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发觉他身上伤得有多重。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伤。
膝盖处渗出了血迹,他脚步一软,险些又跪下地来,但他咬紧牙关,死死撑住了。
小童抬眸四望,这里是一处极为偏僻的院子,凌乱破败,屋子一扇破门大敞,随处可见满地的灰尘和蜘蛛网。他眨了眨眼,此前他都不知道皇宫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但他知道,以后他的住所就是这里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里没有他原本的寝殿那般灯火通明,屋子里头黑漆漆的,他一时不敢进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檐下的台阶坐下来。
这时,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
小白猫像是知道小主人在想什么,不知从哪里叼回来一个馒头,递给他。
是那些太监扔下的,布满了灰尘。
小童默默地伸手接过,扬手拍了拍灰尘,把小白猫抱到自己身前,先掰一块喂给它,自己再吃一口。
冰冷僵硬的滋味,是他从不曾吃过的东西。
一人一猫,静谧无声地分完了那只馒头。
时值秋日,夜晚凉风飕飕地刮。
他便带着那只小白猫,缩到了屋檐下的角落里,把它搂在怀里,互相取暖。
顶着满身疼痛,他竟然还能露出笑来,他想,他还有小白呢,他会和小白一起活下去的。
幼小的孩童不知道,生活往往不会如他所愿。
他是被一阵“哐当哐当”的叩门声惊醒的。
昨晚他上了闩,门从外边打不开。
而外边的人显然没有耐心,久不见人来开门,剧烈的“哐当”一响,院门被从外面破开,摇摇欲坠。
小童抱起小白猫,愣愣地看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来。
为首的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少年,他环顾一圈这小院子,再盯着角落里的小童,讥笑道:“原来我的好五弟到了这里!”
他轻蔑一笑,逗猫似的招招手:“来,五弟,过来这里!”
小童望着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心知来者不善,半晌没有动。
那小少年见他不动,登时大怒,喊道:“把他给我抓过来!”
左右跟随的太监立即冲了上前,七手八脚就把小童摁住了,把他怀里的小白猫扔到一边。
小童毫无挣扎之力,昨天才受的伤又隐隐作痛,他疼得咬住嘴唇。
那脾气暴躁的小少年走上前,抓着他头上的发髻,把他头抬起来,道:“小五弟,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对我们的吗?整个皇宫里没人敢惹你!哼,现在怎么样啊,哈哈哈,我想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啊?哈哈哈,给我打!”
几个太监训练有素,竟带了条长凳来,把小童搬到了长凳上,摁住。
小童被摁趴在凳子上,挣扎着喊道:“大皇兄……”
那小少年也就是大皇子,狰狞地笑道:“现在知道我是你大皇兄了!我告诉你,没用!过去你怎么对我的,我现在就要十倍百倍地对你!”
听起来是要把过去挨的打都还回来。
小童不懂,为什么往日还算和善的大皇兄,一夕之间换了副面孔,以前他对他们没有无礼过啊,挨打也是因为他们做错事,父皇才打他们的……
看到小童犹自镇定的神色,大皇子觉得刺激不够,嘲笑道:“还有,别叫我大皇兄!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压根不是父皇的儿子,也不知道是你娘跟谁生的!哈哈哈,野种,你是野种!”
小童再无法镇定,双眼被刺激得通红,凶狠的目光似要将大皇子撕碎,大叫:“我不是野种!我不是!”
“打他!打他!”大皇子兴奋地大喊。
“噗噗噗”,长棍如雨点般不住地落下,小童瘦小的身体又添上更多的新伤,衣服上渗出斑斑血迹。
他痛得大喊大叫,凄惨至极,随行的宫女都有些不忍心,转过头不去看。
小院里只剩下幼小孩童悲惨的痛呼声。
小白猫听到小主人的哭叫声,急急奔过来,往那些太监身上扑,欲阻止他们的暴行。
大皇子看到ʟᴇxɪ这碍眼的小东西,还是颇为眼熟的,登时新仇旧恨一通上来,冷道:“把它也处理了。”
对付一只小猫自然不用费什么力,太监一棒下去就蔫在一旁了,再加一棒就完全不动弹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皇子总算欣赏够了他的惨状,颇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笑道:“别打死了,留他一口气吧。”
那些太监齐声应是,把进气多出气少的小童一把丢到那猫尸体旁边,扛起长凳等物,一群人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只有此间的一人一猫已不再是原样。
小童觉得自己似乎要死了。
他好疼啊。
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死了,是不是就要见到娘亲了?
