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才不管那些,出了甘露殿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里。
禄喜之前未曾跟着她进殿,不知皇帝和萧沁瓷之间的争执,但他看见皇帝含怒而去,面露忧色:“夫人,我方才见陛下匆匆出去,似乎很是不悦。”
萧沁瓷理了理衣裙,淡道:“大概是生气了吧。”
禄喜一愣,为萧沁瓷话中的轻描淡写,似乎天子之怒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他越发看不懂萧沁瓷想要做什么,迟疑地问:“陛下生气——”
“无碍,”萧沁瓷不以为然,反而问,“你在行宫各处走动可受阻碍?”
“不曾,各处的宫人知道我是在夫人身前伺候的,都客气得很。”
萧沁瓷点点头:“你替我办桩事,悄悄的。”
萧沁瓷分开身前的白雾,剩下的话却不便在这里说了。
……
只是不巧,皇帝绕着回廊走了两圈,勉强把心中的怒气压下去,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正碰上萧沁瓷迎面而来。
他立时顿住,眯起了眼,狐疑地问:“你是来寻朕的?”他心里有根弦被小小地弹拨了一下,虽然竭力压制,但眼角悄悄爬上了连自己也不知的傲慢喜色。
萧沁瓷看着他故作淡然,心思转了转,故意诚实道:“不是,我正准备回摘星阁。”
皇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原来又是他自作多情。
梁安在一旁暗自心急,也看出了萧沁瓷是故意的。凭她的聪明,难道还能读不出皇帝的期待吗?既然撞见了,顺着天子的话说也能将他残存的怒气消了去,怎么偏偏就非要说实话呢?
皇帝也恼怒,恼怒萧沁瓷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朕有说让你回去吗?”
“陛下既然已经离开,那我待在甘露殿也无事可做,”萧沁瓷走近一步,没有惧色,白雾在她衣袖间逡巡,“陛下似乎也没有说我不能离去。”
“那朕现在说了。”皇帝仰头看她,他们之间隔着几级木制的台阶。
萧沁瓷蹙眉,声音放得很低,许是才惹恼了帝王,她再开口时便放低了身段:“陛下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日薄西山,枫山的落日美如熔金,在白雾边缘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萧沁瓷的衣裙上镶了金线,牡丹放蕊,如同将她簇在花心之中。
“朕做每件事都要同你解释吗?”皇帝拾级而上,渐渐逼近她。
“是我僭越了。”萧沁瓷垂首,果然没有再问,只安静地跟着皇帝重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同他们争执之前别无二致,甚至冯余贴心的又从库中寻出了一副玉棋子搁在窗边的榻上。
“过来。”皇帝到了案前,从上面抽出了一张黄麻纸。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过去,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眉头拧得更紧,她沉默了一瞬,还是问:“陛下这是何意?”
是一纸让她还俗的诏书。这样的诏书不必经过前朝,皇帝盖了印,送到六局去,从此太极宫中就不会再有玉真夫人这个名号了。
“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只是将那张纸给萧沁瓷看过,根本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随后就将纸递给了梁安,让他送回宫中,由太后颁旨,“认亲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件事拖不得,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低声说。
皇帝看她一眼:“你明白就好。”虽然这个名头没什么用,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还是觉得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这件是他可以马上解决的。
他又开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萧沁瓷瞥了一眼,有一阵没瞧见皇帝手上的扳指了。她只以为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今日已经将事情摊开在萧沁瓷面前,而萧沁瓷拒绝了:“你既然不想做皇后,那就只能留在行宫做个无名无份的夫人,这就是你愿意的?”
