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意为他介绍这位客人。
“这位是厉冉厉大将军。”
伽莲抬眸看向对方。只见男人从头到尾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宛若千年寒冰,叫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被赵墨召回来的平西大将军厉冉。
关于这位厉大将军,伽莲也耳闻过。传闻他是武举出身,当年一举夺魁,成为武状元后又从军,战功显赫,不过五年赵墨便破例提拔他为大将军。
自去年征战西南来,厉大将军战无不胜,深得皇帝器重,而他旗下的黑甲军在西南之战中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令人闻风丧胆。
这样的人物,与长公主也是旧识?
赵如意向厉冉介绍圣僧,二人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这时,伽莲注意到,这位厉大将军旁边的几上放着一个盒子。那盒子颇为眼熟,伽莲搜寻脑中忆忆,霎时,像是被黄蜂猛蛰了下――
这盒子,上回他在赵如意这里见过。
赵如意与厉冉之间,大抵都是赵如意在说话,无非就是去年一别后,这神都又开了什么酒楼,民间又兴起什么玩意儿。
厉冉只是听着,并无作答,赵如意也不计较。
伽莲看不出这二人是何关系。
屋外夏蝉叫了一声又一声,厉冉喝完茶,便起身告辞,临行前,他对着赵如意道:“上回你说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来。”
说罢,手将几上的盒子推了推。
赵如意双眼亮晶晶,“那可真是有劳你了。”
厉冉颔首道别,错身而过时,他深深看了伽莲一眼。
等人走后,赵如意示意阿桔将盒子拿来,打开一看,里头与伽莲所料不差――
是软桃糖。
“这是今年西南那边刚出的。”赵如意说过。
原来,那些软桃糖竟是这位厉大将军送给她。
“厉冉这家伙还挺够意思的,之前本殿提了一次,他倒是有心,又带了些回来。”赵如意捻起一颗放进嘴里,手里又再捻一颗。目光流转间,她起身走至伽莲面前,伸手便送至他唇边,
“嗯,试试?”
伽莲抿紧嘴角。
赵如意勾起笑,葱指往前推,硬要与他一起吃糖。
眼前这颗糖像是变了味,飘进鼻间的味道都散发着酸与苦。
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伽莲忽然激起一身反骨,直接侧过头,拒绝意味十分明显。
赵如意怔了怔,有些意外。
这数日来,这样的亲昵伽莲总是放纵她。她以为,伽莲表面不说,心里头早就是喜欢的。
现在怎么忽然就别扭起来?
白衣僧人往后退,任由她捻糖的手停在半空,只是合掌拜道:“贫僧谢殿下美意。只是,贫僧不喜甜食,还望殿下莫要为难贫僧。”
为难?
好端端的,不是两相情愿,怎么就变成为难了?
连日来,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契合让赵如意以为,昔日那个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圣僧已经被她感动。如今他又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长公主微眯起眼,脸上浮现不悦。
“哦?圣僧不喜欢甜食,也难为之前还吃了那么多。”她随手一扔,那颗顶普通百姓几天饭钱的糖在地上滚了滚,直接没入椅子下面。
“那还真是委屈了圣僧。”
伽莲绷着脸,没说话。
见状,赵如意愈发生气,“你以为厉冉为什么千里迢迢送这些软桃糖来?”
还不是因为他喜欢,所以她才在信里说这东西好吃。
伽莲眉头轻蹙。
她这是在炫耀吗?
瞬间他明白了,厉冉与赵如意是什么关系!
缘何人家千里迢迢从西南特地送些女儿家喜欢的玩意来?
说到底,这位厉大将军,与那位无眠公子、薛大理寺卿亦是一丘之貉!
他也曾是进出公主府的常客。
无人发觉,他们之间的谈话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小夫妻。
心中像是破开苦闷的匣子,那些压抑的,像挥不散的乌云般压在胸腔里头,叫人喘也喘不过来。伽莲罕见理不清思绪,只是任由那股新鲜又怪异的情绪占据所有理智感官,以致于他脱口就回了句:
“厉将军的好意殿下独享便可,不用与贫僧分享。”
别的男人送与她的甜蜜,为什么要来跟他说?
他又有什么义务,必须去知道这些?
赵如意向来不落人下,正想开口驳回去,多年来在男人间流连的经验让她急急刹住。眼中情绪变化万千,斟酌又思量,反反复复,最终她带着几分不确定与窃喜,问道:
“你……这是在吃醋吗?”
第1章 冷战。
这两个字跳出来时, 屋内凝住般,一切都停了下来。
白衣圣僧脸上浮现罕见的茫然与迟疑。但仅仅只是一瞬,快得几乎叫赵如意捉不到。
“殿下, 莫要再戏弄贫僧了。”伽莲退了一步,极为恭敬朝长公主行礼, 声音却没有丝毫温度, 称得上硬梆梆,“请恕贫僧先行告辞。”
等等。
赵如意还未喊出口, 眼前的僧人已经转过身, 大步流星踏出门槛。
所以是在吃醋吧?