想到这里,他竟是有些高兴,要是能见到娘亲就好了,他好想娘亲啊……娘亲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
突然,他觉得身体好烫啊,好像在被火烘烤一般,身体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奔腾,气血冲撞,血管似要爆裂。
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疼痛,不同于挨打的痛,他冷汗淋漓,青筋暴起,双手抱头,在地上猛地滚来滚去,以此来缓解痛楚。
幼小的他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疯了一般,又从地上站起来,满院子乱撞,大幅度的动作促使身上的伤口剧烈崩开,热烫的鲜血汩汩流出来。
他突然觉得那血似乎缓解了他的痛楚。
似是发现了关窍一般,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抠挖自己身上的伤口,以使血液流得快些。
果然,他的发现是对的。
身体里那股血脉冲撞忽地慢了下来,他咧嘴一笑,满口鲜血。
这时,他忽然又发现了什么不对,他的头发竟披散了下来,他无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摸,竟然摸到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雪白的。
跟小白猫的一样。
他恍若未觉,手接着往头顶摸去,赫然摸到了一双毛茸茸的耳朵。
不是人的耳朵。
所以,大皇兄说的是对的,他不是父皇的儿子,他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他甚至不是人!
他是怪物吗?
他转身跑回去,抱起小白猫冷冰冰的身体,神经质地笑道:“小白,我和你是一样的吗?”
死去多时的小白猫无法回答他。
他竟又笑了笑,眸中露出了一丝疯狂。
……
天光大亮。
司韶被这日光刺到了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昨晚,她以旁观人的角度,看完了傅希年幼年时惨痛的经历,当时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之后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现在睡醒了,才觉得,果然看这些对睡眠不好。
没想到傅希年的童年竟是这样的。
知道他过去经历不好,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不好。
司韶披衣起身,梳洗一番后,走出房门。
杨家的院子还是蛮大的,空空阔阔,难怪昨晚在这院子里能容纳那么多人。
只是现在就没有什么人了。
她打眼一看,只见杨宝林在殷勤地喂鸡,喂院子里家养的鸡,和他那只宝贝大公鸡。
作者有话说:
杨宝林:养鸡是第一要务!
第24章 不许去
她转身就想走,不想手腕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
司韶轻轻走过去, 在他耳边大声道:“八师兄,这么早喂鸡啊?!”
杨宝林正沉浸在喂鸡的大事业中,被少女这中气十足的一叫, 吓得差点连手中的鸡食都拿不稳。
他无奈地转过头来,瞪她一眼,道:“小师妹, 八师兄也是需要关爱的, 可不能这么吓师兄了啊。”
司韶忍俊不禁, 问道:“只有八师兄在这里, 其他人呢?”
这院子安安静静的,险些以为没有人住了, 半点没有昨天的热闹。
杨宝林一面给鸡喂食, 一面道:“还不是那虎妖惹出来的事, 大师兄和七师姐都去帮忙了, 只有我还在这里喂鸡。”说着, 他想起什么,道:“哦,还有九师弟,他还没有起来。”
太阳已经当头照了, 她是昨晚睡得迟, 所以起得晚, 傅希年又是什么缘故?他可不是个会睡懒觉的人。
想了想, 她把肩上的小鹰捧下来, 道:“我去看看九师兄, 小英还没吃饭, 有劳八师兄了。”
杨宝林顺手拿过, 朝她挥挥手, 嘀咕道:“小师妹真是有勇气啊,不像师兄,还是喂□□。”
司韶缓步来到傅希年的门前,往里头望了望,看不出什么,只是依稀可以看到,那些烛火竟然还亮着。他还是点了一夜的灯。
半晌,她在门上敲了敲,等了一会儿,没有丝毫回应。既没有被打扰的呵斥,也没有过来给她开个门。
什么反应?
难道是在同她置气吗?
昨天她对他的确是不客气了点,按他那种性子,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司韶在外边转悠了会儿,东摸摸,西碰碰,惊喜地发现窗子是可以打开的。
她暗笑,打开窗子跳了进去。
……
傅希年极难得地做梦了。
依旧是重重朱墙的皇宫里,天色阴沉。
从小照看他的宫女,拉着他到一旁的偏殿里,恳切地叮嘱他:“小殿下,听娘娘的话,不要出去,就待在这偏殿里好不好?”
