手才落了痂,她不想这么快又受伤。
小腹的疼痛因为紧绷而绞得更加剧烈,她疼得面色发白,愈发软下去。
这样的对峙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皇帝紧盯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他先服软,松了手把萧沁瓷抱回床上去,问:“疼得这样难受,没喝药吗?”
仿佛他的话就是问的这个。萧沁瓷骤然失了力,无枝可依,此时软软靠着他也不是难事,心神已然放松了,但手上并未松开。
皇帝没管萧沁瓷手中的银簪,仍是由她攥着。以凶器对准皇帝已然犯了大不敬,但他们俩谁也没去在意这个。
“喝了,”萧沁瓷仍没有解脱,“刘奉御开了药。”
他们各退一步,将方才的暧昧都心照不宣的按下去,唯对视间还有零星的火花,烫得人一颤,但在目光相触时都默契地别开眼,并不相碰。
“嘶——”萧沁瓷本想靠在软枕上,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到了腰间的旧伤。
是皇帝扶她躺下时垫在她腰间的手。
“那是什么?”萧沁瓷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皇帝身上无一处不尖锐,可他分明没有佩戴饰物。
“是折子。”皇帝被她拉住,抽不开身,只好沉沉盯着她,声音低哑,有绷紧的错觉。他手臂极缓慢的挪动,想把衣袖从她身下抽出来,却被萧沁瓷枕在上面的重量按住。
萧沁瓷抬了腰,幽幽的望着她:“是折子?”
她实在有种天真和妩媚杂糅的风情,像是什么都不懂,又像是什么都懂了。
新雪也不是全然纯白的,化开之后会有杂质;瓷器在烧制成功之前也是淋漓的水和泥。
他垫在她身下的是折子,那身前呢?
“是折子。”皇帝又回答了一遍。
他终于把手抽出来,从他袖中掉出了一本眼熟的折子。
萧沁瓷一怔:“……陛下随身带着这个?”
她赶在皇帝之前打开,生动的描述比她看过的那本还要刺激:“……上下扪摸,纵横把握①……”果然是一样的。
自己看和看着萧沁瓷看是不一样的刺激,还要听她念出来,皇帝险些被她激得失了理智,含糊应了:“一时忘了。”
萧沁瓷却不知道皇帝此时的难耐,她没看两眼便捏着折子递还给皇帝,在他接手时仍是使了力捏着,拉扯间同皇帝四目相对:“他后面重新写的那本确实比这份要好,陛下看了我写的批注吗?”
皇帝当然还没有看。
他不明白萧沁瓷为什么会提起这个:“——没有。”
“那陛下也记得去看看我回得合不合理。”萧沁瓷终于放手。
像是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他同萧沁瓷之间的那些暧昧、牵扯也一并扯断,重新又变得泾渭分明。
皇帝捏着那份折子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自处,萧沁瓷已经看过了其中内容,再将它放进袖中……最后他还是若无其事的将其收了起来,沉甸甸的坠在他手臂下。
常服要遮掩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最后都被妥帖掩盖。
折子给她看过了,皇帝也问:“你手中的银簪呢?”
萧沁瓷也不藏着掖着,伸出手来将掌心一直握着的东西给他看,是枚寸长的银簪,做了流云形状,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着历历寒光。
想要杀人的话,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银簪也能成为凶器。
皇帝额角跳了跳,不知道萧沁瓷是何时将它藏在手里的,而自己耽于情爱竟没有发现。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萧沁瓷的掌心拿起那枚银簪仔细端详,问:“怎么挑了这个?”
“这个趁手。”萧沁瓷答得坦然。
皇帝看过之后觉得它实在称不上凶器,银簪的一头看似坚锐,但都是给闺阁女子佩戴的,为了不伤人,尖锐的那端被磨平成了小小的圆面,只是看着寒光闪闪而已,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你若想要拿它伤人,还得再磨得尖锐些才成。”皇帝道。
萧沁瓷竟然应了:“我知道了。”
皇帝将东西还给了她。他没有碰到萧沁瓷的肌肤,却想起方才他按住萧沁瓷手时冰凉的触感,又想起刘奉御说的用了那药之后会畏寒体虚、月信疼痛。
他仍是愤怒,但那口气卸下去之后再提起来似乎也变得疲软,他咬牙切齿的来,然后悲哀的发现他根本不能对萧沁瓷做什么,所谓的为所欲为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不肯去问一个回答。
“手怎么这么冷?”一如此刻,他分明还藏着炙热的怨恨,出口的却只是普通的关心。
“本来是不冷的。”萧沁瓷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起来,用暖炉捂着躺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有点热乎气,又被皇帝方才的举动给祸害没了,她摩挲着自己的双手,却连方才皇帝身上渡过来的热气都留不住。
皇帝看着她从被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暖炉,似乎已经不热了,被她捂在手上也暖不了几分。
“还热吗?”皇帝指了指她手中的暖炉。
萧沁瓷回:“不太热了。”但她刚经了方才那一遭,竟有筋疲力尽之感,此刻分外不想动弹,只想懒懒躺着。
“给我。”皇帝挂起半面锦帐,向她伸了手。
“嗯?”萧沁瓷装作不懂。
他没戳穿,说:“我让宫人去给你换一个。”
萧沁瓷把手中那个给了他,又一连从被子里摸出三四个来。
……皇帝默默地接过来,他两只手甚至都拿不住,只好抱在怀里,萧沁瓷欲言又止,最后看着他抱着那堆东西出去,没有出言提醒他其实可以叫宫人进来拿的。
皇帝很快就回来了,这次他倒是手中只拿了一个,先递给了萧沁瓷,随后宫人才将都换好的暖炉拿上来,顺便也摆了晚膳。
“宫人说你一回来就睡了,没吃饭吧?”皇帝看着她。
“没胃口。”萧沁瓷看着宫人在床上支起小几,也没拒绝。
“没胃口也要吃一点,”皇帝说,“不吃饭怎么行呢?”
