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像是胀气般堵得厉害,那股气就直直顶住她胸腔底下跳动的地方,叫她坐也烦,睡也闷。
她不知道要怎么消了这堵气。
这回是她赌输了,赵墨当他的后盾,她不能大摇大摆地上达摩寺。她也没办法派人将他劫来,没有人能打得过他。
而这堵气,越发胀得厉害,是因为他丝毫不在意。
伽莲走得干净利落,甚至没有半分不舍。
如今他陪着番邦太子,想来已经将她抛之脑后。
可恶。
“殿下。”身后侍女悄声唤她,赵如意才回过神,陡然停住脚步。
从厅堂到寝室须经过中庭。如今她站在抄手游廊台阶上,前方月光铺满地砖,两旁花草随风轻轻摇曳,俨然一幅月夜美景图。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幅图内还有人。
修长十指拨动琴弦,琴音如这夏夜微风,轻缓灵动,每次琴弦一动,如同夏风入心,舒畅平和。
而抚琴之人,面如冠玉,头上无发,一袭白色僧衣在月光下泛起萤光,唯独衣角随风而动。
不说赵如意,她身后阿桔阿栗当场也看呆了眼。
这……这也太像了吧!?
谁也没出声,仿佛不忍打断这清风与明月,还有动人的琴音。直至一曲终了,抚琴之人收回手,起身、双手合十、行着佛礼:“贫僧明镜见过长公主殿下。”
赵如意久久凝视他。隔着月光与风,眼前之人眼中柔情似水,像是等着有缘人掬住那一汪情意。
一步、两步、三步……红色鞋子在白色僧衣前停住。
赵如意抬眸,手不自觉地抚上这张堪称俊雅的面孔,“你,说句,阿弥陀佛,给本殿听听。”
白衣僧人笑意更甚:“阿弥陀佛。若是殿下喜欢,贫僧可日日夜夜说与殿下听。”
沾着檀香味的手,覆上长公主。
月光笼罩在红白两道身影,投落出氤氲旖旎的光圈,隔绝了其他人。
阿栗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你们常说的‘桃子硬了变成李子’?”
“笨蛋,是‘李代桃僵’。”阿桔咽了咽口水,也觉得眼前这场景太过惊悚。
不过,那位安国公夫人的礼物,看起来……主子尚算满意?
第1章 替身(2)
盛夏,夜空无月,繁星成了仙子随手挥洒的银珠,落落点点,柔光缀缀。
庭院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执黑的手于半空犹豫片刻,才在“出口”落子。岂料,对奕之人嘴角微勾,白子顷刻封住,巨大的黑龙瞬间毫无生路。
“唉,圣僧棋艺高超,我自愧不如。”
男人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瞳孔还透着琥珀色,这张脸英挺中深深透出异族特色。
瞿越国的太子斛昌罗舒深深吁了口气,不无佩服:“都说弈道如佛道,佛学高深之人,也深谐对弈之妙,今日果真如此。”
他对面的白衣僧人合掌低头,一派谦虚:“太子殿下过誉了。你我之间不相伯仲,只是方才五步之前,您踌躇不进,才让贫僧有了先机。”
食指与中指并拢,他轻轻一点,斛昌罗舒顿时豁然开朗,“还真是……”
他看向这位天下名闻的圣僧,叹道:“父皇常说我遇事不够果断,想不到,棋局之上亦是如此。”
伽莲笑了笑,双手收拾起棋子,声音还是温和如春风:“过刚易折,善柔者不败。太子殿下将来是君王,思虑周全,亦是百姓之福。”
“圣僧你呀……”斛昌罗舒盯着拾起棋子的手,又明白了为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大周,除了学习大周立政治民之外,最为舒心的,便是与这位圣僧谈佛论道。
伽莲如同这夏夜的风,解得闷热,舒缓却又不急躁。这样温柔的力量,着实令人沉迷。
“要不,你跟我回瞿越吧。等迟些我登基,会在王城建一座比达摩寺更漂亮的寺庙,再封你为国师,如何?”
伽莲依旧低头收拾残局,笑意不减:“承蒙太子殿下厚爱。只是贫僧长于神都,又尚未悟道,实不宜远行。”
其实,方才出于冲动问出来的话,斛昌罗舒也没指望对方会答应,但仍觉可惜,“唉,都说大周人才济济,可像您这样的高僧,却是独一无二。”
“太子殿下谬赞了。”
月上中天,瞿越国太子尽了兴,便回房歇息。近来他与伽莲投契,有时索性不住驿馆,跑到达摩寺过夜。伽莲是奉了皇命陪伴远方而来的客人,自当替皇帝尽地主之谊。
他走后,伽释帮忙收拾棋子,顺着刚才的话题又道:“师兄,刚才斛昌罗太子说像您一样的高僧,您还记得城西落霞寺那个叫明镜的和尚吗?”
“记得,怎么了?”