“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咬着唇,仍是那句话,但身上的刺已然软了,“陛下还能让我选第三条路不成?我在行宫是无名无份的夫人,当皇后不也是没名没姓吗?不过一个地位高些,一个地位低些,可不管地位高低,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的,只能任您掌控。”
萧沁瓷道:“我曾经想要去方山,您答应了,您说不会强迫我,我也信了,可这些您都没有做到。陛下的承诺是随时都可以推翻的东西,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得到过教训,不会再相信您了。”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理亏,能反驳的只有一件:“朕是答应过会让你去方山,但没有承诺会让你在那里待多久,朕已经带你去过了,不算违背承诺。”
“陛下不必解释,”萧沁瓷淡道,“你我心知肚明,您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既然拒绝没有用,那反抗也是徒劳无功。我不是什么烈女子,待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难堪,若有一日陛下对我厌倦,将我打发了便是,也免得相看两厌。“”
自那日过后,这是萧沁瓷头一次这样在他面前低头,同他说这些话。
“你倒是想得长远。”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住,意味不明的说。萧沁瓷不止一次的提及情爱短暂,皇帝很快就会对她生厌,一个人要想完全掩饰自己的想法是很困难的,那是萧沁瓷根深蒂固的念头。
“这算什么长远之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萧沁瓷道,“我不求您什么,您要,我不能拒绝,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所以退让至此。陛下待我好,我接受,待我不好我也受着。至于那些好听的话,您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皇帝直视她,萧沁瓷的话不冷不淡,听上去只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她是这样易于妥协的人吗?
“你不喜欢朕?”他忽地问。
萧沁瓷极细微地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不看他:“不喜欢。”
皇帝奇异的没有被这句话刺痛,他忽然从萧沁瓷细微的动作中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东西。
他在这短短的一瞬里想到很多。
言语能骗人,可下意识的动作不会。萧沁瓷总是用冷淡且伤人的话语来刺痛他,可她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她会若有似无的撩拨,会无意识地靠近,皇帝不会忘记她也曾主动的吻过自己,虽然是醉酒之后的行为,可昨晚她是清醒的。
甚至在此之前,萧沁瓷的拒绝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她会让皇帝来讨她的欢心,要皇帝向她低头,纵然是为着权势地位或是其他东西,但其中会不会有一星半点,是她软化的迹象呢?
他见过萧沁瓷对待其他男人,冷淡、疏远,和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甚至想起楚王送给她的那盒桂花糕,转眼便被萧沁瓷扔进湖里喂鱼,而自己送她的匕首她却一直随身带着。
萧沁瓷总是强调她不喜欢皇帝,可那些话是不是有一些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第78章 拿捏
她纵然不喜欢皇帝, 可也绝对不讨厌他。
天子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在错过很多事后终于得出结论。想想萧沁瓷对讨厌的人的态度吧,对平宗, 对楚王,她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可她在被皇帝强迫之后没有不喜和厌恶, 反而是好胜心和征服欲。
温水煮青蛙确实也是他的计策之一,先让萧沁瓷逐渐习惯他的亲近,在两个原本就暧昧的男女之间,身体上的亲近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萧沁瓷也从开始的拒绝变成习以为常。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
“一点都不喜欢?”皇帝伸手转过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皇帝的眼睛很深,很黑,压迫和侵略性十足, 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久了,就会发现忽略他眼神的凌厉冷酷之后, 他其实有一双略显温柔的桃花眼,眼廓浑圆、眼尾狭长。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母亲。萧沁瓷曾经描摹过他的眉眼,此刻与他对视心中便迷迷糊糊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不喜欢。”萧沁瓷道, 极力压下自己开口之前心头忽然泛起的异样感。
不知怎地, 她有一种迫切的想要躲避皇帝眼神的冲动, 皇帝的眼神太锋利, 仿佛能剖开她的伪装, 让她无所遁形,那些冷酷、自私、丑陋的念头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萧沁瓷不仅有紧张, 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不是一个讨喜的姑娘, 倘若皇帝看透了她,就会讨厌她。即便现在再喜欢,这种喜欢也不会长久。
她蓦然别过头,咬住嘴唇,掩袖干咳了两声,咳嗽没止住,反而越发厉害。皇帝见状安抚着她的背,又倒了水给她喝。
“这么害怕?”皇帝的声音放缓,“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朕面前说这种话,怕什么。”
他没有再逼问。
萧沁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说:“没怕,就是被呛到了气。”她这一咳,仿佛将方才那种紧绷黏稠的感觉从喉间咳了出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连自己都不知道放松了什么。
“既然你也说朕待你好或不好你都只能接受,又何苦再和朕争执?”他慢慢拍着萧沁瓷的背,“朕不高兴,你也不会高兴。”
“会让朕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皇帝语调很慢,让萧沁瓷有毛骨悚然之感,“阿瓷,乖乖的,嗯?”