双手缓缓抱住臂, 目光追寻着那道白色身影, 长公主朱唇勾起, 俨然像是得了件新玩具般得意。
吃醋?
怎么可能?
那种嫉妒又丑陋的情绪, 他怎么可能会有?
伽莲回到自己的房中,当即就是盘腿打坐,默念起《心经》。
苦海无崖, 唯我佛可渡世间万千苦厄。从小到大,他并非从未迷茫过, 可每每在诵读经文时,那些字字偈语,就像黑暗中的星光,指引他坚定朝着一个目的前进――
那就是悟道渡人。
直至明月初升,伽莲的心, 才随着一遍又一遍的经文平静下来。
狂风暴雨骤停,心中那场海啸已荡然无存, 余下一汪清静无波的湖水。已然平静下来的他重新审视自己,这次,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的心,聆听自己心中那道最真实的声音。
当听清了心中那道声音说的什么,伽莲再次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这四字包含着太多理不清、诉不尽的悔恨。
赵如意说的没错。
他……的确是在嫉妒着厉冉。
伽莲第一次尝到“嫉妒”这种情绪,是十岁那年,师傅带着他第一次下山。经过神都长街时,一个与他错身而过的小孩,那孩子与他年纪相仿,央着爹娘买糖葫芦给他。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与他同样年纪的孩子,是有“任性”的权利。
看着娘亲递到那孩子手里的糖葫芦,伽莲心中有过从来未曾没有的滋味,酸酸涩涩,像是掐碎了未成熟的青桔,那些汁液流淌出来,浸透着他的心。
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种酸涩又难过的情绪,叫做“嫉妒”。
佛说,嫉妒则忧郁生。
他熟读佛家经典,自然明了。嫉妒之于人,有百害而无一利。
后来,他已经能很好地化解心中这小部分的忧郁,直至那些情绪再也未抬过头。
可如今,它们卷土重来了。
……
伽释不是个有能力见的。起码大清早的来到他师兄房内,并未能发现他师兄有任何异样。
“昨个儿您见着那位厉将军了吧?师兄,我说了您别吃惊,您肯定想不到,那个‘黑甲军’统领,也曾经是殿下的……嘿嘿。”
不,他看得出来。
“听他们说,殿下刚从宫里搬出来后不久,这位厉将军、哦,当时还不是将军,就是厉冉呀,那会儿还是羽林军首领,就开始出入公主府了。”
小和尚凑过头来,一脸“不得了”的表情:“谁也没想到,殿下居然会喜欢那种冷冰冰的人。那位厉首领呢,竟然也喜欢殿下!”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世界上,谁会不喜欢赵如意?
她尊贵、美丽,又妖娆,极懂得攫取男人的心。
厉冉再冷又如何?
“哎呀,师兄,你这茶太浓了。”
伽释一口气说完,顺手就捞起桌上的茶灌下去,不料却呛得喉头发苦。
这茶又苦又涩。自然不是公主府的茶叶不好,而是在茶壶中闷久了。伽释不解地看向师兄,他的师兄不仅是弈道高手,对于茶道也颇有钻研,没道理上好的茶叶在他手里,却冲出又苦又涩的茶汤来。
伽莲回过神,嘴角的笑带着几分勉强,“对不起,方才正在想事情。”
“师兄,您在想什么呢?”
“……没。”
伽莲盯着自己的师弟,又像透过他,凝视着别的事。末了,他忽然说道:“这茶不好喝,我拿点东西给你解苦。”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看得伽释咽了咽喉头,他认得那方帕子,里头包着上回未吃完的软桃糖。
舌头还能记着那种又酥又甜的味道,伽释巴巴看着自家师兄递给他面前的珍贵甜食,还是装着问了句:“师兄,这、这不好吧?殿下送您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
“无妨,”伽莲视线落在那两颗仅剩的霜糖,表情瞬间淡了下来,“反正我也不喜欢。东西是要给喜欢的人,才有意义。”
“那我就不客气啦!”
伽释吧咂吧咂,吃得极为满足。
只是,谁也没料到,门口处竟然站着一道如火般的身影。
一身绯红长裙的赵如意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个精美的食盒。伽莲抬起头,恰巧与她对望,中间就隔着个快乐吃糖的小和尚。
她听进了多少?