她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眼里却充满了悲伤。
但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只觉得事情不对,有什么东西促使他不要听话,他要出去。
他抓着宫女的手臂,目光坚定且执拗,道:“不,我要去找娘亲,我要见娘亲!”
说罢,趁着宫女一时愣神,一把挣脱跑了出去。
他人小腿短,却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正殿。
此时的正殿却围着很多人,他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好像在争吵,没有人注意到大殿里窜进来一个小孩儿。
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过不去,着急忙慌之下,出了满头大汗,他伸手废劲地拨开人群,可见到的,却是他此生最为恐惧的一幕。
方才还活生生拉着他,拥抱他,轻声细语与他说话的娘亲,此时却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今天的娘亲还是盛装打扮,穿着一袭艳红的华丽衣裙,可那衣裳的红远没有真正的鲜血来得夺目刺眼,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什么是血的红。
那是不一样的。
身后宫女找了过来,她拉住他的手不放,哭求道:“小殿下,听娘娘的话吧,不要过去好不好,我们回到偏殿去好不好?”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但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奋力挣开宫女的手,埋头疾奔,到那一片血红面前。
泪水无法自控地滑落。
在这一天,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什么。
他的心内是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他手足无措地用双手抱起娘亲垂地的头颅,手上随之沾上猩红的血。
娘亲似是没料到,最后一刻,他还是跑过来了。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神爱怜,充斥着泪水,气若游丝道:“希年……答应娘亲……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他一个劲点头,崩溃大哭。
……
暖融融的日光透过轻纱漫进来,带来一阵清凉的风。
安静的室内。
傅希年侧躺在榻上,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却在无声地动着,似乎睡觉也不得安宁。
司韶小心地凑到他床边,蹲下来,盯着他的脸看,实在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
耳朵凑近了些,终于听清:“……活下去……”
什么活下去?
莫名其妙。
正这么想着,鼻端却嗅到一股极浓郁的血腥味。
往旁边一瞥,却见这人的红衣上明显洇湿几块,是更暗沉的颜色。鲜血正在不住地渗出来。
这时,她想起来,她方才好像忽略了什么。
果然,她往他头顶看去,见到了熟悉的狐狸耳朵,身下还压着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
他竟然又现妖相了!
忽然,她察觉到什么,缓缓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正静静地凝视着她,一眨也不眨,神色意味不明。
“你醒了?”司韶问道。
许是流了许多血的缘故,他的唇色竟是格外地苍白,面色有种病弱的样子,说话也没有往日那么清朗。他垂着眼帘,低哑道:“一大早的,竟然见到了师妹,真是意外啊。”
虽然声音听起来含了些病气,但是其中的阴阳怪气一丝也没有减少。
“是啊,”司韶笑道,伸手一指那暗沉的红衣,“不然九师兄什么时候流尽了血,死翘翘都无人知道。”
如她所愿,他苍白的脸色微微一沉。
但是,他竟然没有回嘴。
真是难为他了。
司韶叹了口气,也不想与他斗嘴,想起过往里,这人对付血脉相冲,竟是用放血这种残忍的手段,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轻声道:“伤口是不是崩开了?”
大战了蛇妖一场后,她只是给他做了简单包扎,用的草药也是普通的药,疗效没有那么好。而昨晚,听说他后来又与几只小蛇妖打了一场,伤口崩裂是预料之中的事。
只是,这人也太能忍了吧。
昨晚回来那么长时间,竟是丝毫不表现出ʟᴇxɪ来,也不对外说一声,就那么死死忍着。
思及此,她望望他头顶毛茸茸的狐耳,还是说,他后来又现了妖相,伤口崩血恰好给了他缓解的机会,以此对抗血脉相撞?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幼小的时候就能这么干了。
闻言,傅希年转眸看她,眼眸深邃,一语不发。
司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迎着他望来的视线,毫不相让。
半晌,却见他喉结轻轻一滚,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侧身躺好。
无可奈何,司韶只好上前为他重新包扎,这人是不是不会照顾自己啊?她一边把他的衣裳掀开,一边暗自嘀咕,还好碰上自己这么深明大义的人,不然看他怎么办。
红衣掀开,果见包扎好的伤处已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司韶看他一眼,默默地把绷带拆下来,他还算配合,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可是,清理完伤口后,司韶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她身上有的还是那些低品的丹药,不然就是未炼化的草药,对付他这样的伤显然不行。
司韶沉吟道:“你等等,我去找大师兄拿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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