宫人陆续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虽然都是容易克化的小菜,但也废了心思,汤汤水水居多,多是肉食。
萧沁瓷这才提筷慢慢吃了。用到一半,萧沁瓷想起一桩事,看了一眼还在殿中不曾离去的皇帝,没开口,直到吃完用茶水漱过了口,她才说:“陛下,您今日早膳时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嗯?”皇帝疑惑地看过来,“朕几时为难你了?”
萧沁瓷慢慢说:“我问过梁总管了,他说您吃饭时分明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今天您明知道我是不懂御前规矩,却将错就错,不是为难我么?”
梁安的几次咳嗽一直记在萧沁瓷心上,今日皇帝走后她便也就顺便问了,梁安这才说,皇帝用膳时并不喜欢有人侍膳。
“而且梁总管还告诉我,您是会将饭菜都吃完的。”萧沁瓷又说。
用膳只到七分饱,但贵族间的习惯是会上十分,浅尝辄止,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被认为是粗鄙之举,萧沁瓷下意识的以为皇帝也是如此。
但皇帝奉行节俭,没有铺张浪费之举,尤其不肯浪费粮食。这些都是萧沁瓷才知道的。
她在太极宫,看似离天子很近,实则也有云水之远。她知晓李赢作为皇帝的种种,对他这个人却了解得很少,他的喜好、过往、又是如何能从一个不受待见的藩王坐上帝王,这些萧沁瓷都一知半解。
不够了解才引人窥探。正如皇帝对她一样。
萧沁瓷道:“您怎么都不提呢?”
“不是什么紧要事,”皇帝缓慢地笑了一声,说:“朕让你来侍膳,哪里是为难你,分明是喜欢你。”
一旁的兰心姑姑极快的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萧沁瓷才从皇帝的怀中出来,身体已然贪恋起了那样的热度,此时卧在暖帐中也仍是觉得冷。分明对皇帝这样直白的话听过不止一次,从前她能心如止水,这次不知为何心中竟悄然顿了一顿。
但都被她按下去。
萧沁瓷摇摇头,甚至面上都没有欢欣羞涩:“陛下,喜欢一个人不该是对她好,而非欺负她吗?”
“你觉得朕待你不好?”皇帝没有说,那样的欺负,怎么会不是喜欢的表现呢。他只恨自己心不够狠,欺负得还不够多,萧沁瓷不会明白男人的心理,喜爱和征服是纠缠在一起的。
“陛下觉得自己哪里待我好?”她想了想,反问。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朕甚至都肯放你离宫。”不提诸多小事,他喜欢萧沁瓷却肯由着她的意愿来放她走,难道待她还不好?
“那是恩典,不是喜欢。”萧沁瓷道,“那是我求来的,陛下想来也不是真心想要放我走。”
皇帝笑了一下:“原来你知道。”他又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想要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萧沁瓷道:“有求必应,坦诚相待?”
皇帝淡淡说:“原来你想要朕对你百依百顺。”
“难道陛下对——”她许是想说“我”,但改了改,道,“对妻子没有相同的要求么?”
皇帝心中冷笑,莫说有求必应,便是坦诚相待这一点只怕萧沁瓷对他就永远都做不到。
他问:“你呢?你自己能做到吗?”
萧沁瓷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因她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以己度人,”皇帝紧盯着她,说,“阿瓷,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来这样要求旁人,是否过分了些。”
萧沁瓷同样摇头:“这有什么过分的呢?”
“若是两情相悦,便应该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她说,可一方有权有势,另一方为奴为婢,身份的不对等带来的偏差让两个人永远无法在相同的地位说话,谈何两情相悦,“若是一厢情愿,不更应该竭力表现以求得到对方的真心吗?”
“或许吧,”皇帝负手,不知道萧沁瓷的想法是天真还是她故意如此,她该明白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强迫,“阿瓷,或许有些人只想要得到,喜欢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说这样的话,何尝不是前后矛盾。
“那对陛下来说呢?”萧沁瓷嘲弄的问,“喜欢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吗?”
“对朕来说,自然是珍贵的。喜欢这种情绪虽然可以源源不断,但也不是对着谁都会有,”皇帝说,“可你对朕的爱慕弃如敝履,它又如何能算得上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从前还会自负,天子的爱慕,得到的人就该受宠若惊,可萧沁瓷让他知道,不是那样的。感情的珍贵,在于对谁而言,不是自我感动就好了的。
皇帝贵为天子,知晓自己的喜恶能左右身边的人,他们对他的敬源于地位的高低,他喜欢的姑娘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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