明镜和尚,在神都空门也算名人,皆因他虽是出家人,却难得的争强好胜。当初伽莲高僧之名传扬出去后,这个明镜和尚便主动上门来,要与他辨论佛道。
结果嘛……自然是铩羽而归。
后面达摩寺和尚们在外头听了不少闲言碎语,都是明镜和尚如何说伽莲哪哪不好。初时还有人信,日子久了,伽莲已被人从“高僧”称为“圣僧”,那些乌杂的言论更加无人愿意相信。
去年,外头开始传言明镜和尚也开始穿起白衣,言行举止似乎有效仿伽莲之势。
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伽释告诉伽莲的,但后者往往一笑置之。
可这回,伽释满面写着“不得了”三个字,“今个儿我下山去采买,你猜我遇见谁?公主府后厨的小灯子!”
前阵子在公主府砍柴久了,伽释也混了个脸熟。
“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伽释特意顿了顿,仿佛要吊足听者的胃口:“他说,明镜和尚进了公主府!如今,正是那位殿下的新宠呢!”
拿起棋盒盖的手顷刻停住。但,也只是刹那的迟疑,圣僧一如往常,声音温和如风:“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殿下痴迷,奈何旁人亦然。”
“那明镜和尚自然是不能和师兄比的。不过,伽蓝师兄说了,长公主有了明镜,自然也就不会再纠缠于您。”伽释将棋盘抱起,语气中既有不甘,也有开心,矛盾极了。
一方面,他觉得赵如意放弃纠缠伽莲,这是天大的喜事。可另一方面,这背后是因为人家找了个赝品,这说明什么?他们师兄比不上那个赝品。
怎能不叫人生闷气!?
他一路尾随伽莲,又说了好些往日明镜的“事迹”。等到了伽莲阐房门口,后者无奈摇了摇头,“那位殿下之事,我已放下,缘何你一直放不下呢?”
伽释扁了扁嘴,不敢再说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那长公主也不坏,由着她跟那个明镜在一起,还不如跟他师兄……
啊呸,他在想什么?
他的师兄,走的是普渡众生之路,那些情情爱爱必须与他半点都沾不上边才对!
* * * *
事实上,伽释有些地方还是猜对了。
安国公夫人送的这个“赝品”,长公主还挺受用的。
这明镜相貌俊雅,谈吐亦有高僧风范,最重要的是,他懂得讨赵如意欢心。
薄唇念的是“阿弥陀佛”,一双慧眼装的是窈窕美人。抚琴论佛、陪膳赏花、听风观渔……俊美的高僧不说个“情”字,可斟茶递水、揉肩捶骨,处处都透着柔情蜜意。
赵如意满意至极。
就连阿桔也忍不住悄悄赞赏孙娇娇,说她可真能耐,竟寻了这么个宝贝进府。
孙娇娇不无得意,这明镜向来对伽莲又羡又妒。先前伽莲进公主府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又逢落霞寺香火凋零,孙娇娇一张嘴是能将铁树说开花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明镜和尚索性便同意上门来,讨得长公主欢心。
如今,他还真是办到了。
这数日,赵如意天天召他入府,连着往常看腻的风景,也在高僧陪伴下,也瞧着新趣味来。只不过,这新鲜劲过得也快。
明镜比起伽莲,自然风趣多了。这天,他特地请了长公主到城郊流云山游玩。
流云山位于神都西南方向,因山势极高,山锋半掩于云雾中。尤其云雾多时,行至半山便犹如置身云彩当中,白云在随手可摘处流动,所以名曰流云山。
今日流云山访客不多,赶着天明未明上山的,还有远道而来的瞿越国太子与达摩寺圣僧。
游流云山是昨天约好的,可起得如此早,却是因为斛昌罗舒问的一句话。
昨夜二人论佛,他问伽莲:“佛家常说‘极乐净土’,但我从都没看见,这世间是否真有极乐净土?”
当时伽莲并不回答,只约他提前一个时辰出门。
二人没带随从,步行上山。天色氤氲未明,伽莲引着客人,缓缓行至半山一个石亭。石亭前方是一片低洼之地,这会儿,正是山间雾气浓郁之时,斛昌罗舒抬眸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伽莲指着底下那团雾气,“太子殿下,此处有美人。”
斛昌罗舒微微瞪大眼,“不可能吧,我没看见呀。”
而且,这山间野地,怎么会可能有美人?
伽莲但笑不语,请他坐在石椅,颇为神秘地道:“那不妨,静待片刻。”
虽是疑惑,斛昌罗舒还是坐下来,盯着那团雾气。
青烟色的天渐渐变白,天际那轮红日终于腾升,破晓的光驱散沉坠于山中的云雾,视野间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明朗。
斛昌罗舒怔然望着雾气散去后,自己所看到的,不禁站起身,嚅嚅道:“美……真的太美了……”
他目光所及,石亭下方一片如火摇曳的红花。晨曦照射着花瓣,如焰似火的花上,垂落下来的露珠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这种花,名字就叫‘虞美人’。”
伽莲同样望着这片晨曦中的美景,温声道:“太子殿下,您昨夜问贫僧,这世间是否有极乐净土,答案亦如您所看见的。”
“方才贫僧说有美人,您说看不见。如今,您看见了吗?”