萧沁瓷忍住没动,但皇帝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说不定有一日,朕就遂了你的意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着,让萧沁瓷摸不清虚实。
她来不及细究皇帝态度的转变,他便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道:“传膳吧。”
他们用完了晚膳,皇帝还记着萧沁瓷在自己动怒之后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甘露殿,他就是不想遂萧沁瓷的意,故意和她对着干,犹不肯放人,分明是不重要的明天也能处理的事,他偏偏今夜就要做完,还要在甘露殿拖着萧沁瓷一起做,就是不肯让她走。
萧沁瓷确实有些疲累,她原本睡眠就有些不足,今日又劳累了一天,日暮时便觉得疲倦了,用过晚膳之后更是觉得困倦。
甘露殿的捧灯童子形态各异连成一片,萧沁瓷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着书,困意上涌,眼前的字渐渐糊成一团。
不知何时,殿里只剩下皇帝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他觉出不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萧沁瓷那头的动静了。
他抬眼望过去,就看见萧沁瓷伏在案上,睡得安谧。皇帝一愣。萧沁瓷在某些事上称得上守规矩,便连睡觉的姿势都是一板一眼的平躺,入睡之后甚至不会有辗转翻身的动静。这是有多累,才会在甘露殿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
自己又做什么要与她赌气,让她睡觉都睡不安稳。皇帝摇摇头,恍然觉得自己失了冷静沉稳,竟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同心上人别苗头,怎么还意气用事起来。
但手头的事已经做了一半,他想着索性做完再走,左右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便给梁安使了一个眼色,梁安心领神会,拿了披风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给萧沁瓷盖上。
只是他还未接近,萧沁瓷便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感觉到近前有人过来,梁安怕吵醒她,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再过去。
皇帝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接过梁安手中的披风。他再靠近时萧沁瓷眼睫也轻轻颤了颤,又渐渐平静下来,熟悉的气息罩上她肩头,她没有再动。
皇帝站在她身侧,同样没有动。萧沁瓷睡颜安谧,呼吸清浅,眼睫遮住了下面的两点青色,彰显主人今日的疲累从何而来。
他问过萧沁瓷身边的人,她的喜好、忌讳,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人,远不如他来得吹毛求疵。只有一点,睡眠浅,极易被惊醒,因此在晚间就寝时是不要人伺候的,她也不喜欢有人进她的寝殿,刚到行宫那个晚上,也是皇帝一进来她就醒了。
但此后的每天她都睡得很熟。
皇帝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回去处理政事,直到戌正才叫醒萧沁瓷。
萧沁瓷醒得很快,起身时还有些懵懂,披风从她肩头滑落,被皇帝捞住,又重新系回她身上。
她由着皇帝动作,眼中还带着困意,再睁眼后就变得清明,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天子,又看了看被自己耽搁的事,困意袭来时她还在执笔,洇出的墨不仅弄污了她的衣袖,也弄污了桌上摊开的纸,她脱口而出的是道歉:“陛下,对不起,我睡着了——”
皇帝伸手,萧沁瓷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开,又硬生生停住。
手指擦过她脸颊,力道不重,像是在擦去什么东西,片刻后,皇帝声音含笑,道:“朕让人打水来给你擦脸。”
他收回手时指尖也沾了墨痕,不着痕迹地将沾染了墨色的手藏入袖中,没让她看见:“困了怎么不说?衣裳也弄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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