赵如意全都听到了。
像烈火燃烧般的女人大步踏进来,脸色却极冷,只是将手里的盒子啪一下甩进伽释手里,后者猝不及防,堪堪抱住那东西。
第一次,伽莲在她面前移开视线,只是无人窥见他不为人知的心虚。
赵如意余光瞥过呆若木鸡的伽释,又扫过桌上那块已经空了的帕子,忽地勾起唇,眼底却更加冷冰:“圣僧说的没错,东西是要给喜欢的人才有意义。”
伽释咽了咽口水,莫名感到怀里这盒子异常沉重。
这……长公主是话里有话吧?
可他看向师兄,后者只是将泡得过久的茶叶换出来,低着头并不搭话。
外头烈日酷暑,伽释一点不觉得热,方才后背的汗如今倒发起寒,他下意识想挪动身子,离开寒意的来源。
可赵如意拂过袖,当即转身就走。离去前,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伽释,她嗤笑一声:“小和尚,这盒软桃糖不仅价值千金,更是千里迢迢从西南送来的,全神都也就只有这一盒。比起你师兄,你倒是识货多了。”
说话的同时,涂满蔻丹的食指轻轻划过年轻光滑的脸庞,立刻惹得年轻的小和尚面红耳赤。
伽莲握着茶壶的手顿住,等那抹红色身影离开后,他将茶壶放回桌面,只见那壶把竟有了裂痕。
* * * *
长公主与圣僧陷入冷战了。
自伽莲二次入府,要说二人之间有多热络,倒也只是闲时坐在一起,长公主喂着圣僧吃糖,后者略带讶色,却从善如流地含进嘴里。
还有夜里读经,阿桔阿栗偶尔从未关好的窗缝间窥见,长公主猝不及防偷吻了圣僧,后者亦是惊讶之余,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一个任性,一个纵容。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饶是圣僧如金刚纱,也化在长公主的绕指柔间。
阿桔与阿栗感叹主子厉害之余,私下还打了赌,就看圣僧何时依了自家主子。可没料到这节骨眼上,两人闹翻了。
说是冷战,不过是各人守着自己那一间房,谁也不出来。平日里,赵如意走到门前,便能直接望到伽莲的房门。偶尔兴致一来,赵如意倚在门口,对着伽莲暗送秋波也不是没有的事。
如今,若是不经意对上一眼,她索性让人把门给关了。
长公主不高兴。
圣僧亦不服软。
七月流火,八月既望。入了秋,天气也开始转凉。
伽莲站在窗口,看着公主府的下人从主子寝室中搬出已经凋谢的睡莲,同时,庭中那片萱草也被拔除。
过了季的花,自然要退场。
秋日是菊花的主场。花匠们开始细心摆放应时的□□与白菊,先后到访的两位客人,便是迎着菊香而来。
第一个来的,是那位名满神都的无眠公子。
他长相俊雅,一派风流,远远的还朝伽莲行礼。尔后,便被迎进了长公主的寝室。
秋菊在风中摇曳,伽莲盯着那不断颤动的黄色花瓣,想起伽释的话。
“听说殿下以前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无眠公子。那赵无眠长得好看,又会吹箫。殿下的母亲,乔皇后最擅长吹箫,所以殿下这是爱乌及乌。上回到达摩寺祈福,也是因为他才迟到的。”
是么?
既然那么喜欢,为何那日偏偏要倒在他怀里,要他抱她上山?
住口。
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不应该问的。
伽莲合上眼,强行压下心中重新涌上来的酸涩滋味。
这时,长公主的第二位访客却踱步朝他走来。
“伽莲。”
大理寺卿薛青竹站在门外,清冷的面孔没有表情。他比赵无眠晚来,自然被“挡”在门外。
可人站在中庭,很难不注意到旁边那扇开着的门,还有那抹圣洁超凡的身影。
“薛大人。”
“有空?请本官喝杯茶如何?”
薛青竹性子向来冷淡,连让人请他进屋这事,都像在发号施令。可伽莲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依旧错身让他入门。
圣僧深谐茶道,冲出来的茶汤醇厚清香。薛青竹细细品尝,看向伽莲的目光颇为复杂。
放下茶杯,他用着谈论天气的语气,问道:“伽莲,你爱殿下吗?”
喉头滚了滚,茶汤比往常略微快速地滑进喉咙。伽莲慢条斯理放下空了的茶杯,只合掌道:“薛大人,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又岂会沾染世间情爱?
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薛青竹,又像在说服自己。
薛青竹仿佛也不想细究这话是真是假,权当是真好了。毕竟,这世道再宽容,也容不得出家人谈情说爱,更容不得当朝最负盛名的圣僧犯下色戒。
他悠悠端起茶,轻抿一口,如同闲话家常般说道:“坦白跟圣僧说,本官爱殿下。”
“所以薛大人,您与贫僧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薛青竹坦然看他,“但是你住在公主府,又是个男人。本官既心慕殿下,自然希望圣僧守得住佛门清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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