斛昌罗舒有过片刻的愕然,随即双手合十,行着佛礼:“圣僧说的是,受教了。”
这位来自千里之外的贵客本就是尚佛之人,稍微点拨,便已明个中玄机。
困绕心中多年的问题在此刻明悟,斛昌罗舒无比欣喜,正想再欣赏这片奇景。忽然间,一抹比这片虞美人更为娇艳夺目的身影闯入视野中。
她踏着山岚雾气走来,张扬的凌虚髻上,金花步摇随着她走动,步步摇曳,金光成了那身绯红长裙的点缀。
眉如远山含黛,面似丽日朝霞。她的美夺目璀璨,顷刻便如狂风疾雨,让天地为之变色。
斛昌罗舒在这一刻,听见了自己内心喊出来的声音:
他,真的看到了净乐净土。
第1章 替身(3)
大清早爬山这种活动,素来不在长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许,是因为月光太美风太轻,又或许是提出邀约的人白衣随风飘动,眼中柔情如水,像极了记忆中某些不可磨灭的画面。
赵如意答应了。
可当软轿抬着她,在山道上颠来颠去,差点连早上饮下的花露都顶到胸口时,心中又暗暗骂了后方那个和尚。
长公主从不亏待身边人,明镜来流云山多次,却是第一次坐着轿子,被人抬上来的。他知此处有片虞美人花田,尤为娇艳,特地请了长公主游山赏花。
轿子一落下,他赶忙下了轿,欲上前搀住赵如意。
可惜,赵如意心中怨气正盛,没理会伸到眼前的手,而是往后瞥了一眼阿桔。后者识趣地上前搀扶住主子。
明镜讨了个没趣,唯有跟在她们后面,直言往石亭处走便能看见美景。
于是,赵如意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最先撞入视线中的,是那抹白色身影。他立于晨曦中,暖阳照着他半边面孔,记忆中如风和煦的笑容,更散发出柔和的温度。
她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赵如意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滚烫的熔岩不断翻滚,几乎喷射而出。
伽莲。
比这两个字更先出口的,是对方双手合十,朝着她行礼:“好久不见,贫僧见过殿下。”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谦恭、有礼、没有一处能挑出毛病。
赵如意正想说话,旁边突然插进一道男音:“这位是――”
她后知后觉,原来伽莲旁边还有人。那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头发是罕见带着卷曲的缃色,加上那深邃的五官,赵如意差不多能猜出他的身份。
定是那位从番邦来的太子。
伽莲自当上前为二人介绍,就连后方的明镜,他也行礼,为瞿越国的太子引见。
四人同时站在石亭内。
不远处石阶处的阿栗捅了捅阿桔,小声道:“我怎么感觉情况有点奇怪呀?”
阿桔目不转眼盯着,不敢大意,只是露出一言难尽的笑:“这肯定呀。新欢旧爱齐聚一堂,还有个外族人。”
不过,这四个人都是上天独赏的好皮囊。真不知,究竟这外头的花田美,还是这石亭内更胜一筹?
……
这四人间,最热情的反倒是来自番邦的客人。斛昌罗舒只当这位长公主也同他一样,是好佛之人,带着高僧共同游山,于是便请着这两位不期之客同坐。
明镜心中却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时瞅着伽莲,不免急燥起来。
赵如意与伽莲之前的事,他听安国公夫人讲过了。如今他俩在此偶遇,谁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若是赵如意见了伽莲,改了心意……
“殿下,贫僧想起,此处再往上,还有一个名为‘冷泉’的泉水。日头正好,风清水秀,咱们不妨再去看看。”
仿佛要回应他的话,忽然间,外头轰隆一声,竟是打个了闷雷。
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围聚,压着云雾,让底下那片虞美人黯然失了光彩。
“公主,看样子快下雨了。下了雨,山路不好走,不如请您一起在这亭内避过这场雨,好吗?”
斛昌罗舒罕见的,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赵如意一双眸只停留在伽莲身上,偏偏对方依旧不动如山。其余人,她看也不看,只道:“好呀。”
明镜:……
长公主出行,排场自然是大的。上山不仅坐着软轿,还有随行的侍女侍卫带了一大箱的东西。
石亭避雨,阿桔阿栗麻溜地从箱中取出茶具茶叶,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斛昌罗舒忙赞公主殿下好雅兴。
正逢外头雨已落,侍女们接了这些无根水,又拿出炭炉生起火,慢悠悠煮着。水开后,阿桔放落茶叶,冲出醇厚的茶汤,第一杯先要呈给赵如意。
可杯子在半空被截下来,明镜接过后,手背贴着杯壁,对阿桔道:“这茶略烫,殿下喜的是温茶。”
阿桔愣了愣。服侍赵如意多年,她哪不知道?况且历来她都是放在主子面前,主子也是等放温了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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